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兩次:跟母親去綠島探望父親的十年歲月
作者陳志平在文中回顧小時候每年寒暑假跟母親去綠島探望父親的回憶,每年兩次千里迢迢、所費不貲的探望,真的是「一刻值千金」,讓人見證白色恐怖對一個家庭造成的影響,從中流露出的堅強與韌性令人動容。
【犇報編按】
陳明忠先生,台灣知名白色恐怖政治犯、反帝愛國社會主義者,於2019年11月21日清晨逝世,享年90歲。陳明忠1976年二度被捕後,經妻子馮守娥與海內外各界人搶救才得以逃過死刑,並於隔年被送去綠島服刑。本文作者陳志平是陳明忠的二女兒,在文中回顧小時候每年寒暑假跟母親去綠島探望父親的回憶,每年兩次千里迢迢、所費不貲的探望,真的是「一刻值千金」,讓人見證白色恐怖對一個家庭造成的影響,從中流露出的堅強與韌性令人動容。本文原刊於作者臉書,《兩岸犇報》經作者授權轉載全文。
一年兩次
◎作者|陳志平(資深媒體人、陳明忠次女)
小時候一次小表弟到我家,嘴饞問要餅乾吃,我說家裡沒有餅乾;表弟改口要吃冰淇淋,聽到沒有冰淇淋,表弟妥協,再問有沒有牛奶,依舊得到沒有牛奶的回答後,表弟不甘願,決定自己開冰箱求證,終於確定冰箱裡沒有任何零食,表弟忍不住回頭說對我說:「你們家怎麼那麼窮?」
1976年7月4日爸爸被帶走時,家裡的房貸幸運地剛繳完最後一期,但存款只剩一萬元,當時媽媽已經辭去工作當了幾年專職家庭主婦。不確定之後的生活花費何處著落,非必要支出一律縮減,我和姊姊中斷了鋼琴課,國語日報停訂,學校的牛奶也取消,當最喜歡的《王子》雜誌到期,因媽媽諸事纏身,也暫時沒有續訂。
1976年11月27日,爸爸被宣判15年徒刑。1977年2月2日,媽媽第一次帶我們去軍法處看守所和爸爸會面;2月23日第二次看爸爸時,我們興奮提及六舅媽幫我們續訂了《王子》,問爸爸要不要看?沒想到我們簡單想跟爸爸分享,卻讓爸爸回到牢房後輾轉難眠。
爸爸在2月27號寫給媽媽的信裡說:「經濟狀況不好就得節省開支,《王子》又不是不可不讀的雜誌,停購是順理成章,但這件事對孩子們心靈的打擊可能不小,不然她們不會將舅媽替她們訂購一事,當作高興快樂的事情而告訴我。」
爸爸說:「妳把我當作第一要緊的事,因而犧牲其他的一切,這個心情我非常了解也非常感謝。不過就道理來說,我認為不該如此。因為我這裡並不缺乏什麼,營養也充足。我知道有健康的身體才會有團聚的一天,對於保重自己絕不會疏忽。」
爸爸對媽媽說:「我只要每星期三能夠見見妳、談談話,就已心滿意足了,其他都是多餘的,希望妳能了解我的意思,只要不是縱容,應該以孩子們為第一」。
對於爸爸的沮喪,媽媽在3月12日給爸爸的回信裡說:「3月11日(指送東西時)意外見到你,聽到你健康有所進步,使我很欣慰.…,我日夜所求的也是你能早日恢復健康,唯有健康才有一切。」
媽媽解釋:「其實家裡雖然儘量節省,如孩子的學琴、國語日報,以及學校的牛奶都停下來,但學琴可以自己練,國語日報可以向堂姐借,牛奶早上有喝。唯有《王子》,對作文、科學常識有助,所以有意續訂,只是事情一忙總忘記。」
媽媽安慰爸爸:「舅媽聽到了去訂,她們當然很高興,一方面心靈上大概覺得有興趣的書,寄給爸爸看,爸爸一定也會感興趣;像這次雜誌附贈一套興趣叢書,她們看得有趣,也常要唸給我聽,所以她們才問你要不要看(《王子》),本意是想把快樂分享給你,沒想到反而讓你難過。」
媽媽要爸爸安心,她說:「希望你不必想太多,對孩子們該用的錢,我還是會花的,請放心,對家裡的一切,更不要掛念,這樣對你的身體才有幫助。」
