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山竹子湖遊記拾遺 日據時期栽種蓬萊米的省思

By 張卓如 / 2019-09-01 01:31:35 /
歷史
摘要:

今年盛夏之際,筆者來到蓬萊米的故鄉----陽明山國家公園的竹子湖,除了參觀當地的蓬萊米原種田故事館,並訪問當地曹家望族年長的農民。他回憶父親那一輩種植所獲的米被日本人壓榨,可見蓬萊米的種植,並未讓當地人多麼得利。以下將就這段史實及相關台灣種稻的歷史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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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筆者曾在某中式餐廳看到店家同時準備在來米及蓬萊米給顧客選擇。前者形狀細長、透明度高,煮熟後吃起來口感硬硬的,較乾、較鬆,不黏。後者則水分多、香氣足、較甘甜,胃不好的人吃起來有飽足感,如今已成為台灣人的主要米食。台灣島內種植在來米種,雖然還有3000公頃,但消費市場上已很少見,而主要被廣泛運用於碗粿、米粉、米苔目、粄條等米製品。

今年盛夏之際,筆者來到蓬萊米的故鄉----陽明山國家公園的竹子湖,除了參觀當地的蓬萊米原種田故事館,並訪問當地曹家望族年長的農民。他回憶父親那一輩種植所獲的米被日本人壓榨,可見蓬萊米的種植,並未讓當地人多麼得利。以下將就這段史實及相關台灣種稻的歷史介紹。

竹子湖原種植在來米

對照今日竹子湖春季的海芋田及盛夏一大片花團錦簇的繡球花,遊客很難想像,竹子湖過往的稻作產業發達,有數百多年稻作歷史,而且還是蓬萊米祖先「中村種」的原種田。早期試種的蓬萊米並不適合亞熱帶台灣,而且利潤也相當低,農民根本不願意栽種。普遍栽種後,因一年二獲,才大幅增加農民對蓬萊米的種植意願。

竹子湖地區早在清乾隆年間,福建泉州地區曹姓、高姓先民就在這裡落地生根。由於陽明山區,地形多高山峽谷,溪流短促湍急,早期山居居民為灌溉必須開圳引水,闢築梯田,否則難以拓墾維生。因此於清道光年間(1820-1850)陸續開鑿水圳,種植在來米。另外,為了因應陽明山區火山熔岩平台與山地陡峻地勢,先民即依山勢,就地以安山岩堆築田埂,闢築梯田;傳統古厝聚落、水圳與梯田共生之空間模式,為見證漢人與火山地形共生,開圳墾荒之重要文化景觀。如今灌溉水圳大多已不再使用,改用馬達和水管抽水灌溉。

xxx位在竹子湖東湖的水車寮利用水力轉動碾米機器。

xxx在竹子湖下湖仍可看到安山岩堆築的田埂。

早在清代就有稻米新品種的栽種

其實台灣在清朝時期就已經有稻米新品種栽種的經驗。清巡台御史黃叔璥於康熙六十一年(1722)成書的《台海使槎錄》提到:「稻有秔、糯。秔種於水田者曰早占、曰晚占,色白;種於園者曰埔占,色赤。糯稻種於水田者曰赤秫,殼色赤;種於園者曰禾秫,粒大,色白。」所述的「秔稻」即「粳稻」之意,其號稱「占」者,則占城(Champa,137-1697年於今越南中部地區建立的古國)所產。占城稻是一種出產於中南半島的高產、早熟、耐旱的稻種。從正史得知,是占城稻最先傳入福建,再分給江淮、兩浙;在宋朝真宗(968-1022)以前即由占城傳入中國,故名為占城稻。

《台海使槎錄》在泛論台灣「物產」的項目中,列有屏東平原水田在農曆四月收穫「雙冬早稻」的紀錄。此「雙冬早稻」一名安南蚤,需在農曆十月、正月種。台灣俗稱穀熟曰「冬」,有早冬、晚冬兩熟,曰雙冬。閩南語中有俚語稱「好年冬」,指的是農作物豐收的年頭;歹年冬,指的是農作物收成不好的年頭。說人「三冬五冬」,等於笑人家自不量力、做春秋大夢、想得美。

