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丁潁與《詩潮》詩刊──並此悼念老友丁潁詩兄

By 高準 / 2019-04-15 11:01:40 /
摘要:丁潁是我相交四十多年的老友,也是我辦《詩潮》詩刊的老搭檔,前幾天他的公子打電話來告訴我他已謝世。為之十分傷痛。他居住台中,平常不大碰頭,都是通通電話。去年九月他九十歲生日時我特寄了一張賀卡給他,他很高興,到去年十二月下旬,他也寄了一張祝我整八十歲生日的賀卡來,我也打了電話去,他雖然說話有點艱困,腦筋還很清楚。想不到不到一個月就溘然仙逝了。固然他已九十一歲,要算長壽的了。而多年老友已又少一人,慨如何哉!

xxx本文作者高準(左)與丁潁(中)及大陸研究胡適的專家胡明合影

丁潁是我相交四十多年的老友,也是我辦《詩潮》詩刊的老搭檔,前幾天他的公子打電話來告訴我他已謝世。為之十分傷痛。他居住台中,平常不大碰頭,都是通通電話。去年九月他九十歲生日時我特寄了一張賀卡給他,他很高興,到去年十二月下旬,他也寄了一張祝我整八十歲生日的賀卡來,我也打了電話去,他雖然說話有點艱困,腦筋還很清楚。想不到不到一個月就溘然仙逝了。固然他已九十一歲,要算長壽的了。而多年老友已又少一人,慨如何哉!

丁潁生平從事的活動很多,辦藍灯出版社是他主要工作。除寫詩外也寫文藝散文、小說、和一些政論,但他自己最重視的還是他的詩與文藝散文,他在這兩方面也確實是有自己的特色的,在前年五月出版的《詩潮‧第八集》上有一篇王北固的〈清純真情的文學──丁潁新詩評析〉有較詳的評述並引入了他好幾首有代表性的詩篇,在此我就不再多說了。他的文藝散文集數種,則並均曾多次再版,可見甚得讀者的喜愛。

我與丁潁也就是因辦《詩潮》而認識的。記得那是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初,在陳鼓應家相遇,然後我就向他談了想辦《詩潮》的構想,相談甚為投緣,他很贊成,願由藍灯來印刷出版。我們的長期交情也就這樣開始了。

當時他是負責印刷與發行,一切編務都由我負責。十二月十六日在報上刊出了創刊徵稿啟事,後來也就以那天作為《詩潮》成立之始。當時同意列名社友的除我和丁潁外,還有王津平、郭楓、高上秦(高信疆)、李立國、吳宏一和丁潁夫人亞媺。然後到一九七七年五月一日印成《詩潮‧第一集》。

《詩潮》是按題材分類編輯,與其他詩刊之按作者編排完全不同。而其中又表示了對台灣流行的現代主義詩相當不以為然。這樣,才一出版,洛夫還只看到了報上所登該集要目的廣告,就立刻撰文把「提倡工農兵文學」的大帽子扣上來,這「罪名」在當時是非常嚴重的,但由於登在發行不很廣的刊物上,並沒引起災難。過了兩個月,余光中從香港回來,我和他本有十六年的交情,就去看他並帶了一本去送給他。我帶給他其實主要是因為其中所刊有一首不認識的人的來稿,顯然有受他某一首詩的影響,所以想讓他知道有人特別學你呢。當時還沒有什麼推崇他的文章。不料他一翻目錄,就說:「噢,工農兵!」(事實上共分有十二欄,其中有一欄「號角的召喚」也不是指「兵」,而是用所選詩的題目〈號角〉而來,該欄並選有龔自珍的詩,更與兵無關。)又翻到有一篇文章中有批評楊牧的文字,他說「楊牧是我的朋友,不可以批評!」我指出該文主要是在批碧果和《創世紀》詩刊,他就又高興起來,還請我到巷口吃豆漿。然而沒過幾天他回香港後就寫了《狼來了》這篇「大作」,立刻登在彭歌批鄉土文學的文章的第二天,彭歌的文章有明白指明批誰,他這篇卻沒有說指誰,可是說何以正是「工農兵」的次序,就顯然是以《詩潮》為對象。文章短小精悍而殺氣騰騰,正如徐復觀指出的是「血滴子」,要取人頭的。多年後他自己又有一文說「那是篇壞文章,所以文集內也不收。」他自我解套的說是因為當時香港有很多人批他,所以要以此反擊,可是如果是這樣,就該在香港發表才對,怎麼要到台灣來拋「血滴子」呢?所以他的解釋是自我掩飾的不誠實的話。追究起來,他真正要「殺」的是丁潁,因為丁潁是發行人,要負法律責任。而既動了殺機,對我則也顧不得「投鼠忌器」了。

