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盧荻（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經濟系教授）

2021年12月28日夜晚，西安，小區的核酸檢測點依然在運行。雁塔區、高新區、長安區從12月28日起，居民每天都要做核酸檢測。 圖片來源：人民視覺

新年伊始，國際輿論場上烽煙滾滾，新一輪反華攻勢又來，聚焦於抗疫政治。當然，主事者愛說他們是「批評」不是「反」、是針對政權不是針對人民，總之是要佔領道義高地，或作為擋箭牌，或作為自我寬慰。既然如此，他們的言論也就無法僅是依靠標籤甚或誹謗，必須擺出講道理的姿態，從而，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可供理性討論、爭論。

西方政治建制的忙與盲

在這輪攻勢中，面對全球大流行瘟疫籠罩下西方的內部困境以及與中國的緊張關係，政治建制的自稱左翼顯然是在忙於安內，倒是右翼率直也沒空後顧了，主動出擊攘外。

以年初英國《新政治家》（The New Statesman）雜誌和美國《國家》（The Nation）雜誌的專文為代表，左翼着力清理門戶，將圈內抵制敵對中國者，標籤為新時代的「坦克派」（tankies）。其中，《新政治家》將中國界定為世界上的邪惡勢力，支持西方向中國發動冷戰，倡言必須清除工黨內部在這個問題上的異見。《國家》的基調略為迂迴，借用被採訪者之口批評「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與民主黨關係複雜的、美國規模最大的左翼政團）迴避施壓中國，並借圈內的香港、台灣成員之口，將異見標籤為「威權主義、法西斯主義」。這些言論所反映的，是西方建制左翼的成見，同時還有更複雜的西方工人階級與中國的關係、西方的工人貴族政治問題，這必須另文分析和評論。

倒是右翼乾脆，直接就是投槍擲向中國，標靶是抗疫政治。這其中，《紐約時報》一篇評論將從西安到全中國的抗疫表現比擬為納粹大屠殺，並宣稱積極參與抗疫的中國民眾犯着集體性的「平庸之惡」（註1）。《福布斯》雜誌一篇文章同樣語出驚人，揚言中國的疫情致死人數被系統隱瞞了，真實人數是170萬，卻被壓低至公布的4636（註2）。如此種種，在中國的話語空間所引發的反應，與其說是憤慨，毋寧說是驚詫，難以想像這世上竟然還有道德底線至於此者。

寫有「永遠懷念你」的白色旗幟，擺放在美國首都華盛頓的華盛頓紀念碑附近的草坪上，悼念美國超過66萬名新冠逝者。圖片來源：新華社，攝影：劉傑

對「動態清零」講道理

討論、評論抗疫和抗疫政治，本來毋須如此，毋須只靠此類聳動話語，否則也就是自娛自樂而已。《紐約時報》隨後的另一篇文章（註3），標題是「中國的清零政策正在製造一場疫情災難」，雖說用語以至立意顯得刻毒，畢竟還是試圖說出它的道理，而從中國的角度看也有其警醒作用。差不多同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對中國抗疫的評論，語調稍為溫和，但基本上也是同一立意，所說的也是同一道理。

這個道理可以概括如下。首先是世界大勢，據說新冠病毒變異來到Omicron已經是無可防避，而病毒的毒性顯著降低及群體免疫的形成，又意味着毋須過度防避。這樣，隨着西方國家轉向「與病毒共存」，世界各國必然只能跟隨，於是突顯出中國「動態清零」策略的困境：既然病毒無可防避，動態清零變成不可能，而且勢必導致災難性的後果，即因為欠缺自然感染以及國產疫苗的防護力不足，要達到群體免疫極其困難；與此同時，動態清零的實施手段必然是大範圍關停、封鎖，這導致高昂的社會成本，並且對中國和世界經濟造成嚴重破壞。

這個道理是否現實？或許可以判斷，西方國家放棄抗疫已經是勢不可當（能否以及以什麼代價達至群體免疫是另一回事），中國確實有成為全球大流行瘟疫窪地的危險。只是，中國的動態清零是否就變成不可能，這是言之尚早。疫情危險增加的同時，精準抗疫的手段也在發展，從而，抗疫成本是否會越過社會承受力的界線，這也是言之尚早。

2021年12月23日，陝西西安，西北工業大學長安校區進行全員核酸檢測。 圖片來源：央視財經

也對「與病毒共存」講道理

如果說，新冠病毒毒性真的是已經降低到流行感冒的水平，那全世界都不會追求清零，中國亦不會，至多會以動態清零爭取時間來發展和接種有效疫苗，平安過渡到「與病毒共存」。問題是在現階段，不論是在中國還是在西方，放棄抗疫是極其危險和不負責任的做法，可以預見的危險包括：

