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慰安婦》與殖民地傷痕(上)
韓國作者朴裕河的《帝國的慰安婦》一書將朝鲜人與台灣人「慰安婦」視為幫助日本軍作戰的愛國者,曾引起韓國九位日本軍性奴隸制的受害者提出抗議,並向首爾法院提告。2017年《帝國的慰安婦》中譯本在台灣出版後,沒有引起台灣社會的重視。本文是劉孝春女士針對「帝國的慰安婦」論調,從台灣人觀點進行的反駁與釐清。原文刊載於世新大學《通識學報》第八期。今日(8月14日)為「國際慰安婦日」,本報經作者同意轉載本文(分三次刊登),希望能喚起台灣社會對「帝國的慰安婦」說法的警惕。
◎作者|劉孝春(世新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副教授 )
【犇報編按】
韓國作者朴裕河的《帝國的慰安婦》一書將朝鲜人與台灣人「慰安婦」視為幫助日本軍作戰的愛國者,曾引起韓國九位日本軍性奴隸制的受害者提出抗議,並向首爾法院提告。2017年《帝國的慰安婦》中譯本在台灣出版後,沒有引起台灣社會的重視。本文是劉孝春女士針對「帝國的慰安婦」論調,從台灣人觀點進行的反駁與釐清。原文刊載於世新大學《通識學報》第八期。今日(8月14日)為「國際慰安婦日」,本報經作者同意轉載本文(分三次刊登),希望能喚起台灣社會對「帝國的慰安婦」說法的警惕。
一、前言
2019年1月28日韓國的日本軍性奴隸制的受害者金福童女士於首爾逝世,根據韓國女性家族省的統計,倖存者僅剩23人。金女士強烈反對2015年朴槿惠總統與日本安倍首相所簽訂的協議聲明,並因此展開「一人示威」行動。她從1992年起即以真實姓名挺身而出,在日本及世界各地演講,呼籲終結戰爭時期對女性的性暴力,然金女士並未等到日本政府真正的道歉便含恨而終。
自2000年在東京召開首例審判性暴力的民間女性國際戰犯法庭以來,至今針對此議題仍未獲得解決。2013年在韓國出版了朴裕河所著《帝國的慰安婦》,2014年朴裕河自身修正後譯成日文在日本出版。2014年6月16日。韓國9名日本軍性奴隸制受害者提出控告,因此書內容寫道「慰安婦」乃日本軍的同志及戰爭協力者,請求針對損毀名譽予以賠償,並禁止出版,首爾東部地方法院於2015年2月17日,判決此書須刪除指定的34處的敘述,因此2015年6月此書出了刪除後的第二版,2015年11月18日首爾東部地方檢察廳第一部以毀損名譽罪在宅起訴朴裕河。2016年1月13日首爾東部地方法院民事判決命令朴裕河須賠償受害者一人1千萬韓圜總共9千万韓圜。朴裕河因此提出上訴。2017年1月一審判決中,法庭判其無罪,原因是認為書中見解屬價值判斷問題,不在刑事訴訟管轄範圍內,但2017年10月30日韓國首爾高等法院推翻一審無罪判決,判決朴裕河誹謗罪成立,處罰金1千萬韓圜(約26.8萬元台幣)。
2015年1月朴裕河《帝國慰安婦》在韓國判決結果朴裕河被起訴,日本的新聞媒體無論是《朝日新聞》或《產經新聞》,全體一致批判起訴朴裕河是對言論自由的鎮壓,2015年11月26日總共54名學者及記者等發表「對朴裕河氏的起訴抗議聲明」,12月2日,在韓國朴裕河舉行記者會,也有191名反對起訴者發出聲明。然而支持日本軍性奴隸制受害者的韓、日學者則有380名也於12月9日發表名為「對《帝國慰安婦》事態的立場」之聲明。聲明中言「我們認為《帝國慰安婦》是在事實關係、論點的理解、論據的提示、敘述的均衡、論理的一貫性等各個方面,存在許多問題的一本書。根據既存的研究成果或國際社會的法律常識,可以確認的是,日本軍『慰安婦』問題的核心是日本這個國家的責任。儘管如此,《帝國慰安婦》卻將責任的主體建立在以業者為前提之下。…在沒有提出充分的論據,即規定日本軍『慰安婦』被害者們,是對日本帝國『愛國』,和軍人是『同志』的關係,這對於迫切訴求『被害的救濟』的被害者們,不能不說帶來更深刻的痛苦。」
