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春風——寫在《耕耘春天》詩會之前
排灣族盲詩人莫那能是台灣第一個公開發表新詩的原住民詩人,他的第一首詩就發表在《春風》詩刊,而《春風》詩刊是台灣繼《詩潮》詩刊後被禁的第二本詩刊。莫那能發起了《耕耘春天》的詩會,除老友相聚,還得朗誦與春天相關的詩,再讀四十年前寫的詩,對照現在,又似曾相識。
排灣族盲詩人莫那能近日發起《耕耘春天》詩會,邀請1984年創辦《春風》詩刊的老友相聚誦詩,重讀那時的詩,也不禁想起有關《春風》的事。
1979年民進黨還沒成立,台灣還是戒嚴的黨外時期的王拓,邀蘇慶黎與陳映真籌辦《春風》雜誌,主要關心工農與經濟問題,有別以較泛政治專注於中產市民的《八十年代》與《美麗島》雜誌,因他們三人都已被點名做記號,陳映真是剛從綠島回來的左翼政治犯,蘇慶黎的父親蘇新是在二二八事件後的白色恐怖時期逃亡至大陸的共產黨員,王拓已是當時公開對抗迎合美國為首的西方個人主義的、普遍脫離現實生活的虛無與晦澀、唯美與頹廢的文壇主流的傾向,是主張現實主義、口語的,較大眾化文學的黨外人士,所以他們幾位要申請合法發行的雜誌都申請不下來。
當時我剛服完兵役,除了在當時是台灣農業重鎮的省立屏東農專主編《南風》與《雙週刊》,當學生宿舍長時,因批評學校伙食問題被教官點名做記號,間接導致操行不到八十分無法考軍官,而當了近兩年陸軍野戰重兵器步兵,幾乎每天演習行軍下基地拉鍊對抗等沒完沒了的,沒有讀書寫作的機會與時間,每天滿身汗臭的兵旅生活。退伍後政治上還是一張白紙,於是王拓便找上我,以我的原名詹朝立去申請《春風》雜誌,申請過程中要申准郵寄證號,我的一個在郵局上班的舅媽突然找上我,她是我四舅媽,我外祖父謝遵信是當時省主席謝東閔的堂兄弟,但我母親從小就被送至彰化二水的鄰鄉溪州的孫家當養女,在1957年八七水災前後我還沒上小學時隨我父親舉家遷居台東,過著無產的到處搬家打工流浪的生活,因偏遠交通不便,與謝家幾乎已沒有聯繫。舅媽找上我告訴我申請《春風》雜誌當發行人是要負法律責任的,戒嚴時期出事是要坐牢或殺頭的,勸我取消申請,我大概是初生之犢不怕虎,或是當時一個詩人天真的,無畏的使命感,我堅持申請雜誌,希望她能協助,後來雜誌申請下來了,但出版兩期都被禁,大部分都在印刷廠就被警總抄走沒有發行。接著是台大哲學系事件被解聘的教授陳鼓應籌辦《鼓聲》雜誌,請我當編輯,第一期就被查禁。
政治色彩濃厚的雜誌一直被禁,1984年楊渡與李疾等友人提議辦《春風》詩刊,我想起《春風》雜誌,覺得名字挺好,文學觀主張與我相近,就同意加入。四十年過去了,陳映真、蘇慶黎、王拓都已先後去世,但黨外時期的不分統獨的政治氛圍還是令人懷念。檢視現在台灣的政治氛圍已極端本土意識為主流的環境,年輕人思考的是邏輯,是非有自己的看法,但已不想認真思考,或不願思考或無法思考包括國際都能客觀正視的兩岸歷史。或也不想正視今天台灣與大陸貿易順差近一千億美元約三兆台幣的事實,沒有這個順差,我們的勞健保,甚至公保會在三年至五年後破產,會物價高漲又不斷增稅,失業率猛升,社會將貧富分化更嚴重。而至今天,國民兩黨的主要幹部在解嚴三十年後都還是親美反共意識的情況下,美國想在歐洲 (烏克蘭) 與亞洲 (台灣) 製造戰爭恐怖的氛圍,好誘使大量超額印發出去的美元回歸購買美國的債劵股票期貨,台灣是對抗中國大陸製造亞洲戰爭機會的最好的棋子。
