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多歲的青年人:記陳明忠先生

By 彭明偉 / 2019-10-31 11:41:32 /
白色恐怖
陳明忠
政治犯
摘要:

【編按】此文為彭明偉老師今年8月20日拜訪陳明忠先生,感念九十多歲的青年人,豪情絲毫未減當年,以速寫短文向九十多歲的青年人致敬。生命力頑強的陳明忠先生正與死亡做最後鬥爭,祝福陳先生健康平安,贏得這場最艱難的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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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20日一早跟隨葉大廚、秀慧等友人一同乘車,司機一路曲折駛出上班日有些壅堵的上海市區,走上高速。我們要到上海郊區探望陳明忠先生,聽說陳先生病後這幾天發燒微恙,吊點滴打營養針。

過了一個多鐘頭,我們輾轉到了陳先生住的小區,上樓前我們在門口先碰到陳先生夫人馮守娥女士,她由看護陪伴坐在輪椅上,臉色看來有些蒼白。還記得兩年前在台北師大舉辦的《陳映真全集》發表會,她精神奕奕地推著坐輪椅上的陳先生來參加,這一對革命伴侶一路和老朋友們打招呼話家常。會後我們陪著他們下樓,一輛小而舊的車子已在路旁等候,接送他們的也是一位花白頭髮的長者,上車前她回首笑容滿面地向我們揮手道別。這次我趨前向她自我介紹,她抬頭看了看我,有點懵,說記不得我了。後來我才知道馮女士為了照顧先生,不久前在此累倒中風,目前正努力復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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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上樓才進門,便見到陳先生自行扶著助行器,急匆匆地從臥室走到客廳,大家驚呼大嚷,慢點慢點,他一走到倚在牆邊的輪椅旁,一屁股噗通就往上頭坐下。還沒等候大家找位子坐定,他便急忙問我們這些從台灣來的人,與大家一一核實最新的台灣新聞動態。他看來精神矍鑠,全無病容疲態,說起話來仍是鏗鏘有力,連珠般說個不停。他一談起往年參與革命事跡、往昔的舊友,目光炯炯,渾身青春熱血沸騰,宛如二十多歲的青年人。我們知道,他是目前少數親歷過1947年春的二二八事件的地下黨人,而且是參加武裝鬥爭的一員,被陳儀當局通輯。後因為「二二八」期間曾保護台中農學院外省籍教職員工,在院長周進三(陳儀妹婿)的擔保下出面自新,但1950年仍以「參加叛亂組織」名義入獄服刑多年。出獄後與同是政治犯的馮女士結婚,組成了革命家庭,成為正港的愛人同志。馮女士的兄長馮錦輝是陳先生的革命同志與難友,在那個當今已是傳說般的年代遭到槍決,我見過他臨刑前的遺照,正氣凜然,毫無懼色,這樣英姿煥發的青年人就在槍口下從容就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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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女士這時也上樓,由看護攙扶坐在陳先生身旁的沙發上,靜靜聽他國語、閩南語夾雜談話,時而條理分明地分析時事,時而清楚回憶自己和朋友的軼事。突然間陳先生想起什麼似的,整個人從輪椅躍起,說要回房找一個資料夾,友人進房幫他取出,他連忙翻出一份台灣某報刊的剪報,指著剪報頻頻說「你們看,他是不是在罵我?你們看……」,秀慧接過資料夾,仔細琢磨一會,說「人家哪是批評你的,人家是稱讚你的啊,你看這……,他這麼說的……」。陳先生戴上老花眼鏡仔細端詳,「是這樣嘛?……」,他不置可否地晃晃頭,漸漸平息了激動。這時我才留意到眼前這位老先生白髮禿頂、頭大身小,他腦袋瓜異常大,滿腦子裝著不合時宜的思想。隨後他又指著電視旁的櫃子,要我們找找抽屜裡的某本相簿,馮女士罵他「性子急」,說他從年輕時就這樣的性格,急的不得了,想做什麼就急著要馬上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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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圍坐著聽陳先生談話,不知怎麼提到了在新聞版面消失許久、至今不知去處的施明德。1970年代末陳先生再度入獄,稍後年輕瀟灑、風華正茂的施明德因美麗島事件遭判刑入獄,恰巧與陳先生在同一監獄服刑。陳先生回憶起,某一天施明德傳來紙條,告訴我們搞政治的人,不能讓別人忘記。施明德要求大家一塊鬧事,他說事情要鬧大,才能留名啊!陳明忠沒理會他,沒回覆。過兩天施明德再次傳紙條來,說要搞政治就搞大,要求一塊鬧事,要鬧大。陳先生後來傳話說,「我不搞政治,我要改造社會。」陳先生悠然地補充一句:「我命都不要了,還要名幹嘛?」

「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想到陳先生這番話,我想起自已喜愛的兩句詩。魯迅悼念摯友楊詮遭難之際,想到自身的苟且過活猶不免愧咎,而以這兩句詩自我詰問。想出名、要留名的施明德,想改造社會的陳明忠。九十多歲的青年人,豪情絲毫未減當年。在這位傳說中的老前輩面前,深感到自己的未老先衰,意志消沈,雖說偶爾見到世間什麼不平不義的,或聽聞什麼御用學者、學術新貴的鳥事不免吶喊咒罵幾聲,但仍習慣領月薪過安逸的日子,至於談到要如何改造社會,真的自己一時也說不清了。

謹以這一則速寫,向九十多歲的青年人致敬。

◎本文同步刊載《兩岸犇報》第2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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