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士陳明忠的養成手冊

By 陳志平 / 2022-08-17 14:05:52 /
白色恐怖
陳明忠
政治犯
歷史
摘要:

【犇報編按】陳明忠先生是台灣知名白色恐怖政治犯、反帝愛國社會主義者、社會運動家,於2019年11月21日清晨逝世,享年90歲。他用一生的實踐、反省和思辯,探索中華民族和平統一的未來和人類解放的道路。陳明忠先生的二女兒陳志平在今年(2022年)父親節當天撰文紀念父親,文中表示被稱為「永遠的鬥士」的父親,出生時也只是普通的小嬰兒,她以身為女兒對父親的認識,推論陳明忠如何成為一名抗議壓迫、保護弱勢的鬥士。本文原刊於作者臉書,《兩岸犇報》經作者授權轉載全文,以饗讀者。

◎作者|陳志平(資深媒體人、陳明忠次女)


xxx1995年陳明忠應侯孝賢之邀,在《好男好女》中飾演蔣碧玉(伊能靜飾)的父親。圖片來源:財團法人「國家電影資料館」;攝影:劇照師蔡正泰

8月8日,爸爸節,講點(相對)輕鬆的。

1993年,侯孝賢拍電影《好男好女》,邀爸爸飾演伊能靜所扮演、蔣碧玉的父親。蔣碧玉的先生鍾浩東因基隆中學案入獄最後遭槍斃,曾是爸爸第一次坐牢的獄友,也是讓爸爸立定一生志向的三人之一。

插播一提,鍾浩東和蔣碧玉的故事非常感人,藍博洲據以寫了《幌馬車之歌》。我們小時候叫蔣碧玉蔣阿姨,長大很久才知道蔣阿姨有個養父叫蔣渭水,鍾浩東則有個弟弟叫鍾理和。

回到正題。爸爸客串完侯導電影後,被另一位導演「驚為天人」,認為爸爸氣勢很足,邀他扮演其籌拍電影裡的幫派龍頭幫主角色,當然,爸爸婉拒了。

爸爸一生經歷特殊、抗爭不斷,有文章稱爸爸是「永遠的鬥士」。不過,鬥士出生時也是普通小嬰兒,我以個人毫無程度的紫微功力看爸爸的命盤,也不是「煞星坐命」的命格。

事實上,爸爸念書時成績優秀,工作時老闆信任部屬信服,個性乾脆朋友眾多,只要言之有據很好溝通,完全不是個「刺頭」,甚至有不少年輕人覺得爸爸講話有些幽默。

xxx陳明忠第一次被捕時,學籍資料也被提取調查,成績單因此存在國家檔案局。陳明忠20歲大學畢業,全班最小,不過是第一名。圖片來源:國家檔案局

而且,爸爸從小資優,又是地主之家的長孫,一出生就是「人生勝利組」,若妥妥地順大道走,依爸爸好友呂正惠教授說法,不是像爸爸髮小林淵源能當個縣長,至少也能作校長教授。

我從未和爸爸討論過他的抗爭意識最早如何萌芽,但以個人不成熟的推論,祖父生性風流讓貧困出生的祖母受盡委屈,是爸爸一生抗議壓迫、保護弱勢的緣起,在此背後則有其「正義感爆棚」和「膽大不懼權威」的個性作基礎。

之後上雄中遭日本人群毆,看到佃農對他這個地主小孩的卑微討好,讓爸爸的抗爭意識轉向聚焦於民族與階級的壓迫與被壓迫,乃至於最後堅定追求中國統一,以及推進不復有階級存在的「自由人聯合體」理想世界。

我小時候非常好動,下樓向來一次跳八階樓梯;有次爬爸媽房間的窗戶把氣窗玻璃弄破,我慌張地回頭,只看到爸爸媽媽坐在床上哈哈大笑。成長時期,我從未聽過爸媽說「站有站相」、「不要那麼皮」、「女孩子要文靜」之類的話,後來發現比起一般人,爸爸小時候的調皮應該是「突破天際」,我在爸爸眼裡應完全只是小兒科。

前面提過,祖父母的婚姻完全「門不當戶不對」,據說美貌的祖母當年河邊洗衣服時被祖父看上,祖父無視家裡反對硬娶祖母進門,之後對老婆不管不顧,讓祖母受盡婆婆小姑恥笑欺負,我高中時每次探望祖母,祖母都耳提面命提醒我找對象最好挑孤兒,可見其陰影之深。

爸爸對此忿忿不平,父子關係自然也不會太好。爸爸小學念五甲尾公學校,學校對面巴士站公司劉老板,據說是與祖父一起吃喝玩樂做壞事的損友,爸爸就趁巴士停靠時割橡膠擋泥板,拿來做彈弓,巴士司機氣得追進學校告校長,校長毫不考慮就說「一定是陳明忠幹的」。

