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編按】

知名導演侯孝賢家屬日前發表聲明回應傳聞，證實侯孝賢導演診斷出阿茲海默症，儘管身心狀態平順，並無大礙，也仍持續準備下一部電影，但也掀起一波侯孝賢對台灣電影貢獻的討論。

然而這些討論中，關於侯孝賢奠基國際大導地位的《悲情城市》、《好男好女》電影裡，為50年代白色恐怖政治犯平反、真實還原台灣左翼思潮歷史的內涵，卻彷彿被靜音般，消失在台灣社會的討論中。

對此，知名白色恐怖政治犯陳明忠的次女陳志平，近日整理父母舊物時，發現陳明忠當年受侯孝賢邀請客串《好男好女》的劇照，以及候孝賢得文化獎邀請陳明忠致詞、以及侯孝賢致詞的內容，並節錄重要發言片段，供大家窺探侯孝賢創作《悲情城市》、《好男好女》等電影背後的思維軌跡。

本文原刊於作者臉書，《兩岸犇報》經作者授權轉載全文，以饗讀者。

陳明忠：侯孝賢導演等於臺灣社會的良心

◎作者｜陳志平（資深媒體人、陳明忠次女）

陳明忠客串《好男好女》的劇照。圖源：作者提供

2013年行政院頒發第32屆文化獎，侯孝賢是兩位獲獎人之一，另一位獲獎人是李泰祥。文化部請獲獎人邀請一位懂他且他尊敬的人作引言人，李泰祥請了林懷民，侯導則在回函裡寫了爸爸的名字，讓當時的文化部長龍應台很訝異，特別去電侯導確認：「你説的是那個陳明忠嗎？」

近日整理爸媽舊物，發現1995年爸爸客串侯導電影「好男好女」的劇照，2013年該埸頒獎典禮的逐字稿，以及爸爸當天的講稿草稿。文中解釋了爸爸和侯導如何從理應毫無交集到成為莫逆之交，並得以略窺侯導創作「悲情城市」等系列電影背後的思維軌跡。

2013年行政院文化獎頒獎典禮部分摘錄逐字稿。圖源：作者提供

2013年第32屆文化獎典禮手冊。圖源：作者提供

2013年第32屆文化獎典禮手冊，得獎人侯孝賢的介紹頁面。圖源：作者提供

找到資料的兩天後、10月28日，50年代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秋祭在台北馬場町舉行，現場當年眾多被槍斃者血跡和覆蓋血跡堆起的土丘前方兩側，臚列數百幀黑白照片，一邊是在50年代勇赴刑埸的受難者，一邊是於白色恐怖倖存仍不忘初心、但在這些年已快速凋零的「老同學」們。而自去年開始，爸爸媽媽的照片也並列其中。

秋祭展示槍斃於馬場町的50年代白色恐怖受難者遺照。圖源：作者提供

白色恐怖倖存但已凋零的「老同學」們，陳明忠、馮守娥也在其中。圖源：作者提供

因此，於此節錄2013年爸爸和侯導的部分發言如下，既是藉以紀念爸爸與侯導的忘年友誼，也對在當年那個時代，侯導的勇敢表達敬意。

陳明忠發言

（開場白略）

剛剛院長、部長還有其他講的都是有關侯孝賢電影方面的成就，當然我也知道他也在這方面是世界級的導演，但是我尊敬他的不是這一點，我尊敬他是什麼呢？他是臺灣社會的良心。

我為什麼會這樣講呢？我是1987年保外就醫，保外就醫就是有病，但病好了還要回去坐牢，出來以後我頭一次看到侯導的電影就是「悲情城市」。

不過在那前後，我看了一部很奇怪的電影。那個時候我看報紙有一個「世界電影展」的廣告，裡面有一部奇怪的電影，就是「羅莎盧森堡傳」。

1986年捷克斯洛伐克發行的電影「羅莎盧森堡傳」海報。圖源：網路圖片

大家了解羅莎盧森堡是德國社會民主黨的左派領袖，是和列寧同一個時代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在那個年代這個電影怎麼會在臺灣演，我也搞不清楚可是很好奇，所以我去看了，沒有想到電影還客滿。

電影看完出來以後我還碰到陳菊，當時她講一句話，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她說，如果今天警備總部把電影院圍起來抓人的話，臺灣的左派就全滅了。

這句話什麼意思呢？就是她心裡還有一個警備總部。我們那個時代的每一個人心裡都有警備總部，要講話要寫文章要做事情，先問問心裡的警備總部可不可以講、可不可沒做、可不可以寫，然後才做，即使像陳菊是美麗島事件坐牢被大赦出來，不是保外就醫病好了還要回牢裡，但她心裡還是有警備總部，可見警備總部是「非常偉大」的地方。

二二八事件時，我當謝雪紅的突擊隊隊長，之後受到通緝，我那時只有18歲比較小咖，所以謝雪紅被通緝懸賞20萬獎金，我只被通緝1萬元奬金，不過這個金額當時也可以買兩甲土地。

由於這個經歷，1989年我看到侯導拍「悲情城市」時非常關心，看了也非常感動，因為侯導在這裡表現出來的是向這個長達40年左右的禁忌挑戰，尤其對外省人來說，二二八事件形同是原罪，侯導敢挑戰這個題目，表現了他對臺灣社會非常有情有義，才敢拼著命做這個事情。

