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島老同學的自修課

摘要:

爸爸曾在他的回憶錄中提到,當年對社會主義較理解的人,很多都在軍法處就被槍斃了;還能活著到綠島的政治犯,政治認識多半很淺薄,更有很多是莫名其妙被捕,大家都很想了解到底共產主義馬克思理論是什麼,因此學習風氣很盛,監獄反而成為學校,這也是綠島政治犯出獄後互稱「老同學」的由來。

【犇報編按】

陳明忠先生是台灣知名白色恐怖政治犯、反帝愛國社會主義者、社會運動家,於2019年11月21日清晨逝世,享年90歲。本文作者為陳明忠的二女兒陳志平,作者在整理陳明忠的舊物時,找到陳明忠第二次坐牢的剪報本,讓人得以窺探政治犯在獄中渴望了解世界、渴望學習的一面,因為學習風氣興盛,監獄反而成為學校,也是綠島政治犯出獄後互稱「老同學」的由來。然而,這樣的自修課也讓不少原本逃過一劫的思想犯,最終未能活著走出牢籠。本文原刊於作者臉書,《兩岸犇報》經作者授權轉載全文,以饗讀者。


◎作者|陳志平(資深媒體人、陳明忠次女)

xxx陳明忠1979年的獄中剪報。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整理舊物,找到爸爸第二次坐牢的剪報本,其實這也是爸爸自製的國際與大陸情勢研究筆記。而恰恰是像這樣政治犯在資訊封閉的監牢裡,試圖以自己的方式了解所處世界的作法,在五○年代讓不少原本已逃過一劫的思想犯,最終未能活著走出牢籠。

1993年六張犁白色恐怖受難者亂葬崗被發現時,爸爸感觸良多,首次試圖口述這段歷史;他提及政治犯在判刑確定服刑後的被「再清洗」,於他周遭所見的就有六件,其中兩件因此二十多人再審後遭槍斃,眾多人被牽連;而包括爸爸在內的南日島戰俘衍生羅織案,最後倖得槍下留人。

當年幫爸爸整理謄寫口述時,網路資訊尚不發達。時隔29年,包括「陳行中案」(又稱台灣軍人監獄在監馬時彥叛亂案)、與「陳華案」(又稱綠島新生訓導處再叛亂案),都已列入維基百科條目,「陳華案」更正在景美人權園區展覽,有興趣者可以查詢。

xxx29年前謄寫的陳明忠口述歷史初稿。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1952年10月,在美國西方公司的協助下,國民黨攻打位於福建莆田近海的南日島,俘虜數百名戰俘。

爸爸指出,其中班長以上幹部,在新店就被槍斃,普通士兵則送到綠島「新生訓導處」,編在第三大隊。為騰出空間,包括陳行中在內的一批政治犯,於當年年底被再送回新店軍人監獄,之後被捏造了兩個叛亂案。

爸爸說,就他所知,陳行中案源於兩名原判感化教育三年者被獄方唆使,只要檢舉有人陰謀暴動並成案就放他們回家。陳行中曾任孫立人部隊團長,原本判刑12年,因能言善道是獄中意見領袖,對感化教育常唱反調,最後被指控是叛亂組織司令員遭槍斃。

此外,曾任成大副教授的王幼石,原判無期徒刑,爸爸回憶看過他的無期判決書,理由包括:雖非共產黨員,但在大陸解放區待過,結婚證上女方姓名排在前頭,年號採用公元思想有問題等。王幼石最後被指為叛亂組織政委遭槍斃。

爸爸回憶,也列入陳行中案被槍斃的黃胤昌三十多歲,是當時很有名的記者;四十多歲的蕭坤裕是日據時代清華大學教授,曾任當時煤炭調整委員會主席秘書;另有幾位僅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包括師大學生陳正辰與在成大教書的杜誠等。

不過,讓誣告者沒想到的是,兩人最後也被一起判死刑;爸爸說,也因此原本獄方在新店軍人監獄羅織中的另一案,被策動作偽證的鍾姓政治犯臨陣退縮,案子雖已送到軍法處,但鍾姓政治犯最後一刻翻供,十多人免於一死。