另據清乾隆(1722-1795)初期的方志記載,有一種稻作品種因為所需栽植時間特短,而被稱為「七十日早」,「種於早春(立春至驚蜇期間,2月4日至3月6日),七十日可穫」。可能也是農曆四月即收的「雙冬」早稻。

相較台灣其他地方的稻作最早只能在農曆六月收成,屏東平原受惠於天候條件,卻能提前到四月收割,正是在十月、正月種的「雙冬早稻」。十九世紀末一位熟悉社會慣習的府城鄉紳,就曾對清代屏東平原的水田稻作有過描述:「鳳山縣屬之下淡水界內,各客庄為富有之地…該處地美,水源充足,田畝膏腴,兼之客庄女人皆是跣足,工於耕作。台人每年至好者收穫兩冬,彼客人則收穫三冬,因客人諸凡先早,人始收成,彼復播種,人方播種,彼又收成。而且各庄之田皆多穩水,水源既足,農力又工,故於四月冬、 十月冬之外,又別有六月早一冬乎」。理論上,屏東平原第一期稻作大約在農曆十二月中、下旬插秧,因為天氣仍然寒冷,生長期間較長,通常要到四月初才能收成,稱為「四月冬」。接下來長約六個月的夏季,因為作物生長較為快速,可以安排兩期的水稻,分別在六月、十月收成,各稱為「六月早冬」、「十月冬」。但需要有穩定水源灌溉的田地,才可以提前到天氣仍然寒冷的時節種植。

台灣首任總督樺山資紀,曾在清同治12年(1873)的調查提到,南台灣稻米一年三穫。《台灣通史》作者連雅堂則指出:「台灣氣候溫和,土沃宜稻,一年兩熟,謂之雙冬,猶麥之言秋也。收稻之時,多在六月、十月。六月曰小冬,十月曰大冬。而台南地氣較熱,播種隨時,別有四月、八月之穀。是以一年之耕,足供三歲,餘糧棲畝,戶多蓋藏。今生齒日繁,出口又盛,而米價貴矣。」可見當時台灣在來米出口的盛況。

日本據台積極研發新米種

1895年日本領有台灣之後,起初稱已在台灣種植許久的秈稻(一年可生長二季),即在來米,為支那米;本國種植稉稻(一年只能生長一季)生產的為日本米。由於日本人習慣吃的米是短圓、有彈性的稉稻,吃不慣當時台灣人常吃的細長、口感偏硬的秈稻,因此從台北南侵的日軍,只吃從本國運送來的日本米。但在8月底佔領彰化之後,受到河川的阻隔及航運不便的影響,只能暫時就地徵糧以支那米和日本米混著吃,過幾天後,還是靠後方運送來的日本米飽餐一頓。

那時,日本本土的米大多從中國進口,因此在佔領台灣後,想培養台灣作為日本的稻米供應地。從1896年起,也就是日本據台的第二年開始,就引入了九州稻種進行試種,然而,日本稻種不適應台灣炎熱多濕的氣候,多次試種均以失敗告終。當時台灣總督府在士林、板橋、新莊、淡水、三芝、金山、汐止一帶開闢實驗農場,進行改良,但卻因為環境不佳,導致改良米種容易互相雜交,稻種品質不穩定,為了確保試種過程順利,日本政府開始到處尋找環境穩定又能提供優良種源的地區。

日俄戰爭(1904-1905)後,日本稻米的不足更形表面化。加上日本在二十世紀初期相當缺米,日本勞工無法負擔昂貴的米價,東京還因此爆發多次的米騷動。連日劇《阿信》裡積極參與農民運動的主角高倉浩太,當時也參與過暴動。所以,台灣總督兒玉源太郎(任期1898~1906)訓令殖民地台灣的稻米生產應該納入日本糧食供需體制的一環,台灣稻米的輸出不應再是對岸的中國大陸,而是轉向日本。台灣的稻作因此也邁入有系統的科學化研究。為了習慣日本米的口味,於是開始研究如何改良品種、培育新的稻種。