（1）疫苗防線未必可靠，突破了就只能依靠自然感染，這是適者生存，冷酷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大大降低了現代人類文明的底線；

（2）突破防線之後，縱使重症率和致死率低，但因為輕症者基數大，其後果一是醫療資源擠兌，二是成為病毒變異的溫牀；

（3）全球範圍的疫苗配給極不均衡——以最簡單的指標，即接種總劑量與總人口的比率看，至2022年1月20日，西方七國集團是約176%，中國內地是約206%，餘下的全世界僅僅是約98%——高接種率的發達國家放棄抗疫，意味着極其自私地將不發達世界置於險地，而這又會促進病毒變異，帶來回旋鏢效應；

（4）縱使是輕症，其長期後遺症尚未明確，有充分的理據相信不容輕視，而因為患病群體基數大，對全社會的風險也大；

（5）同樣，疫苗本身對身體的長期負面影響如何，這也是有待確認，畢竟，迄今使用的各種疫苗都有「匆促上陣」的意味，不僅是mRNA疫苗，即使是較為考慮穩妥原則的滅活疫苗也是存在風險。

以上第一至第三點，自2021年下半年以來已經成為世界範圍的現實，於今愈演愈烈。西方國家包括極端的英美並不是不知道這種種，只是他們已經沒有選擇餘地了，只能在「與病毒共存」一條道走下去，所謂「防無可防，乾脆不防」。

抗疫政治 不容輕浮

2022年1月2日，人們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縣的一處新冠病毒檢測站排隊等待檢測。 圖片來源：新華社

抗疫政治確實是當前世界的頭等大事。一方面，西方政治建制對中國疫情的評論，在2020年中無奈放棄了幸災樂禍的「切爾諾貝爾時刻」（Chernobyl Moment）這個用語，改用滿是嫉妒味道的「斯普特涅克時刻」（Sputnik Moment），就是期待中國的抗疫成功與西方的抗疫失敗只是短暫現象、這種對比很快會得到扭轉，而無情的現實卻是迄今轉折並沒有出現。另一方面，抗疫失敗勢必衝擊政治——本來，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中國，他們會說病毒防無可防是「天注定」，現在既然無法這麼說，就必須盡力推動中國放棄動態清零，採取與病毒共存策略了。

而中國其實亦並沒有「清零拜物教」，沒有西方輿論喜歡臆造的「堅持清零是為了領導人的顏面」、「執著清零是為了政治宣傳所需」。至少在正式宣示上，也就是對全國人民和全世界的承諾上，中國所堅持的是生命至上原則，所實施的政策是盡量建立在科學判斷之上。

因為之前兩年的抗疫成功，中國至少在現階段還有選擇空間，就是一方面繼續動態清零，另一方面發展疫苗並普及接種，同時可以觀察世界範圍的上述第一至第五點情况的演變，再做調整。所以，中國是否會沿着動態清零一條道走下去、會否變成所謂「孤島」，那是遠景，不應該跟現階段的策略和狀况混同。至於西方世界，在這個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主導的年代，它們以「自由地選擇」（free to choose）來正當化抗疫失敗、放棄抗疫，究實卻是「自由地喪失」（free to lose），至少疫情迄今如是。

【注釋】
1.https://www.newstatesman.com/comment/2022/01/chinas-rise-is-a-triumph-of-capitalism-not-socialist-revolution
2.https://www.thenation.com/article/world/china-left-foreign-policy/
3.https://www.nytimes.com/2022/01/12/business/china-zero-covid-policy-xian.html
4.Part1:https://www.forbes.com/sites/georgecalhoun/2022/01/02/beijing-is-intentionally-underreporting-chinas-covid-death-rate-part-1/?sh=173080174352; Part 2: https://www.forbes.com/sites/georgecalhoun/2022/01/05/beijing-is-intentionally-underreporting-chinas-covid-death-rate-part-2/?sh=7180d6a373b8; Part3: https://www.forbes.com/sites/georgecalhoun/2022/01/11/part-3-anomalies-in-the-chinese-covid-data--evidence-of-manipulation/?sh=3002d9f06cba.
5.https://www.nytimes.com/2022/01/25/opinion/china-covid-19.html?_ga=2.102077123.377808989.1643479362-934616653.1642523034
6.https://www.theguardian.com/business/2022/jan/21/imf-warns-china-over-cost-of-covid-lockdowns

◎本文原載於《明報》（2022年2月4日刊），經作者授權全文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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