爸爸被罰跪在校長室,晚上就拿彈弓去打破校長家玻璃,當然校長、劉老闆們最後都會向祖父告狀,祖父就回家修理爸爸。諸如此類的事重複發生,爸爸童年對他父親的印象就是,喝得醉醺醺回家後把他從床上叫醒,然後就是一頓痛打。

爸爸當年上的是鄉下台灣人念的「公學校」,日本小學生在台灣念的稱「小學校」,考初中則依據「小學校」教材出題,台灣人很吃虧。爸爸公學校有個台灣老師姓張,氣班上學生成績差,一邊打人一邊罵:「有人考上初中,我耳朵割給你們」。爸爸後來考上高雄中學去跟老師要耳朵,被老師打了一巴掌。

xxx陳明忠雄中二年級的照片。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姑姑曾回憶,有天黃昏看到已經考上雄中的爸爸被罰跪,祖父黑著臉痛罵爸爸不顧及他好歹也是社會上有頭有臉人物,和狐群狗黨跑回公學校在黑板塗鴉,把老師畫成頭頂鳥巢頭髮、有幼鳥在其中嗷嗷待哺的鬼模樣,還寫詩駡老師,不過祖父念了打油詩第一句「烏雲頂上鳥下蛋」,爸爸就「噗哧」一聲笑出來,氣得祖父差點把爸爸吊起來打。

爸爸畫的鍾姓女老師平常愛耍脾氣,被「鳥巢頭」消息傳開,學弟妹都覺得出了一口怨氣,為爸爸大大點個讚。不過此事之後,祖父就訂了規矩,包括放學後幾點前要回家、結交朋友要有限制但雄中同學優先。

後來有幾次爸爸匆匆忙忙跑回家,牽著妹妹出去繞個圈就回屋;進門見到祖父繃著臉坐在太師椅上質問為何逾時回家?爸爸則臉不紅氣不喘地說:「我帶妹妹去玩了!」

還有天爸爸遲至近夜才回家,祖母捨不得地佯罵:「猴囝仔!安奈從打狗走轉來五甲尾,有夠憨!(死孩子,怎麼從高雄跑回來五甲尾,有夠傻!)」我不知這段路爸爸跑了多久,但在谷歌地圖上,這段距離約比半馬再多三公里。

xxx從高雄市區走回五甲距離。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進雄中是爸爸抗爭意識大爆發的轉折,也是政治意識的啟蒙點。

爸爸家是地主外,也開榻榻米工場並有個牧場生產牛奶,兩者供應對象都是日本人。五甲尾當時屬民智未開的鄉下,爸爸一直以為台灣人就是日本人,沒想到到了日本人占八成的雄中,被罵是「清國奴」外,功課好、打架贏也都成為日本學生要圍毆的理由。

從小認知的世界突然崩解,爸爸滿腦子疑惑,直至看到他的二叔藏在閣樓裡的禁書、日文版的周佛海著《三民主義解說》,才得到解答。

爸爸在回憶錄裡提到,當時書中講的民主主義、民權主義,他其實看不懂,但民族主義他看懂了,且因此發現台灣人原來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進而理解自己在雄中何以是那樣的遭遇。

xxx陳明忠的回憶錄《無悔》,人間出版社出版。圖片來源:人間出版社

此外,書中提到的階級壓迫,讓爸爸第一次注意到,家裡佃農看到他這個地主的兒子,儘管年紀小,還是很努力討好,神情與他最不齒、一心討好日本人的台灣人無異。

爸爸驚覺,他憎恨被日本人壓迫歧視,這是民族壓迫;但自己卻從小就扮演壓迫和歧視佃農的角色,這是階級的壓迫。換言之,無論是來自民族或階級,被壓迫者、被歧視者的痛楚都是相同的。

這個體悟,於是成為爸爸社會主義意識誕生的緣起。


由於戰爭吃緊,原本五年畢業的中學,在爸爸雄中四年級時變成四、五年級一起畢業,畢業後不管是否考上高等學校(現在的大學),都送去當日本學生兵。

以為台灣人也是日本人時,爸爸小時候的志願是長大當騎白馬的將軍。知道台灣人不是日本人所以備受欺負後,爸爸無意仕途也有些心灰意冷,決定回自家牧場騎馬做牧場主人。因此1945年1月爸爸雄中學四年級提前畢業後,以16歲考上台中農林專門學校(現中興大學前身),隨即於2月到高雄壽山日本「獨立混成三O聯隊」報到。