1913年,總督府成立「台灣登山會」。在1921年一次登山會的活動中,日本博士磯永吉等人遠眺大屯山、七星山、觀音山一帶時,發現山林掩映下的火山堰塞湖盆地─竹子湖,氣候條件酷似日本九州,不僅涼爽潮濕、雨量豐沛、土壤肥沃,加上又是兩側山勢形成的封閉谷地,在此地試種稻米,不容易發生自然雜交的問題來干擾實驗,且少有病蟲害,是絕佳的試種地區,所以就在竹子湖一帶,設置了新米種的原種田,實驗培育優良米種。

xxx1931年竹子湖蓬萊米原種田之圖。

1920年,早年由九州引進的日本種品種經純系分離、適應性調查,保留下來以「中村」為代表的數十個品種,成功培育。1922年起,開始在竹子湖試種,耕作面積約414公頃,產量為7,295石,不但可以大量增產,且輸往日本的價格也較在來米高。但是相同品種移到平地栽培即告失敗,第二期作則完全不可能。隨後,磯永吉和他的弟子末永仁研發出「幼苗插植法」,以小苗種植,效果顯著,因此竹子湖的「中村種」稻米量產更豐富。

1923年,台北州廳設立「竹子湖原種田事務所」,成功大量培育出日本種的秧苗。最初獎勵台北州的農家種植,接著從「竹子湖」發送中村種和愛國種的秧苗到台灣各地,擴大栽培面積,產量也因而增加,即使在日本內地也能賣出好價格。台灣總督伊澤多喜男(任期1924~1926)瞭解這個狀況之後,1926年5月舉辦的「第19回大日本米穀大會」裡,把在台灣栽培的日本種的統稱,以「蓬萊米」來命名。然而,到了6月,台灣特有的稻熱病蔓延到「中村種」,於是在嘉義農事試驗支所獎勵選拔出的「嘉義晩2號」,用來取代中村種。但因為「嘉義晩2號」的味道不佳,市場價值低,所以農民對新品種的出現相當期待。

1929年末永仁選出在第65號的實驗田栽培交配的新品種,命名「台中65號」。台中65號具高產、良質、抗稻熱病、適應性強、對日照鈍感、第一、二期作均適合栽培之優良特性,這一年立即發放一般農民種植,旋即取代「嘉義晚二號」在竹子湖原種田採種、推廣全台,成為早期台灣蓬萊稻栽培的主流。

xxx蓬萊米原種田故事館展示台灣蓬萊米之父─磯永吉和蓬萊米之母─末永仁。

台人未從蓬萊米盛產中獲利

1926年蓬萊稻正式命名時,全台栽培面積已超過 10 萬公頃;1929年以「台中65號」為首的蓬萊米的栽培面積占全耕地面積的60%;到了1935年,台中65號獲得台灣稻米改良競賽第一名,蓬萊稻面積約36萬5千多公頃,正式超越秈稻面積。至1938年台灣蓬萊米的產量已高達140餘萬公噸,創下日據時期的最高紀錄後因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稻作面積由戰前之 68 萬1千公頃, 降至1945年之 53 萬 8 千公頃,蓬萊稻面積也降至1946年20萬1千公頃。

1929年台灣稻米總產量為92萬6千噸,輸日量為33萬噸,該年我台人口為4,549,000人; 1934年有75萬噸的蓬萊米被運往日本。1937年總產量為131萬9千噸,輸日量為69萬2千噸,該年人口為5,609,000人;則台灣人自身的每人平均每年食米分配量由0.13公噸下降至0.11公噸。辛勤血汗下的我台先民在蓬萊米的光輝收穫量,原來竟是這樣的被掠奪,正是前輩學者周憲文稱為「流血輸出」或「饑饉輸出」的史實。加上日本發動戰爭時期給台人的配給制度,大多數台灣人直到戰後仍難飽餐一頓,這也就是筆者小時候印象中的家祖母和家父為何在社會富裕後,仍吃飯吃很快的原因,因當時實在是餓怕了。

竹子湖當地曹家望族年長的農民也告訴筆者,日本對當地的田抽稅甚重,吃剩的米需以公定價賣給政府,不能拿到市面上賣得好價。而隨著平地的稻作面積不斷擴大,壓縮了竹子湖蓬萊米的生產空間。因相對中南部一年收成二至三次,竹子湖一年僅收成一次。缺乏競爭力,蓬萊米原種田也就在1940年代漸漸沒落,直到近年才有復耕的計畫。筆者也建議蓬萊米原種田故事館應該補強清代在來米的史料,及農民被殖民壓榨的史實。

xxx立夏時期在竹子湖頂湖復育的中村種蓬萊米田正在插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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