若說被送回新店軍監者處境危如累卵,留在綠島新生訓導處者也是危機四伏。1953綠島獄方發起「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要政治犯以刺青表達反省忠誠,多數政治犯不願配合,綠島獄方因此開始整肅有影響力的政治犯,獄中政治犯能「顛覆政府」的「陳華案」就出現了。

爸爸說,陳華所屬的第一大隊第四中隊,屬於學歷較高、反抗意識較高的中隊,平日升旗唱國歌只開口不出聲,對不合理的感化教育會消極抵抗。陳華待人和氣,相對於其他政治犯,對社會主義更深入了解,在獄方發起「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後,陳華等人在小紙條寫下不配合參加的理由,交給入獄時還在念高中的許學進負責連絡,並由在福利社作外役的蔡炳紅傳遞給女生隊,結果紙條被獄方查到,最後大家被指「意圖以非法之方法顛覆政府並著手實行」,14人遭再審判死刑。

查「陳行中案」和「陳華案」資料,都可以看到這些政治犯在牢中自製的讀書筆記,在獄方羅織案情時,都成為嚴重甚至足以致命的罪名。「陳行中案」中,數十人因被指抄錄「馬克思主義理論唯物論階級鬥爭」等資料,遭槍斃或判感化教育;「陳華案」中,也因獄方抄到「唯物辯證法」等筆記,14人被指有叛亂行為遭槍斃。

xxx國家檔案局陳華案判決書。圖片來源:國家檔案局

然而人在獄中,這些「匪書」又能從何而來?相較於爸爸第二次坐牢的筆記,多從獄中僅能看到的中央日報或青年日報的社論及新聞中「提煉」想了解的訊息,五○年代政治犯則多由獄方發的感化反共教材中,擷取抄錄引述社會主義原典的文句,然後同隊難友相互學習,或秘密組讀書會彼此討論,非常克難但熱情。

爸爸曾在他的回憶錄中提到,當年對社會主義較理解的人,很多都在軍法處就被槍斃了;還能活著到綠島的政治犯,政治認識多半很淺薄,更有很多是莫名其妙被捕,大家都很想了解到底共產主義馬克思理論是什麼,因此學習風氣很盛,監獄反而成為學校,這也是綠島政治犯出獄後互稱「老同學」的由來。

xxx陳明忠第二次坐牢的剪報筆記。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至於另三件羅織案,緣起於南日島戰俘送到綠島後,因為在政治學習時屢屢反駁教官,最後被隔離不給上課也不讓看報。爸爸所屬的六隊有一位難友陳澄詮原為造紙廠工人,雖為小學學歷但勤勉自學,他告訴爸爸南日島戰俘想看報紙,並一起商量如何在上山勞動時傳遞報紙「國際形勢」版給他們,結果陳澄詮傳遞時被所屬勞動班的看守看到,獄方搜查陳個人物品,發現有大學程度的書,認定他謊報學歷並對其刑求,陳澄詮被迫承認自己準備暴動但未牽連他人;獄方仍藉此羅織三個暴動案,把綠島政治犯中「感化成績」最不好者的五十多人都列入,準備一次總清剿,爸爸也列在其中第二案。

最後轉折有點戲劇性。與爸爸同案有個台大哲學系學生張坤修,被認定是主要人物因此遭刑求到雙手致殘,當時擬槍斃的犯人要被送回台北軍法處,會被五花大綁從綠島搭船到高雄再坐火車到台北,張坤修父親張武開的醫院藥劑師,在高雄碼頭看到緊急告知張武,張坤修在父親趕來時,偷偷讓他看到自己殘廢的雙手,張武回去立刻把醫院賣給醫師公會理事長,並請他以其人脈關係救兒子,由於張坤修被刑求證據確鑿,為讓張免死,所有人罪行也一併從「叛亂」改成「只是思想不好,沒有要搞暴動」,三個羅織案一齊被撤銷,最終五十多人虎口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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