在大肚山上回望《人間》:閱讀真映真

By 黃文成 / 2019-01-06 13:35:04 /
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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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年代,淡水還不算擁擠,在英專路上出現的人車,大約都是當地居民跟淡江的學生,街上有間「知書房」,類似現在的獨立書店,整面落地窗配上木地板,整面手作書架,質感頗好,店中擺放的書,以人文社會心理學門為主,按現在術語,大概就是「文青」味,老闆是人稱謝老大的「謝俊龍」。

謝老大常見首不見尾,但靈魂裡藏著文青隱埋不住;後來,聽說他開了出版社,他對這個世界,總充滿著一種文人式的理想;幾位同學在此打工,於是知書房就成了我們在大學時代的小圖書館。收銀的工作平台上,總放著一期一落的《人間》雜誌。翻閱黑白照片為主的《人間》雜誌,很是沉重,那時媒體所報導的各式新聞及感受到的台灣,都是一種揚升的姿態,然而《人間》所顯現的真實,是一禎又一禎黑白照所拼貼出來的「人間」現場,照片裡主角眼神與姿態,全是故事,即使未細讀文字,即可知當中身影盡是悲涼味。這些悲涼,豈是二十歲初頭的我能輕嘗的滋味。

此刻的我已近半百,我進入過最多次的書店空間,非是台灣各大連鎖書店,或是擁有各種風格的獨立書店,而是在台中大雅清泉崗忠義村裡的「大家書房」。這書房由眷村舊房改建,推開木門空間並不大,四面牆,留了一大片落地窗。跟記憶中淡水英專路上「知書房」味兒有些像,書架平台上放置了《魯迅全集》、《張愛玲全集》、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等套書,還有當代重要小說家文學作品與社會科學的書籍,大家書房架上的空間,還有好大一部份是童書、繪本,空氣中亦彌漫著濃濃咖啡香。

書房主人是奚浩,我的同事,我們同時進入校園執教鞭,即使年過四十,往五十歲大關邁進,這位大叔「文青」味還是極重,或許是家世與教養的關聯,畫家奚淞就是他的父執輩。大家書房裡掛有一幅農人下田鋤草的黑白照,有些歲月感,右下角有關曉榮的簽名。關曉榮,名字很遙遠,離這個世代;關曉榮曾是《人間》重要文字影像重要紀錄者,奚浩看紀錄片、拍紀錄片、教紀錄片,種種一切,該當與關曉榮有密切關係。

奚浩幾年前在清泉崗旁的忠義社區進行眷村紀錄片拍攝,忠義村是台灣目前最大的眷村聚落。「蹲點」的概念與關曉榮在《人間》報導文學的態度有關。拍片計畫結束,奚浩看見的不僅是眷村問題,更有眷村下一代的種種教養困境;奚浩選擇留在忠義村,賣了自己在台中市區的房子,租了一棟眷村老屋,稍做整建,開起了「大家書房」。書房一開,村裡小朋友有了閱讀空間,年輕的靈魂有了安頓之所。也就這樣,忠義村積存了好幾十年的舊時光,有了新的意義,眷村第二代願意再回到村裡,村裡的氣息頓時活過來。《人間》所要凸顯的社會關懷,我在大家書房裡,看到的是被實踐的可能與意義,此時,幾架戰鬥機飛越過大家書房上方,抬頭望見的是大肚山上的天空一片灰,遠方火力發電廠的五支巨大煙囪,正排放著燃媒後的廢氣,這是全球最大的燃媒發電廠,可以想見,這污染有多嚴重。「非核家園」大概是台灣島民價值的最核心選項之一。只是這個選項,在還沒真正實現前,台中空氣已全面淪陷。紫爆霧霾,幾乎天天上演,大肚山周圍的靜宜大學、東海大學、弘光科大等院校,成了最大受災戶,來自台灣各地幾萬名學生,均曝露在高度致癌恐懼的陰影下求學,台中空污問題,不僅也不該只有台中人面對與承受;現在的大肚山失去的不僅是天空藍,亦失去了樹碧綠的林相了。若是《人間》報導尚在發刊,必然又是一禎又一禎沉重的黑白影像。

