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歌:透過安倍被刺,看到水面下的真實日本
2022年7月8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被槍殺身亡,隨即11日的日本參議院選舉,自民黨主導的「修憲勢力」拿下超過三分之二的席次,達到修憲提案的門檻限制。面對日本當前局勢,《文化縱橫》採訪日本思想史研究專家孫歌教授,兩岸犇報經《文化縱橫》授權轉載全文,供犇報讀者思考。
◎來源| 文化縱橫文化縱橫 (微信ID:whzh_21bcr)
◎受訪者|孫歌(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
【犇報編按】
2022年7月8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被槍殺身亡,隨即11日的日本參議院選舉,自民黨主導的「修憲勢力」拿下超過三分之二的席次,達到修憲提案的門檻限制。面對日本當前局勢,《文化縱橫》採訪日本思想史研究專家孫歌教授。
孫歌教授指出日本貧富差距、兩極分化的社會結構,是發生社會暴力的基礎。但日本媒體卻把刺殺事件政治化,讓安倍遇刺的事件引發的後續效應,斬斷意識形態與現實狀況的關係,赤裸體現政治失去原理的窘境。
孫歌也指出修不修憲並非問題要害,重點是目前難以看到日本內部牽掣軍備升級的社會能量,尤其發動過侵略戰爭的日本,其民族主義缺少正當性。孫歌認為山上刺殺安倍到參議院選舉,讓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暗示了水面之下的世界。關注水面之下的那個世界,才能慢慢地接近日本社會和日本人。而在理解了他們的苦惱和困惑之後,或許日本的問題就不再僅僅是他人之事,它們將以另外的形態成為我們的問題。
本文為文化縱橫新媒體「國際觀察」專欄特稿,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文中黑體與標色為原文所有。兩岸犇報經《文化縱橫》授權轉載全文,供犇報讀者思考。
文化縱橫新媒體·國際觀察
2022年第28期 總第77期
《文化縱橫》:2022年7月8日,前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奈良市為自民黨參議員助選的活動中遇刺身亡,震驚世界。我們都知道,自上世紀90年代經濟泡沫破裂以來,日本經歷了長期的經濟增長停滯。此次刺殺事件的兇手山上徹也曾在日本海上自衛隊服役,刺殺時處於無業狀態,可說是社會邊緣人。這一事件跟這些年來日本經濟社會的演變有何關聯?為何社會治安相對較好、在外人印象中秩序井然的日本,會出現這樣的政治暴力事件?
孫歌:這件事要先從山上說起。山上父親去世早,母親信奉某個宗教,為此捐出家裡的一切,山上也在高中畢業之後無法進入大學。山上個人非常努力。他在2005年從日本海上自衛隊退役後一邊在土地測量公司打工一邊進修,取得了住宅用地交易協調員、二級個人金融財產管理顧問的資格證書,但是一直沒有在相應公司找到固定職位,只能四處打工。他實際從事的工作,主要是在建築工地開起重吊車,與他獲得的資格證書無關。沒辦法找到合適工作的原因據說有兩個:一是只有這兩種資格證書還不足以就業,需要繼續取得稅務和司法方面的資格證書,並且有一定的實踐經驗;二是這種工作需要較高的社交能力,而山上恰恰缺少這樣的能力。
直到案發為止,山上沒有條件成家,一直單獨居住在很小的單間公寓,收入不穩定,生活貧困。他的年齡和經歷,比較典型地代表了日本「就業冰河期」世代的現狀。「就業冰河期」是指1993~2005年期間大學畢業求職的人,也就是1970~1982年前後出生的這一代人。他們正好趕上了日本經濟衰退期,大小企業因為泡沫經濟崩潰而不斷裁人,編制外臨時工所占比例越來越大。山上並不是無業,他一直作為「派遣社員」(也就是與人力公司簽約,最常見的派遣社員種類,是由人力公司不定期派到某些公司短時間就職,具體項目完成後再回到人力公司等待下一次機會,假如沒有被派遣,就沒有收入,山下應該屬於這一類)從事臨時性的工作。