中國大陸在文革後改革開放,在歷經顏色革命後思考蘇聯因執行西方戰略架構下的自由民主制度導致分裂解體大崩潰的教訓,堅持走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在聯合國憲章與世界貿易組織裡,從富起來到強起來的中華民族復興的歷史使命下,台灣寄望中國大陸實行台灣式的所謂民主自由的制度或以拖待變等中國大陸分裂是不可能的。台灣兩大黨領導人在新冷戰的國際政治下不知、不敢、不想、不願像蔣經國一樣大聲講自己是台灣人也是中國人的情況下,兩岸已逐漸失去和平解決問題與和平統一的可能,戰爭的可能性越來越高,如果戰爭是驚醒人類靈魂的歷史宿命的規律,想起當年康熙以武力收復台灣,不免對歷史的無情與冷酷感到憂懼。因而也就使我更加懷念與珍惜黨外時期的《春風》。
排灣族盲詩人莫那能是台灣第一個公開發表新詩的原住民詩人,他的第一首詩就發表在《春風》詩刊,而《春風》詩刊是台灣繼《詩潮》詩刊後被禁的第二本詩刊。莫那能發起了《耕耘春天》的詩會,除老友相聚,還得朗誦與春天相關的詩,我就選擇1979年一首發表在《春風》詩刊的短詩《春風》,還有一首1982年發表在黨外雜誌《八十年代》的近兩百行長詩《什麼時候才是和平的春天》,再讀四十年前寫的詩,對照現在,又似曾相識。
《耕耘春天》詩會於2022年3月19日下午1:30在台北市空總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舉辦。有興趣的朋友歡迎來聽朗誦。現在先以短詩《春風》與節錄部份長詩《什麼時候才是和平的春天》與大家共享,請包涵指教。
《春風》
——為《春風》創刊而寫
(原刊於1979.11《春風》創刊號)
來,請醒過來,
請睡著、醉著、夢著的朋友
都醒過來……
這是夜霧與晨曦交織的時刻
請醒過來,醒過來迎接我們的黎明。
來,請站起來,
請坐著、蹲著、躺著的朋友
都站起來……
這是颱風與寒流侵襲的島嶼
請站起來,站起來衛護我們的家園。
來,請走過來,
請醒著、站著、望著的朋友
都走過來……
這是嚴冬和曉春交迸的時節
請走過來,走過來播下我們的種粒。
請聽──
長年冰封的土地下,
什麼物體正在蠕動?
什麼生命正在爆芽?
什麼聲音正在呐喊?
啊!是春風帶來的訊息!
《 什麼時候才是和平的春天 》
(原刊於1982年3月《八十年代》廿期)
1
疏離的牽牛花,
溫和攀上幼稚園圍牆。
穿白制服的兒童拉起一波白浪,
圈著女老師呀呀歌唱。
朝陽,在屋頂上緩緩開放。
這──不正是和平的春天嗎?
教堂的十字架,
在尖頂閃映陽光,
群鴿環繞飛翔。
頌詩裡含蘊憂傷,
歌聲,流蕩到山坡上翠綠的牧場。
這──不正是和平的春天嗎?
地底下也有了寒暄和問答;
驚蟄驅散寒霜,
蟋蟀鼓動翅膀,
蚯蚓翻卷土壤,
仔細聽啊……四面八方,
不正是和平的春天嗎?
2
靜靜的……不要說話!
說壞了就給你一巴掌。
把思想小心的裝進一個框框,
讓愛歌頌的人忘我的永久讚賞。
不准有醜惡的想像。
因為──這正是和平的春天。
你看!股票升跌著價碼,
大街小巷彌漫肉香。
官員宿舍裡響起府會一家的麻將。
電視裡飛出露骨的歡唱,
暗街巷口淩晨還閃爍霓虹光亮。
這不像是和平的春天嗎?
馬殺雞代替了理髮,
員警在賭場邊閒逛。
有人說治安良好不要鐵窗。
誰都可以不怕流氓,
法律象徵人權的保障。
這不像是和平的春天嗎?
選舉時上臺就能大聲講大話,
從基層地方選到巍峨中央;
從餐廳旅館到窮鄉僻壤;
都變成了民主的「商場」。
沒有鬥爭沒有競爭有協和的搓圓仔湯。
您說,這不像是和平的春天嗎?
3
再把眼光航過海峽──
緣尋東海上溯長江,
泊在一個陌生的小港,
那彷佛夢中常見的故鄉;
桃花啊!依舊笑出芳香。
你忍心說,這不是和平的春天嗎?
