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電報

By 陳志平 / 2022-09-28 18:26:30 /
白色恐怖
政治犯
摘要:

本文是馮守娥二女兒陳志平寫下馮守娥入獄第6年,收到母親過世的電報卻不能返家奔喪的事蹟,文中道盡白色恐怖對政治受難者與其家屬造成的影響。本文原刊於作者臉書,《兩岸犇報》經作者授權轉載全文,供讀者一同省思白色恐怖歷史並以史為鑒。

【犇報編按】


馮守娥女士是台灣白色恐怖政治犯,一生信奉社會主義,追求國家統一與整體人類的幸福,於2022年8月27日凌晨2點42分辭世,享年92歲。馮守娥於1950年5月14日與哥哥馮錦煇因「蘭陽地區工委會案」一同被捕,馮守娥被判刑10年,馮錦煇同年10月2日在馬場町遭槍斃。本文是馮守娥二女兒陳志平寫下馮守娥入獄第6年,收到母親過世的電報卻不能返家奔喪的事蹟,文中道盡白色恐怖對政治受難者與其家屬造成的影響。本文原刊於作者臉書,《兩岸犇報》經作者授權轉載全文,供讀者一同省思白色恐怖歷史並以史為鑒。


◎作者|陳志平(資深媒體人、馮守娥次女)

xxx馮守娥關押在土城生教所時接到的電報。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生教所第五班馮守娥你母死即請假回」!1955年8月10日,媽媽在關押的土城生教所接到電報,告知她外婆去世的消息,媽媽震驚悲痛,但無論如何申請提交報告,獄方就是不准其回家奔喪。

這年媽媽26歲,入獄第6年,就在3個月前,外婆才和外公及二姨到生教所探視過媽媽,這成為兩人最後一面。外婆驟逝,也是除了大哥馮錦煇遭槍斃外,媽媽10年牢獄生活最傷心的事。

xxx1955年4月,馮守娥(右上)關押於生教所時,與前來探望的父母及妹妹合照。馮母於同年8月10日過世,享年48歲。此張照片成為馮守娥與父母的最後合影。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媽媽悲傷無解,外婆離世第10天,在獄中寫下詩文:「我願意 今晚這一睡,永遠沒有明天;我願意 靜靜地躺在那冷漠的土中,看不見一切東西,聽不見一切聲音,沒有痛苦 沒有煩惱 沒有哀傷 ,慢慢地成為土壤的伙伴。」

xxx馮守娥在母親離世第10天,在獄中寫下的詩文。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另一篇「盼望」,媽媽寫:「星期天 與同學倚在籬笆邊,望著大門旁 會客登記室門口,男的女的老的幼的,提著包袱的,走進又走出,覓到了一個胖胖的.....心臟狂跳,但,一盆冷水澆在它身上,噢!媽不是您,您已經是地下人了!」

「抖一抖心上的水珠,重望著大門旁,尋找熟悉的男影,同學指叫著,『看』裡面有一個女人,很像是妳的…不,你爸爸今天會來麼?她~紅著臉窺視著我,啊,放心吧,不必轉變,我已記起她永遠不會來了,於是我 不再靠著籬笆邊。」

xxx馮守娥在獄中寫下的詩文〈盼望〉,旁邊還有另首〈人生〉。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三年前爸爸去世媽媽很難過,有天醒來意識還未從夢境中清醒,以為回到出獄的那一天,急問身旁的人,有沒有告訴她的爸爸她可以回家了?近日整理舊物找到當年外婆去世的電報和獄中詩文,回想30歲媽媽想念父親的殷切,彷彿也看到26歲媽媽在獄中思念母親的落寞身影。

xxx馮守娥在獄中寫下的詩文〈春風向著我行禮〉。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當年爸爸因見到大舅從容赴死,認定同為獄友的媽媽一定來自特別的家庭。我成長過程見證媽媽的堅韌理想性與阿姨舅舅們的善良溫暖,每每想到媽媽描述的童年生活,都忍不住感嘆這是怎樣一個神仙家庭。