中國近年來流行「躺平」的生活方式,日本社會出現躺平現象的時期更早。「就業冰河期」開始之際就出現了所謂的「廢物聯合」(ダメ連),這是在1992年發表宣言的一個社會團體。發起人是兩位早稻田大學的畢業生,他們不滿於日本社會盛行的多掙錢、多消費的資本主義價值觀,提倡另類生活方式。所謂「廢物」,指的是那些不像普通人那樣就職工作(或者無法工作)、不戀愛(或沒有條件戀愛)、不組織家庭(或無條件組織家庭)的人,通常日本社會把這種人稱作「廢物」。而「廢物聯合」則反其義而用之,正面標榜自己是「廢物」,並且聚集起來,摸索更自由的生活方式。「廢物聯合」並不是一個消極對抗或反社會的組織,它其實有自己積極的社會立場。雖然其發展過程有高峰有低谷,但至今仍然在持續,圍繞著福島核電站、日本社會貧富差別等問題,都展開了相應的具有「廢物特色」的社會活動。
山上並不屬於「躺平」的「廢物」。他一直認同日本社會的主流邏輯,而且希望通過自身的努力在社會上「正常」立足。他的高中同學回憶說,在校時他是一個寡言的優等生,從不招惹是非。山上在2002~2005年為了生計參加海軍自衛隊,據說這種底層士兵的訓練很艱苦,不少人中途退役,山上卻一直堅持到服役期滿。退役後他勤奮學習,力爭取得就職的資格。有些網友感嘆說,自己絕對做不到這種程度。但年過四十之後,他的境遇仍然沒有改善。在日本,這個年紀不能獲得穩定工作,就基本上沒有多少發展空間了。正因為認同日本社會的主流邏輯,山上對自己的挫折格外敏感,他走向極端,具有一定的必然性。
日本社會確實有很強的秩序感,尤其在經濟高速增長時期,這種秩序感造就了良好的治安狀態,所以外國人和日本人一直都有一個幻覺:日本社會很安全。但是隨著日本經濟衰退,各種社會問題變得尖銳,表面上平靜的日本社會湧動的暗流越來越激烈,開始噴出水面。九十年代歐姆真理教製造的地鐵沙林事件不加選擇地傷害無辜,一時間社會上人人自危。其後,這類針對不特定人群的暴力事件也時有發生,但是頻率一直並不太高。這種情況在這兩年有所改變,可能與疫情流行導致的失業率有一定關係。NHK做了一個統計,2020~2021短短一年裡,日本全國傷害無辜的惡性事件就有十五起。跟過去十年以來的情況相比,這一年裡的案發率非常突出。僅就東京而言,這一年就發生了好幾起在電車裡或者公共場所用刀隨機砍傷人的事件。但跟當年歐姆真理教無差別殺人不同的是,這一年的惡性事件都是個人所為,沒有特定的組織背景。根據媒體採訪爆料,作案人大多是因為個人奮鬥失敗,在社會上受到歧視,走投無路之後選擇了這種極端的手段。日本人把這樣的人稱為「無敵之人」,意思是他們沒有財產,沒有親人,沒有任何可以牽掛的東西,所以也就不害怕失去什麼,甚至希望在激烈行動之後求死。
山上不是躺平的「廢物」,他比較接近這種「無敵之人」。不過與無敵之人明顯不同的是,他沒有實行無差別殺人,他有具體的目標。而且仔細分析他的邏輯,還有一個非常獨特的性質:他希望刺殺的是那個宗教團體的頭目,但是因為宗教團體壁壘森嚴,很難展開行動;所以,他把刺殺對象轉移到了安倍身上。
正因為是「轉移」,山上才在被捕的時候說他對安倍的政治不感興趣。這不是一次政治性的謀殺,一些評論者把山上的刺殺和昭和時期的「二·二六事件」相提並論,其實是不妥的。「二·二六事件」是一次明確的政治行動,而山上的刺殺本身沒有政治意圖,安倍在很大程度上是替代品。至於這個事件後來被政治利用,那是另一回事。
從根本上說,日本的社會結構不斷製造出「無敵之人」,這才是發生社會暴力的基礎。
《文化縱橫》:2012年第二次當選首相後,安倍力圖以「安倍經濟學」重整日本經濟,在日本也獲得較高的支持。安倍執政時期的日本經濟有什麼樣的變化?為什麼他重振經濟的努力並沒有取得實際的成果?