被伐砍的原始林相,是中部石虎棲息地。2017年的國慶日,上演各縣市花車遊行戲碼,台中市花車主題以石虎為主角。石虎不僅是台中市政府在這波行政形象大使,更是花博的吉祥物。但現實的石虎真否又吉又祥地在牠應有的棲息處樂逍遙著?這答案,很慘忍。大肚山,號稱中部都會區最後一片綠肺,因中部科學園區第五期進駐大肚山,大肚山上原始林相被砍伐超過53公頃。53公頃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大概就是比兩個大安森林公園還要大,而這樣大片原始林的砍伐,只為一家科技公司進駐,只為引進一萬多個就業機會。那麼整個中部地區百萬居民的生存感,顯然非地方政府的顧慮與考量,更何況全台約存活著不到500隻的石虎。於是,這幾年來中部空氣品質越發地糟糕。在我身邊朋友第一個跳出來衝撞地方政府消極態度面對空污問題,記憶中,張明純應該是第一人。

張明純,主婦聯盟台中分會會長,清大人類社會學畢業,一個完全從家庭主婦的角色出發,監督台灣各種公共議題,或許因其學經歷背景,這幾年,張明純關心食安,推動減塑活動,對抗空污,這些議題,在《人間》系列報導裡,其實都能見到類似的論術與報導,只是這些議題的發生,不再是他人與他方的事,而是與我們日常更為接近與貼近,誰也無法閃躲掉這些公共議題背後的傷害。我亦看見了女性參與社會運動的韌性與態度,實是佩服。

同時,我對於台中空污的認知與理解,還受到兩個人的演講啟發,一是吳金樹,一是蔡智豪;吳金樹,曾是國小教師,近年投入環保議題的社會運動,是緣自於大肚山上滿山野台灣原生種野百合的美。

2010年西屯路的百合基地,被開闢為工商綜合區,滿山開滿百合的那份靜謐與都市開發的殘暴景象,衝擊了吳金樹的人生觀與價值。他辭退教職,轉身投入生態環保教育,從東海藝術街出發,以社區大學為起點,透過不同的行旅、演講、論壇方式,教育台中市民珍視大肚山的自然資源。這幾年,他除了對台灣原生種野百合復育及友善耕農推廣有成外,也在找尋大肚山上的石虎蹤跡。

只是近三年,整個中部地區的空污確實是嚴重,藍天難見,引發更多人的關注大肚山上的生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其中,另一個重要的推手就是蔡智豪。蔡智豪,軍人退伍,進入靜宜大學生態研究所深造,畢業後從事山林復育計畫並成立台灣山林復育協會,擔任理事長;與吳金樹一樣,蔡智豪亦透過社大教學、講座課程、論壇方式,積極地以行動力,將山林復育的重要性推廣給台中市民。

吳金樹、蔡智豪兩人,是我在靜宜任教邀請討論關於台中大肚山生態人文課程重要的講師。為何提及他們倆?其實還是跟《人間》相關。《人間》有多篇論述台灣生態,是由陳玉峰主筆,陳玉峰對於自然生態議題,涉入甚深,他的影響,不僅在學界,更是台灣社會對於生態觀念建構與深化,是一個重要的指標人物。

吳金樹年紀與我相當,《人間》對他的影響該當與我類似,都是間接的;蔡智豪年紀稍小,《人間》對他的直接影響當更少。但,陳玉峰在靜宜大學生態學系所豎立起的生態環境議題,引領台灣視野,陳玉峰的貢獻實在不小,即使,現在他人已離開中部,大肚山的生態教育,到目前為止,都還見得到陳玉峰當年努力後的成果,在這些後輩觀念與行動實踐力上,有直接的影響。蔡智豪、奚浩與我,皆非出生台中,因緣際會地落腳在大肚山周遭,我們曾都領略過大肚山自然與人文的美好,徒奈此刻的我們,正見證著大肚山遭遇百年來最大的人為破壞時刻。

離台中遠一點的,在南投有對樸質的夫妻,先生是廖嘉展,太太是顏新珠,他們曾是《人間》重要採訪者,〈月亮的小孩〉就是廖嘉展重要的作品;這對夫妻離開台北離開媒體圈,來到台灣中部,成立新故鄉文教基金會,深耕在地,向外推廣在地生態的美好;然而恰遇921大地震,劫後餘生,投入救災工作,不再只安於當個客觀的敘事者,也深受日本鷹取教會Paper Dome58根紙柱的感動,後來在桃米社區建立紙教堂,種種努力,翻轉桃米社區居民生活。我在靜宜台文系的學生來此實習,畢業後,棄文學研究轉入社區營造的行列,於此,我深深祝福台灣的社造行列,從此有了新血。