丁潁怎樣得罪了余光中呢?原來丁潁的藍灯出版社曾出了一本余光中的書,書名《詩人與驢》,據告是李敖代表〈文星〉把版權賣給了丁潁,丁潁付了錢給李敖,余光中當時在美國,就也沒通知余。後來余光中從美國回來,丁潁也仍沒和余連絡。版權問題李敖說的是對的,所以余光中也只有寫了一篇〈強迫出書〉的文章來感慨。而因此則恨上了丁潁。這事也是《詩潮‧第一集》被禁以後丁潁才告訴我的。

當時政工單位是想把批工農兵文學與鄉土文學打成一片,一起打擊。所以來勢汹汹,《詩潮‧第一集》隨即被禁。丁潁就很怕,表示不再當發行人了,也不擬再出。我說還是再出為好,就找到專寫柔情詩的綠蒂,他也無所謂,就用他的長歌出版社名義於七七年十二月出了《詩潮‧第二集》。然後又有中華日報主筆彭品光在洛夫的惡意銓釋協助下寫了一篇批《詩潮》與中共工農兵文學的專文。我的答辯文在胡秋原先生的《中華雜誌》刊出,逐一駁回了彭品光的胡言亂語。終於平息風波。在《詩潮‧第二集》上丁潁改列為顧問。第二集有〈現代詩的方向座談會〉紀錄專文。當時陳鼓應對余光中的套帽害人看不下去,就寫了批余光中詩的三篇專文,登在發行較廣的雜誌上,把余的氣焰壓了下去。並與李慶榮均宣告參加〈詩潮〉為社友。一九七八年十一月我編印出版的第三集上,丁潁與陳鼓應、李慶榮、高朋〈即林華洲當時筆名〉、郭楓,同列為社務委員。並有陳映真以許南村筆名寫一篇〈現實主義藝術的新希望〉,列在卷首第一篇。

一九七九年八月,丁潁的藍灯出版社又出了我的一本詩與抒情散文選《葵心集》,用陳映真所攝一朵向日葵的照片為封面,結果又被政工特務人員指為封面有問題而被禁。當時我正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參加該校「國際寫作計劃」所辦兩岸作家第一次聚會的活動,消息傳來,引起同參加該活動的各國作家三十餘人聯名寫信向蔣經國質問。陳映真被派出所「請」去住了一天,也就放出來了。我回台後告訴安全人員「青天白日不是日是什麼?向日有所不妥?你們自己心存邪念,製造是非,實在太糟了。」他們也無言以應。《詩潮》從第三集起即以「詩潮社」名義出版,由我為社長兼主編,以負起全部責任。

這時丁潁本已不再怕,卻又發生〈詩潮〉社委李慶榮受假裝民主人士的特務所辦的《富堡之聲》故意邀其寫文以陷害,他寫了五篇均主張「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卻被判入獄五年。我於一九八○年十二月編印《詩潮‧第四集》特摘載了立法委員費希平為李慶榮呼冤的文字。丁潁則仍列為社務委員,未列為發行人。

《詩潮‧第四集》出版後,我再度赴美,在柏克萊加州大學中國研究中心獲得研究員身份,隨即從美國公開赴大陸訪遊,台灣一度拒絕我回台,但隨後台灣政工頭子王昇得罪了蔣經國而被外放到距台灣最遠的巴拉圭去了。我於一九八四年四月終得返台。

回台後,丁潁就來商量再出《詩潮》第五集,其時蔣經國已準備要結束那全世界少有的長期戒嚴。我們在一九八七年二月又出了《詩潮‧第五集》,內容有「台灣當代青年詩人大展」及「五十年代大陸新詩選析」等要目。另尚有「詩潮論壇」、「民族詩選」、「中年代詩人作品」等欄。丁潁列為「名譽發行人」,並與我合寫了以「社論」名義列入的〈民族主義的再出發〉一文。由於王昇既已被逐,政工氣焰下降,又已準備解除戒嚴,〈五十年代大陸新詩選析〉一文並未遭到麻煩。

丁潁在〈中年代詩人作品〉欄刊出短詩二首,寫著「在夢中/我種滿鄉愁/以淚灌溉」。與丁潁同屬安徽籍的詩人藍采發表了他的將近兩百行的力作〈楓葉謠〉,以大量奇特的象徵與比喻強烈的表達了他的懷鄉之思,是鄉愁詩中的別開生面之作。

