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鐵軍:我的兩次狂野遊歷

By 溫鐵軍 / 2022-10-07 16:55:56 /
摘要:

本文是溫鐵軍教授於2004年12月31日在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社會學概論》結業課上,為在場的100多名師生演講「鄉土社會的重建」時的開場白。原文收錄於《告別百年激進》(東方出版社,2016年),本文為微信公眾號「鄉村建設研究」節錄版本。


◎來源:鄉村建設研究
◎作者|溫鐵軍
◎出處|《告別百年激進》,東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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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兩次狂野遊歷


剛才張蓉老師介紹說我是個「用腳做學問」的人,可是得跟大家很遺憾地說,我現在這腳不太行了,左右兩個腳跟上都長了骨刺,走路超過半小時就快走不動了。

說這話沒有別的什麼意思,是勸大家趁著年輕、腳上還沒長骨刺的時候多走些地方,多去看看,別等到像我現在這個年紀了,50多歲了,快走不動了,再想多走走就顧不上了。我慶幸在年輕的時候,就像「阿慶嫂說她的丈夫」一樣,腳比較野,到處走了走。其實這是很好的事情,現在臨老了,就容易回首往事,前半生都留下什麼東西讓我記憶深刻的呢?無外乎就是走得最野的兩次。

第一次是我在34歲,1985年,沿著黃河跑了一趟,歷時四個月,行程2萬多里,當然不是用腳跑,而是騎著摩托車跑。當然一路上風上人情,山河壯美,也確實領略了不少。到現在為止,記憶猶新。我會永遠記得那天高雲淡,會永遠記得那一片蠻荒,會永遠記得在那一片大自然的蠻荒之中自己顯得是如此的渺小。跑過黃河,覺得自己作為年輕人的那種狂躁基本上被大自然磨平了。那是讓人成之為人的,讓人的宇宙觀、自然觀、世界觀也多少得到改變的一次非常有意義的行為。雖然當時很多人說你不可能成功,因為我當時手頭既沒有駕駛證,摩托車也沒有上牌子。

xxx1985年,34歲的溫鐵軍。

今天看來這是違法行為,現在法制健全了,這樣的事就幹不成了。當年可是中國剛剛改革開放,中華民族那種意氣風發的精神剛剛被激發出來,不光是我,帶著一個小小的隊伍在沿著黃河跑,在我們的前後,還有很多人。你們知道有一個作家叫王立雄的,寫過小說《黃禍》、《天堂之門》的這個人,跟我的歲數差不多,他也是有點狂妄勁兒。他自己一個人買了幾個舊的橡皮輪胎(內胎),到了黃河源頭,把那幾個橡皮輪胎綁到一起就往下漂。還沒漂到龍羊峽,就散架了。幸虧人沒有沉下去,否則今天就沒有這個小說家了。他回來以後就成了作家。當然不是說因為他沿著黃河漂了回來就成了作家,我沿著黃河違法地騎著摩托車跑了一趟回來就成了學者,不是這樣的。但是,趁著年輕,同學們,多接觸社會,多去實踐,你將來會受益匪淺。

xxx「我會永遠記得那天高雲淡,會永遠記得那一片蠻荒,會永遠記得在那一片大自然的蠻荒之中自己顯得是如此的渺小。」

第二次難忘的是1991年,那一年剛好40歲,我繞著地球轉了一圈。

大家好像覺得很奇怪。我當時是去美國講學,進修。在哥倫比亞大學待了半年,這半年就處心積慮地攢錢,然後就想盡辦法辦簽證到歐洲去。美國的中國人都說要辦理歐洲簽證幾乎不可能,因為當時歐國家對中國常不友好,正處在對中國政府的制裁制裁狀態之中,我又拿的是公務護照,工作單位又有政府背景估計,估計很難辦得成。我必須在銀行存夠了錢,拿著存款證明,有對方的邀請函等一整套程序。但我終於在要上飛機的那天上午拿到了最後一個一個簽證。要不然,我就差點走不了了。