在南投除了桃米社區,竹山這小小山城,還有個何培均的故事,這也是一則青年返鄉典範的例子,何培鈞看見家鄉裡曾經的美好卻被世人遺忘的歲月時光,這一份歲月時光藏在百年古厝裡,何培鈞把屬於自己青春裡的夢想,在這裡重新找回,於是把百年古厝改建成被譽為台灣最美的民宿「天空的院子」。何培鈞與他「天空的院子」的故事,活絡的竹山沒落的傳統產業,帶動家鄉年輕人對傳統產業新的商機與想像空間,更激勵台灣許多青年創業夢想,也讓兩岸青文在文創產業,有了當代學習的典範。人的價值除了物質追求之外,何培鈞用緩慢的態度提醒青年朋友,與時光相處,才是最美好的生活。

很肯定的是,廖嘉展跟顏新珠必然延續《人間》精神,且以實際行動力改變他們所喜愛的這塊土地上的風景,他們改變人間的方式,不再挶限於文字或影像報導,更以行動解決問題的方式,將社區帶往離天堂更近。何培鈞亦是如此,他離《人間》年歲該當很遠,但即使如此,何培鈞地方感的感受是強烈的,他有強大的社會責任,給了竹山舊產業重新賦予機會與生命,地方青年不再流失,也願意回鄉,共創地方幸福。

離開南投,把視角再拉遠一些,往台灣南方看去。高雄海邊某個小港叫蚵仔寮,那裡有個社工背景卻愛文字、攝影,並與人交談的余嘉榮;先前,他與幾個朋友合作創辦《透南風》雜誌,充滿地方、庶民與人文,不論從文字、照片,乃至於排版與紙質風格,都很「透南風」。余嘉榮靈魂的視角,完全貼近在地與靠近庶民,他的出現,改變了蚵仔寮地理人文,小鎮裡閒得發慌的退休老人,且成為他改造社區的幫手與戰友;小小漁村本來僅剩老人老狗與烈日及東北季風,此時的蚵仔寮有了自己微旅行地圖,有了自己的搖滾節、有了自己村裡辦展的經驗。這些改變,不若《人間》議題導向的沉重,卻是余嘉榮走向社區,看見公共議題進而關懷在地居民的方式。

余嘉榮實是直接被《人間》影響的新一代社造師。921地震後,他與人間記者盧思岳深入重建社區,推動當地文化與產業重建,在當時也與鍾喬與石岡媽媽劇團有了接觸。回到南部之後,因緣際會下又認識了鍾俊陞、林柏樑等《人間》資深前輩,余嘉榮在這些前輩的身上看見了「介入與參與」的重要性。《人間》出刊當時所秉持的理念如此,余嘉榮的思維並不走衝撞體制路線,而是對他所關切的場域有被真實改變的可能;時間,就是一項重要的投資。如同余嘉榮在臉書(FB)上寫下了:「或許在南方上岸吧╱沿著港口拜訪聞得到黏膩海風的小鎮。」在人間,有這樣的小地方,怎能不特地拜訪。

我看見這些在大肚山周圍,為這塊土地盡心盡力努力守候的身影,或多或少都存留著《人間》的基因。更有些從《人間》走出的採訪者,將此生奉獻給自己的家鄉,在他們的眼神裡,批判力道或許不若當年,但眼神裡的溫柔韌性更勝以往;他們用身體力行的方式,讓大肚山、讓南投、讓台灣的南方、讓整個台灣,在黑白之外,擁有更多色彩與溫度。

因此,如果你問我《人間》的影響力是否還存在?我回望台灣中部、乃至於南部的這些朋友的努力,看見《人間》的靈魂早已擴充出昔日時代的框架,不僅在大肚山上現身,亦在台灣各角落的青年人的心靈與實踐上,不論是直接或是間接。跨世代的《人間》靈魂早已移植與再生,且持續行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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