孫歌:關於安倍經濟學及其後果,已經有很多專家的文章討論了。我不是經濟學專家,講不出更多的道理。要言之,安倍經濟學的著眼點是虛擬經濟,即使一時刺激了金融市場,帶動了消費,僅靠無限貨幣擴張、無限財政擴張、促進投資這「三隻箭」,日本社會不可能恢復景氣。安倍經濟學的推行一時間刺激了日本經濟,但同時也加劇了日本社會貧富兩極的分化。這個分化過程中的受益者是資本集團和上層政治勢力。「無敵之人」的出現,正是以這種社會分化為背景的。不過,根據民調的結果,安倍在日本民眾中的口碑一直不錯,他的野心和抱負,有一定的社會基礎。當然,隨著安倍時代的結束,一切還會發生變化。
安倍遇刺之後日本網民熱議的話題之一,就是日本上層社會的腐敗,特別是閣僚議員及其子女構成的「上級國民」(即「高等國民」)與普通人之間的鴻溝。一些日本網民指出,這種分化已經造成了日本國民對政治家的不信任感,政治家與國民的關係已經崩潰了。安倍遇刺正值參議院選舉前夕,不少網民表示,無論選舉是什麼結果,都不會有真正的改善。
日本眾議院的立憲民主黨議員小澤一郎在街頭演講中指出,安倍此次遇刺,與自民黨長期執政有關。社會活動家仁藤夢乃在自己的推特上指出,自己一向從事抵抗暴力的社會活動,正是安倍政治,正是自民黨政權,持續地打造出產生這種事件的社會。
我在事件發生之後一直瀏覽日本的網路,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日本各大傳媒對此事的報導都對山上表示了嚴厲的譴責,但是,日本網民們的留言卻有微妙的不同。雖然大家都不贊成山上用暴力解決問題,而且也表示了對日本社會今後暴力化傾向加劇的擔憂,但網民們對山上的態度遠比傳媒溫和。有網民說,山上考取了那麼難的資格證書,而且還自己製造出手槍,比我聰明能幹多了,為什麼他要走上這條絕路呢?
《文化縱橫》:如您所說,刺殺事件本身可能不是政治問題,但日本政界可能會利用這一事件做政治化處理。日本的傳媒是如何將社會事件政治化,這其中又呈現出什麼樣的考量?
孫歌:與網民們第一時間對山上個人命運做出評價這一反應方式相對,日本的傳媒在第一時間試圖把這個事件政治化。這當然與現任首相岸田文雄在聽到消息後的表態有關。岸田說,這是對民主主義的挑釁。理由他沒說,當然指的是安倍在助選演說中被刺,而選舉是民主主義的核心程式,所以刺殺助選演說者就等於破壞選舉,破壞選舉就等於挑釁民主主義。
網民們在回過神來之後分成兩派,一派否定這種政治化意圖,另一派支持這種政治化說法。即使傳媒力求把輿論誘導到山上挑釁民主主義的方向上去,一個基本事實也沒法篡改,那就是山上在第一時間說出「我對安倍的政治沒有興趣」,而媒體在來不及斟酌的情況下就直接把它公之於眾,之後也不太好改口。不過爭論仍然可以無視這個基本事實,說明輿論的分歧其實並沒有圍繞事實展開,它背後另有邏輯。
安倍遇刺之後,有人說這是以暴力對待言論,以暴力干涉言論自由,不過這個說法明顯過於牽強。於是,很快一些大報就把這個關於暴力與言論自由的思路引向了以往政界和社會對安倍的批判。發行量最大的《讀賣新聞》在安倍遇刺第二天發表的報導,提示語為「戰鬥的政治家安倍氏卸任之後也不斷受到中傷……批判激進化・演說被破壞」。由此,話題被引向因為言論不受節制而使安倍受到攻擊的方向。沿著這個思路,傳媒進一步把輿論誘導到「由於輿論界不斷發表對安倍政治的批判,所以山上這樣的人被洗腦,最終發生了這一慘劇」的方向上去。於是,所有對政府的批評,包括議會內部日本共產黨議員把岸田政府篡改統計資料的不正當行為歸結為安倍政權時代形成的異常機制的批判,都被歸結為對安倍的「中傷」。
在這場由山上個人行為引發的關於言論自由的爭論中,有識者指出,原本屬於個人行為的刺殺事件,被御用傳媒和官方利用來轉而封住批判政府的聲音,這才是事實的真相。對政治家的批判,本來是民主政治的基本機制,卻被扭曲為「中傷」,這種做法才是對言論自由的破壞。