其實媽媽說的是真的。家裡經濟情況驟變,媽媽自己省吃儉用,在外奔波再累,也捨不得買罐飲料喝,但我和姐姐成長過程,從未缺過學費、補習費或書籍費,而且因為知道媽媽更辛苦,心裡從不覺得委屈。
但爸爸想的部分也是真的,就是媽媽始終把爸爸的事當作第一要緊的事,且這樣的想法最終成為家裡共同的信念。以至於很久以後我才愧疚地發現,對爸爸喜歡吃什麼,我一清二楚,但對媽媽愛吃什麼,我竟然連一樣都說不出來。
1977年4月13日,媽媽熬了一星期終於等到週三例行會面日,到景美軍法處看守所申請接見時,突然聽到爸爸已經被調走了,心裡很悵然;當天下午,媽媽接到爸爸4月10日的信,告知他已經被送到綠島,媽媽更是一陣心酸。
擔憂爸爸的狀況,在14日的信裡,媽媽因此連串詢問爸爸:「不知道那邊的生活情況如何?每天只能散步兩次麽?需不需要再給你寄些衣服或夏天的棉被?除了星期例假、節日外,其它時間都可接見否?時間有無規定?寄郵包有什麼限定沒有?你的健康還不完全恢復,到那裡不知能否適應?甚念!」
爸爸重回綠島,媽媽也從每週送東西給爸爸,改為隔一、二週就寄郵包到綠島,並在5月11日,第一次赴綠島會見爸爸。7月4日,爸爸離家滿一年,媽媽在信裡對爸爸說:「你離家已整整一年了,每想起一年前的今天,心就會如針刺般地痛楚,沒想到那一別就是這麼長久的日子,當然至今我有時候仍會為想不開而失眠,但有時候也只有把它解釋為天命,唯有認命,心裡才不會難過,否則實在叫人費解。只希望你多保重身體,以期望團聚的日子。」
因為平日要上學,1977年7月20日,我和姐姐第一次隨媽媽到綠島看爸爸,也自此開啟之後近10年,每逢寒暑假、一年兩次的綠島行。
與現在已有一條龍配套的綠島觀光遊程大相逕庭,當年東岸貫通蘇澳花蓮的北迴鐵路還沒開通,光是從台北到台東,不但路程遙遠旅程更是輾轉。我們或搭火車轉客運再搭火車,或搭客運轉火車,也試過北上基隆搭花蓮輪再搭火車到台東;記憶中當天風浪特別大,一堆旅客暈得東倒西歪或坐或躺在艙外甲板上,船上走到哪裡都是嘔吐味。
由於僅僅台灣本島的陸路交通就要耗掉一整個白天,我們三人通常在台東火車站旁的小旅社過一夜,晚上簡單找個小店吃碗海鮮粥,第二天一早趕到台東機場搭八人小飛機到綠島,再搭計程車到綠洲山莊和爸爸會面一個小時,然後搭車趕回綠島機場乘小飛機回台東,之後或循原路回台北,或轉搭客運到高雄轉岡山,探望當時獨居在老家的祖母後,再從西岸搭火車或客運回台北。
有一段期間,或許是換了比較友善的監獄長的緣故,獄方同意彈性處理一週會面一次的規定。換言之,如果我們能在週六趕到綠島探視爸爸,因為隔天週日是新一週的開始,我們可以在返回台灣本島前,再會見爸爸一次。
獲准這樣較友善的安排時,由於要及早抵達綠島,我們清早就會從台北出發,自松山機場搭機抵台東轉小飛機到綠島後,直奔綠洲山莊看爸爸,然後在綠島主街上一間簡陋的旅社住下,並在旅社同樣簡陋的餐廳解決晚飯。且雖說是綠島主街,但其實只有短短的一段和零星小店,飯後我們會在街上小小地散個步,然後回房聊天早早睡覺,爭取隔天一早再見一次爸爸後返回台北。
為了省錢,這樣一年兩次的綠島行完全是硬核的「純探親」,沒有摻雜旅遊玩樂的「水分」,唯一一次例外是媽媽帶我們改住綠島唯二的另一家旅社,因為靠近景點「燕子洞」,我們去小逛了一圈。記得當晚住的房間是木板大通舖,媽媽、姐姐和我躺在通舖上一邊聊天,一邊看著天花板上兩隻壁虎追逐當娛樂,沒想到其中一隻壁虎「失手」墜落,差點掉進我們正聊得口沫橫飛、張大的嘴裡,我和姐姐嚇得翻身跳起尖叫逃竄,這也成為在台東車站機場、綠島機場以及綠洲山莊外,對綠島的特殊回憶。