那一趟大概花了不到2000美元。

前段時間看到有一個小伙子到處給人講他花了3000美元繞地球一圈。我看了以後不太服氣。我本科是學新聞的,對什麼都有興趣了解一下。我這個人又天生好動到處亂跑,至今已跑了三四十個國家,幾乎全都是自費。1991年我才花了不到2000美元轉了一圈,而你花了3000美元轉了一圈,吹什麼?當然,現在我這種歲數一般不跟年輕人叫板,顯得特沒勁(北京話「沒起子」),所以,我對此沒有說話。再說我那時確實是沒錢,所以就花得少。怎麼做到的呢?仗著自己英語還行,到處查閱廣告,找到了最便宜的機票,我飛越大西洋只用了200多美元,在紐約還買到了一張優惠價的EURO PASS(歐洲火車通票),在歐洲轉了七個國家也只用了200多美元的路費,可以晚上睡在火車上,還是頭等艙。火車站一般都在市中心,白天到哪兒就在哪兒轉。加上從中國飛美國的600美元,俄羅斯飛回中國的400美元,一共花了不到2000美元。

不過,這第二次野遊也算是違規的。當時國家有個規定,如果不經單位同意擅自改變出國地點,就是嚴重地違反了外事紀律。但我那時確實是想搞清蘇東劇變的真實原因。大家知道,當時蘇聯發生「八一九」事變後,美國人奔走相告,彈冠相慶,說這一下鐵幕垮了,下一個就是竹幕(美國政治家對中國的稱呼)!我在美國的演講中說了「no way」(沒門),我認為自己還是有氣節的。作為一個中國學者,自費去搞清蘇東解體的教訓,做有利於國家安危的調研,何錯之有?於是我們單位的一把手讓我寫一個報告,證明我確實是去考察了,寫出了考察報告,就可以不給處分。寫份報告相對於我己經占有的大量調查資料來說是駕輕就熟的事情,於是我寫了一個很像樣的調查報告,並且在1992年9月30號的《中華工商時報》上發了一個整版。此前是內部刊物發的,題目叫《蘇東七國私有化經驗教訓的分析》。

xxx蘇聯解體

我認為,那一次的調查方法也是很有效的,你們學社會學的學生不妨做個參考。

到蘇東國家,那裡的人非常之好,你在一個車站下車,在車站旁的咖啡館隨便買一杯咖啡,就會感到背後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你,因為在那些地方很少有中國人。

例如,我去南斯拉夫,要路過克羅埃西亞,那兩個國家正打仗呢。而我是從義大利過去的,義大利鐵路上的工作人員說,我不能保證把你送到南斯拉夫,如果由於打仗,鐵路被炸了,哪兒炸了你就哪兒下來。當然,現在大家都是獨生子女,做這事讓家長不放心。但是我們這一代人都是工農兵出身,後來20世紀80年代大學畢業出來了,在機關也待不住,歷來就是膽子比較大,因此對義大利人的說法也就沒在乎。我是當過兵的,那怕什麼,這輩子當過兵卻沒打過仗,看看別人怎麼打仗吧。

火車到克羅埃西亞,果然鐵路炸了不能再走了,下車到那地方一看,到處都堆著沙袋,玻璃上全都是貼著米字的那種紙條,身邊都是當兵的,軍人滿街。於是,我只能隨遇而安,在薩格勒布轉了幾天。然後,先去匈牙利,再下來到南斯拉夫。

我在這些城市很容易找到朋友。一般是到那不顯眼的咖啡館裡,問那些盯著我的人:誰會說英文?肯定就有人想跟你搭話。你就跟他聊,聊聊之後,我就說,我上你們家去吧,這就去了,在他們家住。特別有意思的是,那正好是一個戰爭難民的家,家裡住著從克羅埃西亞來避難的親戚,我跟他小兒子住一屋。好在他家兩口子都會說英文,我一邊和他們聊,一邊在老百姓中間做直接觀察。

就這樣,我這一趟去考察了七個蘇東國家,回來後,就發現我調查到的東西和我們的文件上、報紙上說的似乎不太一樣。

如果沒有這些直觀的東西,如果只能是從書本上看,那不等於別人嚼過的饃吐出來又餵給你了嗎,那好吃嗎?啊,想想都難受,更何況下咽了!

你們的何慧麗老師說她要搞教改,我想,再忙也得抽個時間來。因為高校教改是個大事,如果我們的年輕朋友們,小弟弟小妹妹們將來都能從學校的教改中獲益,咱們不只是培養出一批精英——怎麼說呢?當然人往高處走是對的,可也不能只知道賺錢做官,或者做學問家,不應該是僅僅培養出這樣一批人——而是培養出一批能下基層,能真的了解社會,真的能夠了解實際情況,有自己的真知灼見和思想的人,那才叫人。

◎來源:鄉村建設研究
◎作者|溫鐵軍
◎出處|《告別百年激進》,東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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