《悲情城市》33 週年4K復刻版全新設計的彩色款主視覺海報。圖源：牽猴子

要知道當時做這個事情是要拼命的、要坐牢的，像之前提到看「羅莎盧森堡傳」電影時，陳菊女士會想到如果警總來抓人，「看電影怎麼會被抓呢？」也許有人會這樣想，但以前的時代聼大陸廣播也會坐牢（註：爸爸第二次被捕的罪狀就包括聽大陸廣播），所以看（敏感）電影當然也會坐牢，做電影的人更不得了，是會死刑的。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侯導敢挑戰這40多年來的禁忌、挑戰外省人的原罪，讓臺灣社會不要再有不公不義，不要再有這種政治的暴政、黑暗，他這個勇氣不是簡單的、不是普通人敢做的。

説起來，臺灣現在有人權的概念，如果沒有侯導開始突破這個禁忌，我相信人權這個概念不會在臺灣生根的，所以這一點是讓我對侯導最尊敬的地方。

對電影我是外行，因為我1950年坐牢到1960年，1976年又坐牢到1987年，所以好多電影我都沒有看過，而且因為坐過牢，連生活（指找工作）都困難，哪裡還有時間看電影，所以被通知要爲頒獎發言，我剛才到場時還問（文化）部長，為什麼選我。

我很少看電影，但因為在二二八時當了突擊隊長，看了侯導的「悲情城市」讓我非常感動。之後侯導再拍的「好男好女」，則是還給50年代白色恐怖受難者一個公道。

1995年陳明忠應侯孝賢之邀，在《好男好女》中飾演蔣碧玉（伊能靜飾）的父親。圖源：財團法人「國家電影資料館」，攝影：劇照師蔡正泰

這部電影的主角鍾浩東是我髙雄中學的學長，鍾浩東的太太蔣碧玉在電影中由伊能靜演，侯導邀我演伊能靜的爸爸時，我雖然有點莫名其妙，但因為我也想了解電影怎麼拍的，所以馬上答應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開始和侯導有了聯繋。

《好男好女》主角原型鍾浩東。圖源：作者提供

鍾浩東太太蔣碧玉，她的養父就是蔣渭水。圖源：作者提供

侯導（1995年）拍的「好男好女」是對50年代白色恐怖的平反，事實上（1993年）在六張犁發現二百多位50年代白色恐怖被判死刑的人的墓時，侯導已派助手到場，之後我們許多活動他都參加。

1993年六張犁亂葬崗被發現。圖源：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

像1997年白色恐怖50週年，我們第一次聯合臺灣、南韓、琉球和日本朋友，在臺灣舉辦「東亞冷戰和國家恐怖主義研討會」，籌辦期間開會時，大家都希望邀請侯導來，我那時和侯導還不是很熟，但一邀請侯導就馬上答應，讓我覺得很感動。

要知道臺灣雖然在1987年年底解嚴，但那時也還是恐怖的時代，1989年侯導就突破社會的禁忌拍「悲情城市」，之後還為50年代白色恐怖平反，我覺得侯導不但對人有情有義，對事也有情有義，可以說他就是臺灣社會的良心。

陳明忠的講稿草稿。圖源：作者提供

侯孝賢致辭節錄

（開場與感謝詞略）

其實我最早的啟蒙是跟陳映真先生有關聯。我看陳映真最早的小說是「山路」，本來在「悲情城市」之前，是想找他（陳映真）改編，但陳映真說「你改編了就會去坐牢，你花了半天力氣願意嗎？」我想了想，（決定）那就等一等好了。後來87年解嚴了，88年我就籌拍「悲情城市」，所以剛剛陳明忠先生講我可能被關，其實（拍攝）是在解嚴後，我很小心。

陳映真小說作品集《山路》。圖片來源：苦勞網

找陳明忠來介紹我，其實是相對的。我非常崇拜尊敬這個人，他關了21年，所有的刑求幾乎全部都受過。有一次去大陸看所有的刑具展（指重慶中美合作所），他只有一樣刑求沒有受過（註：就是把麻布粘在人皮膚上，再用力撕下來，人皮就會被剝離，歷經這種刑求的人，基本上沒有存活的機會），其它全部都受過。

他（陳明忠）跟我形容過他受刑的狀態，我看他坐牢出來對他的朋友、同志以及其他所有的人，都還是精神奕奕、有情有義，沒有任何的苦相，這個對我而言是最震撼的。

圖為陳明忠第二次坐牢期間，攝於綠島。圖片來源：陳明忠

因為有些人受到挫折，我相信如果是我，我沒有辦法像他這樣，所以我感覺這是我非常崇拜的人格，而這個人格其實也相對的在說我（追求的）。

我感覺這個（人格）的來源其實就是文化，這樣的文化從哪裡開始？我一直建議從小朋友開始。如果小朋友從小開始，每個禮拜、每個月看一次默片，從電影最初、最原始的影像表達開始，然後讓他們對閱讀、對文字發生興趣，我感覺那個才會是最扎實的，不管以後的世界變成數位或網路或是什麼，這個才是最重要的根底。

其實我提了很久，如果（相關單位）沒有行動，我就自己行動了。意思是譬如「光點」會去找影片，請當地的小學生們週末或課外時問讓老師帶他們來看。

因為影像對未來太重要了，且一定要有文字才有深遂的思維，一定要從傳統、從以前的小說（出發），這樣無形中會自然出現像陳明忠、像我這樣的人。

（以下略）

◎作者｜陳志平（資深媒體人、陳明忠次女）
◎編輯｜陳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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