長城外年年奔走飛沙,
隱約聽見駱駝鈴響。
那狹長的河西走廊,
依然連接酒泉與敦煌。
莊嚴的佛像垂簾冥想;
這──不正是和平的春天嗎?
4
而──這真是和平的春天嗎?
為什麼?遠方海面又霎時起了電閃?
洶濤急著要侵上海岸。
對岸不斷有人在呐喊;
那像是利箭一樣快速的「船」,
向上戳穿了巨浪的鎮壓。
這真是和平的春天嗎?
機關裡到處擁塞貪狠的高幹。
百花齊放的山頭插滿粉紅色筆桿。
鞭子摧打公有制中鬆散的生產。
長期勞動促使知青思想反叛。
他們,只為了大口吃飯大聲說話。
5
這真是和平的春天嗎?
伊朗鄰接阿富汗,
團結工聯和波蘭;
中東石油與波斯灣;
西方的核彈,
正對準蘇聯與冷戰計畫。
啊……這真是和平的春天嗎?
三哩島核能外泄餘悸震盪。
歐洲反核示威正在增長。
再看看沙卡洛夫絕食的慘狀,
仔細想想那些敏感的命案。
……這真是和平的春天嗎?
6
用寒霧或冷霜;
用歎息或淚眼,
告訴我──
這不是和平的春天!
告訴我們的夥伴;
告訴我們的兄弟和
我們的人民;
──這不是和平的春天!
用摻合血與泥土的粘汗,
在石青的穹蒼,
清清楚楚的寫上;
──這不是和平的春天!
7
那麼,什麼時候才是和平的春天?
是西元二○○○年?
是三次世界大戰前?
還是等到冰河大川,
山崩地斷,
又將大陸連結了台灣?
什麼時候才是和平的春天?
──什麼時候徹底推倒官僚封建;
──什麼時候停止油裡相煎,
──什麼時候尊重民主人權;
──什麼時候打開思想枷鏈;
什麼時候才是和平的春天!
──什麼時候沒有限武談判;
──什麼時候解決南北對談;
什麼時候才是和平的春天!
《當妳回來的時候》
(原刊於9月《春風詩刊》第2期)
【 詩人介紹 】
林華洲,1945年生,台中縣人。曾讀軍事學校,因陳映真案入獄,出獄後幹過築路工人、照相館學徒、出海捕過魚,也種過西瓜。走過台灣許多地方,也曾到中南美洲等地流浪。編過《夏潮》、《前方》等黨外雜誌,並參與過工黨、勞動黨的創建,出版過詩集《澳南悲歌》。
《當妳回來的時候》
當妳回來的時候,
一切還是平常一樣,
窗前掛起了竹簾,
屋裡點亮了燈光;
只為給小别歸來的妳,
如常的安慰與溫暖。
當妳回來的時候,
一切還是平常一樣,
爐子上燉著湯,
電鍋裡熱著飯;
我只是出去散散步,
就在廟前的廣場。
時光逝去,有如飛箭!
當妳回來的時候,
將會驚奇地發現,
那件綠色的襯衫,
我已經穿得發黃;
好像一片青翠的草地,
由炎夏進入了秋天。
當妳回來的時候,
將會驚奇的發現,
那條八斤的薄被,
十年後竟然還能禦寒
只為那無數冬夜的記憶,
以及妳留下的淡淡體香。
時光逝去,有如飛箭!
當妳回來的時候,
我已不復當年盛壯,
鷹一般銳利的雙眼,
也早已昏花迷茫,
一半是因為經常流淚,
一半是因為苦苦地盼望。
當妳回來的時候,
我已不復當年盛壯,
孤單地坐在老屋簷前,
晒著冬日裡短暫的殘陽;
心中懷著悲傷的往事,
臉上蒙著早降的風霜。
時光逝去,有如飛箭!
當妳回來的時候,
我正臥病在床,
醫生查不出什麼病變,
也沒有藥療治哀傷;
他要我多多休息,
不要傷神地朝思暮想。
當妳回來的時候,
我正臥病在床,
不是感冒,也不是肝炎,
卻總覺得全身倦怠;
耗盡一生的漫長等待啊!
這別後的三十多年。
時光逝去,有如飛箭!
當妳回來的時候,
我已不在人間,
請先到左鄰右舍探訪,
聽聽他們敘說我的景況;
如何在等待中死去,
為了堅守對妳的誓言。
當妳回來的時候,我已不在人間
墳上的青草不需修剪,
也不必給我多燒紙錢;
回首離合悲歡的人世,
你是我唯一的牽掛與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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