第六集在一九八九年三月出版,丁潁再度正式列為發行人。內容有「詩潮論壇」、「詩海潮音」、「民族詩選」、「中年代詩人作品」、「台灣當代現實詩選」、「香港詩展」、「青年代詩人作品」、「八十年代前期大陸詩選」、「通訊」、與「最後特稿」十欄。胡秋原先生的〈高準《中國大陸新詩評析》序〉刊在其中。「詩海潮音」中有對〈東方荷馬──札巴阿旺嘉措〉的介紹專文,這是台灣從來沒人知道的。〈台灣當代現實詩選〉是由何郡用他當時筆名何捷編成的專欄。其他要目尚有〈中國大陸新詩發展的輪廓〉與〈略論艾青的詩〉等較長的文章。丁潁寫了十四行體的卷首詩〈祖國〉,宣稱「四十年阻隔,阻不斷骨肉親情/看啊!統一的腳步已邁開向前」。

xxx本文作者高準(左二)拜會上海汪道涵先生(右二)時留影

一九九二年,丁潁榮獲河南開封大學聘為名譽校長,並在丁潁的推介下聘我為客座教授。九月,我與丁潁同赴開封大學一行,由我為中文系學生講了〈關於詩的一些基本知識〉,講後,丁潁稱學生及旁聽的有關教授均反應甚好。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出版了《詩潮‧第七集》,邀請了青壯代詩人詹澈為副總編。詹澈原住台東,經常來回台北台東兩地。他表示台東打字排版較便宜,就把稿件寄到台東去打排。來回往返近一年之久,才弄出了版樣,又經我請綠蒂的印刷廠作了最後加工,終於在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問世。傳統詩專家老友林家鍾也特別作了贊助。那也是以往各集中最厚的一冊。內容分為「詩潮論壇」、「詩海潮音」、「傳統詩詞」、「古典新讀」、「名詩簡介」、「台灣詩人作品」、「覃子豪在台未刊詩選」、「大陸詩人作品」、「香港詩稿」、「菲華詩選」、「詩史拾遺」、「文學史表」及「通訊」十三欄。該集卷首特加印了恭賀丁潁榮獲河南開封大學聘為名譽校長字樣的一頁。丁潁在本集內發表了〈民族文學的良心──論高準的詩及其創作道路〉一篇長文及其詩的晚期主要作品〈雪戀〉。詹澈發表了他曾公開朗誦的〈悼念二二八及五○年代〉。〈傳統詩詞〉欄除林家鍾的〈浮海吟草〉外,尚有王中原的五百餘言的古體長詩〈浮生吟〉、上海姚昆田的〈望台灣〉詞、及雲南大理州詩詞楹聯學會會長楊美清寄來的詩,可惜刊出時楊氏已不幸因車禍去世。另尚有專頁悼念在一九九一年謝世的台灣前輩女詩人陳秀喜,因本刊自九一年以來尚未出過,故此補誌悼念,並列入了我當時致贈的輓聯:「一代詩宗人共仰,高風長憶笠園春。」陳秀喜長期主持《笠》詩社,也是該社中堅持認同祖國大陸的一人。我往年曾特赴關子嶺「笠園」去拜訪過她。另並亦悼念當時不久前謝世的羊令野,並刊出了他遺作一首詞的手跡。羊令野官拜上校,他的詩壇友人暱稱之為「羊令公」,而隻身在台,並無家族。去世數日後才被發現,晚景十分淒涼。丁潁與「羊令公」也很熟的,所以也十分贊成刊出其最後手跡以誌念。「詩海潮音」刊出了由本刊加註的大陸詩評家古繼堂的〈詩潮詩刊的歷史意義〉。指稱「台灣的新詩,台灣的青年詩人運動,以《詩潮》詩刊的出現,標示著進入了成熟期。在台灣新詩發展中具有重要意義。」我們也決定了這是最後一集,以〈本刊〉名義刊出了〈告別讀者〉函。

《詩潮》休刊後,丁潁與我經常以電話連絡。一九九九年,我與丁潁同赴大陸旅遊。其後幾年丁潁又曾去他的祖居地一、兩次。他於二○○四年還寫了一首〈我家大宅院〉的詩,感慨他「日夜夢想的大宅院啊/已無蹤無影/不見半片殘垣斷瓦」。

二○○○年以來,我與丁潁不斷保持電話連絡而已。二○一四年十月的《文訊》重陽敬老餐會,他與其夫人亞媺一起從台中趕來參加,與我同坐一桌。餐後還一起合照了張相片。他當時精神氣色還很好。但餐後也就匆匆趕回台中了。