這個資訊對我有著極大的衝擊,因為它照亮了我一直苦惱著的一個基本問題。近年來,世界範圍內發生的冷戰陣營重組的過程,對政治思想研究者構成了極其嚴峻的考驗。我們不斷觀察到一個基本事實反復出現:現實中露骨的利益衝突,被捉襟見肘地硬塞進二戰之後形成的意識形態話語中。而本該與具體的社會結構相呼應的意識形態話語,例如「民主」「專制」「言論自由」,在意識形態失靈的狀態下天馬行空,被隨意植入各種不同的脈絡,再作為打人的工具使用。與此相應,意識形態鬥爭也不可能依靠道理和邏輯推進,叢林法則前所未有地公然取代了政治思想的功能。在某種意義上,今日世界的政治已經失去了原理,變成了權力鬥爭的幫兇。
安倍遇刺的事件引發的一系列後續效應,斬斷了意識形態與現實狀況的呼應關係,以赤裸裸的形式明示了政治失去原理的窘境。
《文化縱橫》:此次事件發生後,人們最關心的問題之一是日本修憲的前景。安倍執政期間一直推動日本修憲,試圖使日本恢復所謂的「正常國家」身份。7月11日,日本參議院選舉結束,由自民黨主導的執政聯盟獲得超過三分之二席位,擁有了足以推動修憲的票數。日本修憲的步伐可能進一步加快。日本右翼的「再武裝化」訴求一直以來是干擾東亞地區秩序與和平的關鍵因素。如果日本完成修憲,將對日本政治及東亞地區秩序與和平產生怎樣的影響?
孫歌:我詢問了幾位日本的老朋友,他們表示了相近的態度:這次事件其實跟選舉結果沒有什麼關係。因為這個結果早在安倍遇刺之前就在人們的預料之中。這個態度其實說明了一個問題:由於自民黨持續執政,日本日益趨向於修憲從而有可能使原來只有防衛權的自衛隊逐漸成為擁有攻擊力的合法軍隊,決定這一事態的時期並不是現在,而是前一個時期。可以說,讓這個決定性時期最後定型的,正是安倍執政的時期。
安倍在政治上非常善變,但是只有修憲和自衛隊軍隊化這一條,他從來沒有變過。不僅沒有變,而且不斷升級。安倍代表的自民黨右翼激進勢力,希望日本能成為與美國平起平坐的實力大國,軍備升級是一個最重要的手段。不過,即使自衛隊變成了軍隊,恐怕美國的軍事基地也不會輕易撤出日本,日本也不具備擺脫美國控制的空間。在亞太地區建立軍事基地,從地理位置上來說是美國稱霸全世界的重要支點。現在的美軍在日本的基地主要在沖繩,沖繩民眾為了趕走美軍基地付出了極大的努力和代價。但是在日本本土,與沖繩民眾氣息相通的人並不多。
日本自衛隊其實一直在悄悄升級。目前,已經下水的兩艘「準航母」,已經超過了自衛的範圍,具備了攻擊性戰鬥力。美國已經公然宣佈要在這兩艘「準航母」上配備戰機,進行起降訓練。安倍執政時期,借助福島核事故之後的救災需求,自衛隊偷天換日地在沖繩與美國海軍一起訓練,後來又被允許共用美軍基地。安倍的目標是先讓自衛隊跟美軍對等接觸,再通過修憲使這一切正當化。可以想見,即使不能順利全部修憲,即便只是在第九條裡加上一部分改動,現實中的日本軍備升級都會加速。應該說,修憲只是一個契機,它能決定的改變在現實中早就發生了。真正的要害問題不是修憲還是不修憲,甚至也不是日本軍備升級是否會通過修憲而正當化,而是我們目前還難以看到日本內部牽掣軍備升級的社會能量。
日本擁有正規軍隊,對於東亞地區來說,當然首先會引起不愉快的歷史回憶。日本與德國不同,特別是與原來的西德不同,它在戰敗之後沒有完成真正的反省,尤其沒有形成警惕法西斯戰爭再次發生的社會基礎。當然,隨著世代更迭,沒有戰爭經歷的人成為社會主體,歷史記憶不可避免地會發生風化,這一點在西德也不可避免。而現代戰爭的手段不同於以往,短兵相接和巷戰已不再是主要形式,這也使人們對戰爭的血腥缺少想像力。不過這次俄烏戰爭把傳統戰爭與現代戰爭的形式雜糅在一起,給全世界提供了一個關於戰爭的直觀樣本,我相信日本人也不會不思考自己是否需要戰爭的問題。日本擁有軍隊,並且與美國進一步加強夥伴關係,確實很難期待這個國家對東亞和平做出貢獻。從岸田政府儘量拉近與北約的關係這一姿態看,日本是死心塌地要把自己綁在美國的戰車上。不過,這是否意味著它會成為東亞的烏克蘭,還要看整個地區的國際制衡關係。日本和美國並不能一手遮天地主宰東亞的命運。
《文化縱橫》:正如您所說,「真正的要害問題不是修憲還是不修憲,甚至也不是日本軍備升級是否會通過修憲而正當化,而是我們目前還難以看到日本內部牽掣軍備升級的社會能量。」確實,日本近些年的右翼轉向非常迅速。除了日本經濟衰退的原因之外,日本政界總能推動、操縱這樣的極端政治議題,其背後是思想根源是什麼?為什麼日本內部一直缺少能與右翼相抗衡的思想力量?