台灣在朴裕河被韓國高等法院一審判無罪之際出版了中文版《帝國的慰安婦—殖民統治與記憶政治》,朴裕河也為台灣版寫序,序中認為書剛出版時受到相當的肯定,然而,「慰安婦問題的工作者卻持警戒態度看待。…甚至還有在日朝鮮人研究者惡意解讀,扭曲本書原來的意旨。」朴裕河所指「慰安婦問題的工作者」則是「韓國挺身隊問題對策協議會」(簡稱「挺對協」),乃為支援「慰安婦」而成立於1990年的最大團體,已於2018年7月16日重編組織,改名為「為解決日本軍性奴隸制問題的正義記憶連帶」(簡稱為「正義連」)。挺對協主要工作為出版證言集及支援受害者的生活,並在每週三到首爾的日本大使館前要求謝罪賠償,2011年為紀念第1000次週三抗議集會設置了「少女像」而成為日本右翼主要猛烈攻擊對象。挺對協也支援越戰期間或非洲等地戰爭下的性暴力受害者,而朴裕河所說的「在日朝鮮人研究者」則應是在明治學院大學任教的在日朝鮮人鄭榮桓,著有《忘卻のための「和解」—《帝国の慰安婦》と日本の责任》由於目前在台灣只出版《帝國的慰安婦》一種看法與立場,筆者認為有必要更公正客觀地面對歷史真相。2017年10月31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否決了由八個國家提出名為「慰安婦之聲」所申請的「世界記憶名錄」,當時因為日本的「撫子行動」與美國的「日本再生研究會」等右翼團體也提出了「慰安婦與日軍紀律的文獻」項目進行對抗,再加上日本政府以拒繳會費施壓,因此導致慰安婦之聲申遺失敗。由此可見。圍繞此議題仍存在諸多待解決釐清的問題點。筆者擬在第貳部分進行《帝國的慰安婦》內容分析,試圖探究朴裕河寫作此書的動機目的,以及透過此書朴裕河所欲描述的「慰安婦」本質為何。第三部分筆者欲舉朴裕河未在《帝國的慰安婦》中提及的2000年東京女性國際法庭的研究成果,拙稿擬舉朝鮮受害女性事例還原歷史真相。朴裕河在《帝國的慰安婦》日文版序中,未具體寫出姓名,卻特別強調重要性的一名受害者「她並不願與那些一昧譴責日本的論述為伍,常對我這麼說:『很想原諒日本』、『寬恕,才能讓日本真正做些什麼吧?』這位帝國欲望體系的犧牲者,活到終老也不願憎恨日本的韓國女性,若仍在世,相信她會非常樂見本書日文版的刊行。接下來如何延續其遺志,或許就是我們的事了。」筆者認為對受害者而言,說出「原諒」與「寬恕」之語,說明她是多麼希望有原諒日本、寬恕日本的機會!然而問題在於日本並不承認有錯的情況下,豈會接受可憐的受害者之「原諒」與「寬恕」?朴裕河並未真正理解對受害者而言真正渴望的是平等尊嚴,而非只是「一昧譴責」。拙稿第肆部分結論,將針對上述圍繞《帝國的慰安婦》一書諸多問題,提出筆者的看法及評價。
二、《帝國的慰安婦》內容分析
正如閱讀任何書籍都必須明暸作者寫作意圖及觀點立場般,此書的主要特殊觀點有:
(1)將日本侵略戰爭的交戰國與殖民地的日本軍性奴隸制受害者作區隔。例如台灣中文版第二章有以下的敘述:「為何在日本軍方招募的慰安婦當中,朝鮮人會比中國人女性的人數更多?千田書裡引用某位職業軍人的話指出,因為朝鮮人慰安婦不會將自己知道的事實通報敵方,『沒有軍事情報外洩的問題』。(千田,121頁)同樣是慰安婦,同樣都遭受日軍的性壓榨,但她們跟日軍之間的關係,是有明顯內部差異的。朝鮮人慰安婦跟台灣人慰安婦一樣同屬『日本』陣營,她們與中國印尼等日本佔領地或交戰地區的受害女性,兩者在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即使其中帶有民族歧視,殖民地朝鮮和台灣的『慰安婦』女性,到底仍然是『準日本人』,都屬於『大日本帝國』的成員。就算不被視為純粹的日本人,她們的存在是為了協助日本軍隊的『戰爭遂行』,這點無庸置疑。」這段文字包含有幾個問題,首先據統計中國的受害者人數是最多的,原因在於日軍侵略主戰場在中國大陸,日軍所到之處均設置「慰安所」。且根據許多受害者證言,在「慰安所」不許用本國語言,只能用日語,且受到嚴厲控制。台灣的受害者,更因中國乃其祖國,而讓日本政府更加提防戒備。許多朝鮮和台灣的受害者是被哄騙以為去工作,而完全不知情的狀態下被帶去戰場的。朴裕河為得出朝鮮受害者與日本軍人乃「同志」關係,一起為大日本帝國效勞的結論,在本書引用了日本男性作家的小說,以及一些電影的描述場景,以製造出在「慰安所」內充滿浪漫的戀愛效果,企圖為日本政府所主導的此項制度緩頰。因此朴裕河將責任推給業者。