因為喜歡熱鬧,外公外婆生了14個小孩,存活7男2女;兩人都愛唱歌,每晚忙完工作就呼喝:「囝仔,來唱歌喔!」於是一家大小擠在榻榻米上,小孩們就輪流站出來表演同樂。

xxx馮守娥與哥哥馮錦煇被捕後,父母特地叫留在家的7個弟妹去照相,寄給在生教所的馮守娥,以慰相思之情。圖片來源:夏潮聯合會提供

外公曾任小學教員,對子女教育極為用心,曾以閩南語教媽媽和大舅讀孟子;媽媽和大舅僅有的吵架記憶,則是在外公講完孔融讓梨故事後,為了把好東西讓給對方爭得面紅耳赤。

外公曾教小孩一首日文歌,譯成中文大意是:「我為何要生下來?生下來的我究竟要做什麼?只是吃、只是睡,這和禽獸不是沒有兩樣?」這也成為媽媽的啟蒙歌。

媽媽記得,台灣光復前,大舅曾偷看當時的禁書、一本日文版「三民主義」;大舅被徵當日本兵時,外公讓他多帶一套中國衫,囑咐遇到和中國人對戰時一定要躲開,因為大家是一家人。大舅中學畢業當小學教員,常和媽媽討論社會現象及問題,當時媽媽讀的世界名著如「戰爭與和平」、「悲慘世界」、「傀儡家庭」及「女人的一生」等,都來自大舅的書架。

當年眾多嚮往社會主義的熱血青年被抓得突然,家人不理解優秀子女為何獲罪,仇恨國民黨又接受反共宣傳下,許多白色恐怖受難者家屬都轉成支持台獨。

媽媽出獄後和爸爸結婚,外公對爸爸非常信任,彷彿是對早逝長子的移情,但阿姨和舅舅成年後政治立場紛紛轉綠,不過這並未動搖深厚的親情。

xxx馮守娥與陳明忠在1965年1月1日結婚,兩人隔天回陳明忠高雄老家途中訪日月潭合影。圖片來源:夏潮聯合會提供

1976年爸爸第二次被捕,之後遭以二條一項唯一死刑秘密起訴,媽媽把消息傳出去後,即使二姨和姨丈的朋友們質疑爸爸是統派,二姨和姨丈仍在華府召開國際記者會,當時也在美國的五舅也努力奔走救人。

爸爸判刑15年送到綠島後,個性淳厚的三舅時不時對我們噓寒問暖;當年去綠島路途遙遠交通極為不便,七舅曾開車載我們繞道合歡山再開到台東飛綠島,中途還因路況太差爆胎,當時車上播放著荒山之夜趕夜路的景象至今深刻。

六舅一家也曾陪我們去看爸爸,在關押的綠洲山莊外是一整片岩礁海岸,等待接見時,六舅以撿來的細繩做成繩圈套抓住藏在礁石間的海參,我們十分佩服,當地小孩看了卻大驚高喊:「抓了會禿頭!」。多年後六舅開始掉髮,忍不住懷疑自己真中了海參詛咒。

而一家人一起唱歌的傳統延續至今。每當媽媽舅舅阿姨們聚在一起,就有人或吹笛子或吹口哨口琴伴奏,然後大家一起歌唱;每年清明回宜蘭掃墓,一群人站在墓前輪流唱遍每位逝去家人最愛的歌曲,屢屢讓路過的掃墓家庭忍不住多看兩眼。

xxx約30年前在作者七舅家,馮守娥和(左起)三舅、五舅、六舅及七舅一起唱歌。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小時候只聚焦於媽媽的手足情深,年長後有天突然意識到從未想過外公經歷的心境。

外公當年拒絕家裡安排的童養媳,21歲自己選擇要結伴一生的髮妻,在外婆忙完繁重家務後,總是騎腳踏車載著她兜風,然後實踐對妻子的承諾帶一家從冬山到羅東打拼,合力組建了一個父母慈子女孝、兄姐友弟妹恭的模範家庭,美滿幸福得讓街坊豔羨,並在1949年國民黨政府實施連坐保證制度時,成為鄰居爭相希望連保的對象。

不料隔年一朝巨變,最驕傲的長子和最疼愛的長女一被帶走就4個月音訊全無,親戚告知時看到的已是張貼在火車站的槍決公告,只能悲悽地到馬場町為長子收屍;然而還未等到倖存長女歸來,愛妻即罹患急病短短三天就去世,措手不及的一家人7個子女裡最小僅3歲,當時外公51歲,與外婆作了30年夫妻。

儘管為照顧子女,外公之後續弦,但當年心靈相通的神仙眷侶不再,一家無憂同樂也成往事,不知午夜夢迴,外公是否也有曾經滄海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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