孫歌:日本的戰後史是一部充滿悖論的歷史。美國主導的東京審判和其後由麥克阿瑟掌控的盟軍佔領,不能用黑白兩色來判斷。中國人一直習慣於對這段歷史要麼全面肯定,要麼全面否定,但歷史恰恰在這兩極之外。美國對日本的佔領和掌控,可以說從日本戰敗開始一直持續到今天,不過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特點,功能也不一樣。在四十年代末到五十年代這個階段,美國為了防止日本「赤化」而向日本移植了美式民主制度,制定了延續至今的《日本國憲法》。雖然連麥克阿瑟本人也沒有真正尊重這部憲法,但是它卻為包括日本共產黨在內的日本進步人士在最初若干年裡提供了不少便利條件。與戰爭時期動輒被特高課逮捕相比,戰後進步人士可以合法地批判政府了。言論自由這一條,是日本知識份子最看重的權力。這個短期內完成的轉變確實借助了美國的外力。
竹內好有一篇演講,叫做《我們的憲法感覺》,他說,我們日本有一部完美的憲法,強調人類的普遍原理,完美到有些炫目的程度;我作為從舊時代過來的人,把這部憲法作為自己的東西有點不好意思,不免有些疏離感。這些話包含的微言大義是,《日本國憲法》由於產生於特殊的狀況之下,它並不是從日本人的血肉拼搏中自然生長出來的,所以它缺少真實的社會根基。竹內好是1960年6月12日發表這個講演的,在這之前的5月19日,日本內閣在國會大廈被示威群眾包圍的情況下,在深夜強行通過了《日美安保條約》。這件事情的主導者,就是安倍的外祖父岸信介。竹內好把這一事件稱為「五月十九日的政變」,即內閣違背民意做出的決定,等於民主政治的主體——日本國民受到了暴力的背叛,被剝奪了決定權。當竹內好說這是一場政變的時候,贏得了一片掌聲。竹內好還說,以1960年5月19日為界,經過形式上的民主主義程式,獨裁者誕生了。
竹內好那一代人經歷過日本的對外侵略戰爭,他們瞭解,如同換了一件衣服一樣地變成了民主國家的日本,並不足以依靠「和平憲法」真正實現民主,更不可能在短期內把天皇的「臣民」改造成自由人。他們給自己規定的課題,是在日本實現真正可以用這部憲法表述的「人的自由」,而他們深知這條路還很遙遠。他們首先面對一個棘手的問題,就是如何處理日本的民族主義問題。與亞洲其他戰爭受害國相比,在發動過侵略戰爭的日本,民族主義缺少正當性。特別是當它轉變為排外情緒的時候,就更具有危險性。這次刺殺安倍事件發生之後,立刻就有人無端猜測兇手是韓國人,日本社會上曾經出現過瞬間的排外情緒。事實上,1923年關東大地震時,民間和員警系統迫害朝鮮人的事件,一直是日本社會揮之不去的陰影。俄烏戰爭爆發之後,日本也出現了對在日俄國人的騷擾。當然現在的排外與大正時期的排外在範圍和強度上不可同日而語,也不能說日本的民族主義情緒只有排外的面向。日本民族主義也在歷史上產生過抵抗霸權、連帶弱小的可能性,這就是早期的亞洲主義。但是它沒有得到充分發展,最後甚至淪為軍國主義的意識形態。
亞洲的大部分地區在近代以來都以學習西方為自救的途徑,明治維新之後的日本更是如此。但與中國不同的是,日本並沒有破壞歷史形成的文化傳統,它只不過是把西方的技術和文化覆蓋在已有的「傳統」之上。戰後日本思想界的課題就在於掀開覆蓋物,剖析這個傳統,但是工具仍然是外來的。批判性的進步思想家,基本上援用和改造西方思想工具。活躍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那一代知識份子,創造了一個使西方話語落地並與本土話語對決的時代,而且獲得了一定的成功。