在高雄中學被日本人欺負的經歷,讓爸爸清楚認知台灣人不是日本人、日本人也不會把台灣人當同胞,自然到了日本軍隊,爸爸更無意替日本人打仗、為日本人當砲灰。

所以爸爸到部隊不久就又挨打了。一次,日本一架戰鬥機被美軍打下來,飛行員跳傘但降落傘未張開摔死了,報紙上稱一名女學生看到飛行員死前特別合掌朝皇宮方向拜,盛讚皇軍真是忠誠。對此,爸爸直接吐槽「胡説八道」,質疑飛行員應是轉著圈自空中摔落,怎麼可能辨別東南西北?結果爸爸被以「侮辱英靈」惡揍一頓。

另一次則是在每日的訓練課程上。軍隊為對抗美軍坦克M4登陸,訓練小兵們在路旁挖洞躲著,坦克來時擧著前挑炸藥包的竹竿,衝出刺向坦克然後仆倒。爸爸質疑,炸藥包扔出爆炸,就算一個竹竿的距離也躲不掉,這個訓練真正任務其實是「自殺隊」。這次爸爸被以「影響士氣性質更惡劣」,打到半死。

爸爸覺得這樣下去,人沒死在戰場,先在部隊被打死,決定逃兵,但才從壽山跑到高雄市區,就因沒戴臂章被認出私自出營被抓了;不過擔心爸爸被軍法處置自己也被牽連,爸爸所屬連長低調把爸爸關禁閉一個半月,就趕忙送到日軍的「老油條」部隊「劍部隊」。

「劍部隊」主要由參加過日本二二六事變但倖存的士兵組成,由於功名無望,軍階最高只能是「萬年上等兵」,「劍部隊」的士兵混出來一種風格,即「橫到上級也莫可奈何」,因為上級也怕真上戰場時遭士兵從背後報復。

爸爸敢反抗,意外受到「劍部隊」士兵們的欣賞;爸爸在此部隊首次理解到「不乖乖聽話、消極不配合也是一種反抗」此一體會彷彿打開任督二脈,在之後當日本兵的日子,乃至於日後二次坐牢,都發揮了作用。

直至當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兩件事顯示爸爸對「二二六士兵」的教誨已漸得精髓。一是當時部隊條件已極差,士兵吃不飽,壽山的猴子都被抓來吃光了,連山上蜥蜴都被剝皮烤來吃。爸爸發現部隊山洞深處藏了許多牛肉、鳳梨罐頭,就趁夜裡站崗時,在地上挖洞用便當盒煮廚房偷來的米,配山洞偷來的罐頭吃。

二是當兵約六個月時有天集合,連長要被點名的士兵往前走三步,最後只剩爸爸一人留在原地,接著連長説:「點到名的今天起升一等兵」,大家就回頭看著唯一一個二等兵。不過不到一個月後,日本就投降了!


1950年夏天,爸爸第一次被捕,也在彰化憲兵隊第一次嚐到被刑求的滋味,包括灌水、夾手指和老虎凳。為免被老虎凳斷了腿骨終身殘廢,爸爸招供自己加入過一個「社會革命黨」,問案人怎麽查都查不到這個爸爸自編的黨,也找不到什麼證據,最後與一些無法歸類的人併成一案,爸爸被判10年的理由是,228的黑名單上有他。

1951年爸爸被送到綠島「新生訓導處」,獄方「訓導」受刑人「新生」的手段,除了政治學習就是勞役,其中包括海邊挖石頭修監獄圍牆。爸爸想,哪有自己做圍牆關自己的道理,就偷懶不配合,此時,日本「劍部隊」二二六士兵教的「無賴求生法」就派上用場。

xxx在綠島監禁期間,獄方每年為政治犯拍攝一張照片,這是陳明忠先生監禁期間少數保存下來的照片之一。圖片來源:《無悔:陳明忠回憶錄》

對獄方交待的勞役,爸爸能不做就不做,不能不做就換個方式做。因為綠島風大難種菜,有一度獄方要求受刑人每人每天砍50根二公尺以上的茅杆做圍籬,完成任務給根香煙。爸爸在山上發現跟他一樣營養不良細細的茅杆,但符合二米的長度要求,就砍了50根輕鬆地背回去。驗收的分隊長看著明顯瘦了一大圈的茅杆,忍不住説了句:「老天爺」,但還是給了爸爸一根煙。

另一次是獄方發起打蒼蠅運動,一人一次要交50隻蒼蠅。爸爸把飯粒塗黑晾亁,兩次蒙混過關,第三次被查到,則是因隊長質疑沒看到爸爸抓蒼蠅怎麼會有成績,特別查看後,飯粒僞裝的蒼蠅就破功了。