與在景美看守所隔著透明隔板用電話對話不同,在綠洲山莊,我們在類似會客室的廳房與爸爸會面,但有數名獄方人員一旁紀錄監視,當爸爸或媽媽講到獄方認為敏感的話題,就會介入阻止。或許因為年紀小,媽媽和爸爸講話時,我們通常會獲准坐在爸爸身旁。記得小學時一次會面,我拉著爸爸的左手把玩,而爸爸放在大腿上的右手,有時會隨著講話不自覺地在腿上寫字,獄方人員緊張地睜大眼睛辨識,似乎在確認爸爸是否藉此對我們傳遞暗語。
因為往返離島小飛機能否起飛要看天決定,旅程中很多時間耗在冗長而無聊的機場等待,若有班機因氣候不佳取消,後續機位更是吃緊。在我還是看來沒有安全疑慮的小孩時,幾度在被安排坐在原本不能坐人的副駕駛座。一次要從綠島回程,遇上颱風逼近飛機全面停飛,我們只能改搭自蘭嶼出發的客船,在搖搖晃晃中抵達台東。
每年兩次的綠島行因此不但周折多,以當時家裡的經濟,更是所費不貲。媽媽在1978年7月給二姨的信裡即提到,去綠島一趟若來回全部搭乘飛機,僅一人就要2100元(註:1978年台灣基本工資為2400元),若台灣段全部搭乘客運,雖然較便宜但車程長且危險,因此媽媽通常會選擇去程搭飛機到台東轉小飛機到綠島,回程搭小飛機回台東後再乘客運回台北,但這樣三個人就要5000元交通費,住宿和餐費還要另計,如此一趟也只能和爸爸會面一小時,真正是「一刻值千金」。
儘管路程辛苦,爸爸也覺得心疼,一直要媽媽不用千里迢迢去探視,但媽媽仍堅持寒暑假一定帶我們去會見爸爸,既是擔心爸爸一個人在綠島寂寞,也怕太久沒見,我們會認不得爸爸。因為媽媽一直記得爸爸說過,他第一次坐牢10年出獄時,看到路邊一位陌生女子對他笑,爸爸莫名其妙忍不住腹誹後,才發現這名妙齡女子原來是他離家時才13歲的小妹。
媽媽把爸爸當作第一要緊的事,也體現在我們一年兩次綠島行大包小包的行李整理上。談到這裡就要回頭解釋小表弟對我家很窮的質疑,其實我們並非一年到頭都沒有零食吃,表弟純粹是來的不是時候。
每年寒暑假的綠島行,因為等於有三個(腳夫)人力,媽媽會採買比平常寄送包裹更大量的餅乾、水果等食物,以給爸爸和獄友們分享。所謂大量,以某年8月16日的清單為例,就是26個檸檬、50個梨子、10個香瓜,4包肉鬆、2包麥片、1包奶粉、4包煎餅及其它食品藥品等等。此時,除了爸爸原本偏好的餅乾,媽媽會看看有沒有爸爸也可能喜歡的新口味,這時品嚐評價試買餅乾的試吃員,當然非我們莫屬。
由於一路上舟車勞頓,為了以最少的行李塞進最多的東西,還要加上裝訂我和姐姐的作文給爸爸,處女座的媽媽,總是放好又調整、加加減減衡量再三,徹夜打包行李到天亮,幾乎每次都只休息一、兩個小時就帶我們出門。
很多年以後我當了兩岸菜鳥記者,一次在北京採訪時,適逢第一份對台白皮書出爐,一堆台灣記者擠在傳真機前把拆掉訂書針的白皮書內容,逐頁傳回報社。當我傳真完後將白皮書頁緣對齊,把拆下的訂書針從原孔洞穿回去壓平,恢復成小冊子的原貌,一位同業驚訝地稱讚我真是細心。
記得當時我在心裡OS:這不過是每年寒暑假裝訂作文簿的日常啊!當下腦中也浮現了畫面,是記憶中那些日夜交會、天將亮未亮的清晨,客廳裡堆著滿地的餅乾、水果等食品、藥品和我們的作文簿,伴隨東西被放進塑膠袋悉悉簌簌的聲音,以及在行李堆中、媽媽彎腰打包的身影。
◎作者|陳志平(資深媒體人、陳明忠次女)
◎編輯|陳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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