到二○一六年初,想起明年二○一七年是〈詩潮〉創辦四十周年,《詩潮》雖已休刊多年,當初也不定期出版,而當年卻正如丁潁曾指稱的是〈呼喝風雲,捲起千層浪〉的重要詩刊,所以想就「老當益壯」的重出江湖,再出一本《詩潮創辦四十周年紀念專刊》,即又稱《詩潮‧第八集》。我就與丁潁談了這一構想,丁潁甚為贊成。當然仍是由我主編、丁潁為發行人,而著手進行。丁潁隨即以八十有八的高齡寫了表達他的詩觀的晚年最後力作〈淺談詩的可讀性〉,印在該期於二○一七年五月一日出版的《詩潮‧第八集》的卷首第一篇。第八集內容除〈編輯前言〉外,簡分為〈詩潮論壇〉、〈詩海潮音〉、〈新詩選刊〉、〈古典詩選刊〉、〈文史選刊〉、〈傳記文學〉和〈附錄〉七欄。丁潁發表的新詩有〈紀念七七抗戰〉、〈秋的懷想〉、〈落葉──哭老友方艮〉和古典詩〈遊滁州醉翁亭〉、〈重遊潁州西湖〉等六首,其中〈秋的懷想〉其實是一題十首,全部均為二○一二年以後作品,可說他晚年力作均在於此。第八集卷首印上了悼念陳映真兄字樣,其中並有紀念自台灣赴大陸在大陸儒學界甚受重視而台灣少有人知的皮介行的文章,並刊有其遺作兩篇。〈詩海潮音〉欄以〈邪辭知其所離〉為題集中刊出了高準〈答湖北古遠清文六件〉,因古遠清自命不凡的以歪詞奪理要與高準論辯而答覆他,於二○○九年至二○一一年散刊於不同刊物,現綜合刊出。其中另一篇〈詩潮的歷史回顧〉亦為與此相關的文章,另刊在稍後出版的《詩潮選集》內。高準刊出的新詩有〈反帝詩三首〉、〈親情詩二首〉、〈貓與貓的英譯〉、〈西域詩抄四首〉,及〈夢中的四季(六行體四題)〉與古典詩二題三首,均為《詩潮》第七集休刊後之作品,展現了風格上的新發展。全書包括新詩作者二十八人,古典詩作者六人,又選載中國近代名詩十七家。文有〈詩潮論壇〉十二篇與〈詩海潮音〉八篇。及〈中國近代名詩評說〉、傳記文學一篇與〈作者自附簡介〉八則。為《詩潮》歷期最厚的一本,達三六五頁。比坊間所見其他詩刊均為兩倍的篇幅。但印量甚少,現已成珍本書。此冊丁潁慨于贊助約三分之一的費用,其他部分均由我負責。

《詩潮》第八集印好後,按原定計劃,又編印了以前七集摘要為內容的《詩潮選集》,丁潁的〈呼喝風雲捲起千層浪──概述詩潮出版史略〉一文列在卷首,除〈編輯前言〉及當年的〈創刊詞〉外,分為〈詩潮論壇〉、〈詩海潮音〉、〈民族詩選〉(古近體詩)、〈早期新詩〉(新詩史料)、〈來函選錄〉與〈附錄〉九組。除新排的兩篇外,都用歷期原版影印以存原樣。並有彩印歷期封面及選印歷期黑白圖片近三十幅,全書連版權頁厚達五六四頁。版權頁上只印發行人丁潁與總主編高準。然而丁潁表示他現在經濟情況不佳,無法再分擔任何費用。所以全部費用都是我去籌措的。有六位詩友分別作了些贊助,他們的大名已記在該集〈編輯前言〉中。其餘絕大部分均系由我負擔。回顧歷期全稿,兩岸均有好幾位作者已去世,每想到當年他(她)們的音容笑貌,不勝愴然!而現在,丁潁兄也謝世了!嗚呼,為之擱筆!

最後要補說一句的是:日前收到丁潁的訃文,所印丁潁出生年代卻少了一年,變成一九二九年生,不禁大驚,打電話問亞媺,卻說丁潁是這樣告訴她的。我很懷疑可能他們結婚時因亞媺比丁潁小了較多而丁潁瞞小了一歲,後來也就一直沒向亞媺更正。丁潁幾次親口對我說他是生於一九二八,屬大龍,月份是九月。我去年九月還寄了祝他九十歲生日的生日卡去,他非常高興。所以我現仍要記載丁潁的生卒年份是:一九二八-二○一九。享壽九十有一。丁潁兄如地下有知,應許我以正確乎!壽近期頤,亦可慰矣。即此敬頌:詩昭青史,長在人心!九泉永息,無所憾哉!

二○一九年一月三十日至二月七日撰

於新北市林口區竹林居望海樓南窗下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