中國讀者比較熟悉的日本政治思想史學者丸山真男,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丸山不是簡單模仿和挪用西方理論的西化知識份子,但他的思想武器是在精讀了西方政治社會理論經典之後轉化而成的。他在五十年代成為精神領袖,影響了一代尋找思想武器的年輕人,幫助他們面對日本社會風土中那些「前現代」的要素。丸山等人的努力使西方思想轉化為批判日本前現代思想的工具,這一努力獲得了成功。但是這種成功本身也有它脆弱的一面:進步知識份子大多放棄了進入日本思想遺產的努力,而是直接以批判的方式對以民族主義為表象的這些「帶著腥味」的思想進行否定,而他們的武器基本上都是外來的。這種政治正確的社會潛意識產生了一個後果,它使批判知識份子的工作與現實中日本社會的保守化和右傾化並行不悖。這種情況的要害是激進的知識份子拒絕內在於日本歷史中的那些「政治不正確」的潮流和事件,僅僅滿足於拉開距離從外部進行批判。於是,他們喪失了與保守派爭奪思想陣地的機會。如同竹內好在分析亞洲主義為何墮落為侵略意識形態時指出的那樣,當左派放棄了對亞洲主義的主導權時,就在事實上把主導權拱手讓給了右派。竹內好、丸山真男那一代人對此是有警惕的。姑且不說竹內好一直以「火中取栗」的方式辨析日本的「前近代」思想,就連一直通過轉化西方的現代性概念對日本的前現代性進行批判的丸山真男,從六十年代以來也開始開掘日本思想史中不能簡單地以「現代性」之類概念覆蓋的思想水脈,並初步完成了他的「古層論」研究。
戰後日本的進步思想界在批判以天皇制為核心的日本社會右翼思潮時,很少有人願意像竹內好那樣在不體面的歷史事件中內在地理解它的複雜性,並從中找到開放性地建設本土思想的可能。而保守派和右翼知識份子,則一直從事肯定這個傳統的意識形態建構。隨著世代更迭、社會繁榮,成為社會主體的後來人沒有傳承過去的戰爭體驗,戰爭的血腥對於他們來說更多只是動漫世界中的幻象。當日本社會遇到經濟危機,日本政治在事實上又開始復甦戰前的某些因素時,外在的批判已經沒有多少遏制作用,保守派經營的意識形態建構卻有真實的社會功能。
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日本。不過,畢竟今天的日本與歷史上的日本不同了,大半個世紀以來,日本的和平力量也一直在成長。中國人都聽說過由九位著名知識份子聯名代表的「九條之會」,以保衛憲法第九條為媒介,在日本社會推動反對戰爭、維護和平的運動。國際主義視野也在日本的年輕一代中以非常生活化的形態得到滋養。所以,可以肯定地說,儘管日本政治正在右翼化,而且日本社會的保守勢力也日益佔據上風,儘管推動修憲的日本正在成為一個越來越危險的國家,但是今天的日本人畢竟不是二十世紀前期的日本人,日本已經不具備「全民戰爭」的社會基礎了。
對於我們中國人而言,只關注日本修憲是遠遠不夠的。從山上刺殺安倍到參議院選舉,這些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暗示了水面之下的世界。關注水面之下的那個世界,我們才能慢慢地接近日本社會和日本人。而在理解了他們的苦惱和困惑之後,或許日本的問題就不再僅僅是他人之事,它們將以另外的形態成為我們的問題。
◎原文出處|孙歌: 透过安倍被刺, 看到水面下的真实日本 | 文化纵横
◎來源|文化縱橫 (微信ID:whzh_21bcr)
◎本文經《文化縱橫》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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