(2)否定朝鮮受害者年紀大都未成年的事實:例如第一章有段文字說明:「『唐行小姐』的時代,很多被帶到海外賣春的,確實是『少女』。正因為年幼,所以才容易成為誘拐或人口販賣的對象。同樣地,朝鮮人慰安婦當中確實也有少女,但那並非日本軍隊刻意鎖定年幼對象。而應該說,是那些『強制帶走』她們的『誘拐犯』之惡意行為,或是『協力者』根據她們同村的人所提供的少女人家情報,刻意而為的結果。誘拐犯和協力者這些人,將少女們排除在求學教育體系之外,強迫他們脫離村落的保護共同體。而這些人之所以能如此大膽妄為,無非是,以男性為中心的傳統家族制度,在當時已無法發揮功能來保護、教育她們了。」在這段敘述中,便包含朴裕河否定日本軍隊罪責及批判日本大使館前少女像之意。
(3)否定朝鮮受害者是被強制連行(筆者按:即強行帶走之意)的:朴裕河極力反對韓國挺隊協的活動及立場,針對挺對協對受害者的定義:「受到日本政府強制連行、綁架,被迫當日本軍性奴隸的女性」,朴裕河持反對看法:「但其實,這些『朝鮮人未婚女性』是以『帝國統治下的日本國民』身份被運送到戰場上,即使有些人是被哄騙詐欺而當上慰安婦,她們以『日本人』的身份被動員,用以替代、補充日本人女性,來慰勞輔助同國的軍人。」這段話即朴裕河刻意在「慰安婦」前面冠上「帝國的」之因。這本《帝國的慰安婦》副標題為「殖民統治與記憶政治」,朴裕河同樣有以下特殊見解:「如果將朝鮮人慰安婦問題視為『殖民地統治』的產物,那麼歐美各國恐怕就無法只批判日本了。韓國慰安婦是因為戰前被日本殖民地統治才造成的,結果卻跑去跟西方舊帝國控訴日本帝國,不得不說是非常諷刺。」在這裡,朴裕河批判韓國的挺對協等團體在國際上爭取到其他受害國的支持,而將「慰安婦」問題視為「戰場性暴力」。朴裕河認為這是「結果反而讓『慰安婦』內部許多女性之間的『差異』被抹消了。」而所謂「差異」,即朴裕河在全書所強調的「朝鮮人慰安婦」與日本軍人之間乃「同志」關係之觀點。
(4)是此書有一特定立場,即凡是日本政府提出的方案,便一定是正義公平的,韓國的受害者及支援團體挺對協等,就必須全盤接受。例如針對日本政府於1995年8月由社會黨村山富市擔任首相時所設立的「國民基金」,因為並非日本政府承認日本軍性奴隸制的罪責所設,因此僅有少部分受害者接受此慰勞金。朴裕河在《帝國的慰安婦》全書,花了許多篇幅批評受害者及支援團體不接受「國民基金」。朴裕河如此寫道:「日本在台灣和朝鮮半島的補償事業無法順利展開,最重要的原因,在於這兩個地方戰前是日本的殖民地。不論是朝鮮人或台灣人慰安婦,她們和日本的關係,並非因為『戰爭』而形成加害者與被害者的關係,而是因為在『殖民地』統治下被戰爭動員。一方面雖然是『殖民帝國的被害者』,另一方面也因協助日本參戰,實際上成為亞洲各國的加害者,關係充滿矛盾糾葛。過去她們的尊嚴因為當了慰安婦而受傷,但也因曾被迫協助戰爭,心情更複雜,比起單純的戰場性犯罪受害者,更在意要求尊嚴,這或許也是她們拒絕AWF(筆者按:即國民基金)的心理背景。」在這段話中,朴裕河將台灣及朝鮮拒領慰勞金,而要求日本政府真正謝罪的受害者的抗議行動,解釋成因協助日本參戰,具有加害者的心理背景下而拒領。此論調與受害者實際被日本政府迫害的事實不符,且刻意將日本軍性奴隸制的受害者區分成敵國與殖民地不同身份,以替日本的行為脫罪,更與歷史事實相差甚遠。
(未完待續…)
《帝國的慰安婦》與殖民地傷痕(上)
《帝國的慰安婦》與殖民地傷痕(中)
《帝國的慰安婦》與殖民地傷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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