不過反抗也要付出代價。一度獄方要受刑人挑煤,牢裡的讀書人挑不了規定40斤那麼重的煤,想集體以挑不足規定重量的煤消極反抗,但卻有想表現的受刑人率先挑了50、60斤的煤,讓消極抵制的人不敢繼續計劃,爸爸於是帶頭去裝不足30斤的煤。為此受到的懲罰則是,在大家吃飯時,爸爸得去挑不足40斤的糞或水。

之後因為率先表態不配合獄方的「良心救國運動」,爸爸被羅織入南日島相關的暴動,送回台北軍法處等槍斃;因故幸運逃過一劫後,爸爸被送到新店軍人監獄,在看到看守長虐待犯人、帶頭鬧房制止後,爸爸再被關進關押不聽話犯人的智監11房。
(注1:經紀錄片導演林稚霑告知,他訪問陳棠梨時曾聽過這段故事,被虐待的正是陳棠梨,不過爸爸不是看到而是聽到有人被虐,為了制止於是起鬨鬧房。)(注2:軍人監獄關押成績好犯人的囚房則叫仁監)。

xxx陳明忠第一次坐牢刑滿申請出獄,提交保證人資料,陳明忠住在智監11房。圖片來源:國家檔案局

爸爸在綠島因過度勞動營養不良,身體變壞,到了軍人監獄開始咳血,同房獄友原來是醫生,提醒爸爸可能得了肺結核。當時獄醫一周到監獄看診一次,爸爸第二次咳血去就診,醫生簡單問診就説爸爸不夠資格就醫,要他回去。

爸爸持續咳血、發燒,頭痛得不得了時再次就診,這次獄醫叫他「不要胡思亂想」,爸爸氣得罵他「獸醫」,結果被變態看守長關禁閉三個月,還拷上手銬腳鐐,並將手銬腳鐐連在一起,讓人既無法站直,也不能躺平。

xxx1960年7月陳明忠第一次被捕出獄後,攝於家中頂樓。陳明忠因在牢中得了肺結核,出獄時體重只剩43公斤。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禁閉室很小,屋頂還塗了瀝青,非常炎熱,爸爸只穿內褲還會流汗一整天,如此關禁閉三個月,爸爸練成了戴著相連的手銬腳鐐還能換內褲的絕技,有看守聽聞特别前來觀摩,看完後恍然大悟説:「原來如此」。

爸爸獄中「成績」不好,祖母兩度從岡山遠道去接見,都不讓見,難過不已;祖父去綠島探視時,剛好遇到爸爸被羅織暴動送回台北,據說祖父回去後躲在被子裡哭説:「坐牢了,還暴動,這是什麼兒子?」

爸爸的消極抵抗哲學,讓他獄中受了不少苦,但爸爸不懼對不合理挺身,也讓他在獄中交了許多過命的一生好友。

當所有政治受刑人都被調回綠島時,爸爸因10年刑期快滿,仍留在軍人監獄成績最差犯人的囚房,當時成績壞的人,刑滿也不給出獄,會送到小琉球繼續勞動。

爸爸有個難友陳天助先被送到小琉球,想辦法傳回訊息告訴其他難友,説小琉球勞動很厲害,陳明忠有肺結核,去了肯定會死。爸爸的幾個獄友商量後,由其中一位獄友王子煃找他做生意的哥哥去打點,想辦法救爸爸,過程爸爸完全不知情。

xxx國家檔案局裡陳明忠第一次坐牢刑滿申請出獄相關報告。圖片來源:國家檔案局

xxx國家檔案局裡陳明忠第一次坐牢刑滿申請出獄相關報告。圖片來源:國家檔案局

有一天,爸爸被軍人監獄政戰主任叫去訓話,他指著爸爸的成績簿説:「70分以上才能釋放,你自己看看,47分!」然後開始數落爸爸被打的小報告,例如對著報紙上蔣公照片撒尿等等。但之後,爸爸如期出獄了。

爸爸的救命好友王子煃後來還介紹爸爸入「中國新藥」工作,爸爸去「乖乖」做副廠長後,也找王子煃去當同事,我們兩家人住在同條巷子作了數年鄰居。2005年,爸爸到國民黨演講,以自身經歷呼籲連戰訪問大陸,終結兩岸對立,王子煃因痛恨國民黨,一度氣得不跟爸爸講話;所幸後來了解緣由,兩人和好如初。

xxx2005年2月27日國民黨邀請二二八事件當事人陳明忠先生現身說法。會中陳明忠呼籲族群和解,促成連戰訪問北京展開「破冰之旅」。圖片來源:《無悔:陳明忠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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