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耘春天」詩會:詩是推動社會進步的重要一環
看著台上詩人們,又是遙想過去在戒嚴時代集結在一起,把詩視為推動社會進步的重要一環,又是分享這些年來在不同議題裡,如何仍寫著詩,召喚著理想推動著台灣社會前進。那一瞬間,有一種感動在心中迸發。原來,人在,詩也還在,戰鬥也還在。原來,這是一場橫跨近40年的戰鬥。
「戰事在遠方發生,然而,無人追究戰爭何以發生…」
3月19日,在三月溫暖的陽光與和煦微風中,位於建國南路的空總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展開了一場詩會,與會的詩人們,橫跨將近40年,仍把詩視為能推動社會進步的力量,在詩人們的朗誦聲中,每字每句堆疊出的意境,令人彷若感到詩人們當年寫下詩的悸動。仍緊握筆桿的手,也仍緊握著理想的拳頭,在不同領域各自戰鬥。
在發起人原住民盲詩人莫那能的介紹下,得知這場「阿能沙龍:『耕耘春天』詩會」邀請了40多年來一起同行的前輩與好友,活動名為「耕耘春天」,因為春天是一種更高的理想或價值,是屬於生命的季節,也象徵了希望。雖然當前政治環境很糟,但總是要找到一個方法來保持理想。
到場的詩人們,有楊渡、鍾喬、詹澈、汪立峽、林深靖,以及主辦人莫那能。在午後和煦陽光灑落的工業風會場裡,詩人們關心的是遠方俄烏戰爭的無情戰火,以及受戰火無情摧殘的孩子們。現為自由作家的楊渡,朗誦他在2003年反對美國入侵伊拉克所寫的《我不知道如何為你祈禱》:
我不知道如何為你祈禱
沙漠的孩子!
我願為你祈禱和平
如果石油,能夠變成水
商人失去了利益
侵略的炮火沒有了目標
沙漠變成綠洲
饑餓的孩子有了麵包
燃燒的戰火得以熄滅
但我知道,石油不會變成水
面對台灣社會一片支持烏克蘭與反對俄羅斯「入侵」的反戰聲中,差事劇團的鍾喬把批判的視野朝向背後的始作俑者:美國,他朗誦為當前俄烏戰爭所寫的《戰事在遠方》:
戰爭,不曾發生
戰爭,卻一再發生
透過衛星,網路無限
喜劇演員卸下妝後
眼神渙散,心底茫然
然則,熱線電話彼端傳來
帝國總統的劇本定稿台詞
「喜劇的盡頭,鬧劇
將殘酷地以悲劇收場…」
從事社運,在不同戰鬥位置遊走,從不間斷以筆寫文抵抗資本主義的林深靖,也發揮寫詩的長才,以生動的筆觸描寫戰爭的無情,與俄烏衝突背後的北約爭議:
裊裊炊煙,來自滾燙的炮管,
孩子們都離開了,
教室中的讀書聲,換成駐營士兵的嬉鬧。
燕子向南,禿鷹向北,
帶來不一樣的春天。
一隻燕子,帶不來一整個春天,
一隻禿鷹,帶來見鬼的春天。
一隻以「北約」為名的禿鷹。
相較戰爭開打才開始反戰的台灣主流論調,詩人們對戰爭的反省更為深刻,更直指核心,是美國其軍工複合體長年以來對外擴張與干涉他國的霸權行徑,是美國所領導的北約組織不斷東擴,導致俄烏爆發二戰後以來最大的歐陸戰爭。詩人們關心的遠不只俄烏戰爭,是伊拉克、是冷戰,是內戰,是兩岸。以及,台灣本土的各種議題。
詩是推動社會進步的重要一環
在詹澈的介紹中,我們得知1984年在陳映真和施善繼的建議下,楊渡、李疾、林華洲等人創辦了《春風》詩刊,是台灣繼《詩潮》詩刊後被禁的第二本詩刊。一位當年推動詩刊創辦的老朋友也在現場,他回憶起當年創刊時,好友楊渡當時的一句話,讓他印象深刻至今:「詩是推動社會進步的重要一環。」
原來,台上、台下這些發言的、座落席間的,許多是當年一起創辦《春風》詩刊的老友,也是同志。相隔38年,他們又重聚在一起,他們也各自挑了在《春風》這本詩刊裡寫的詩來朗誦。詹澈念了當時寫的《春風》:
請聽──
長年冰封的土地下,
什麼物體正在蠕動?
什麼生命正在爆芽?
什麼聲音正在吶喊?
啊!是春風帶來的訊息!
重情重義的詹澈,也替同是創辦《春風》詩刊的老友、遠在台東的詩人林華洲,代念當年刊於《春風》詩刊第二期的《當妳回來的時候》:
當妳回來的時候,我已不在人間
墳上的青草不需修剪,
也不必給我多燒紙錢;
回首離合悲歡的人世,
你是我唯一的牽掛與眷戀。
《春風詩刊》共發行四期,當時每本詩刊的專題都挑戰台灣當局尚未解嚴的政治敏感神經,加上鮮明的左派色彩,發行四期被查禁三期,最後一本因發行商倒閉,還沒能發行出來被查禁,這樣一本由作者自費出版的詩刊,就因經費不足而遭遇難產。
然而,彼時也正是台灣社會運動開始風起雲湧的年代。這些曾試圖以詩推動社會進步的詩人們,紛紛投入各種社會運動中,有環保運動、勞工運動、農民運動、紀實報導……等等。《春風詩刊》的停刊,卻是詩人們投身社會實踐的開始。
此次活動的召集人莫那能,在當時就投入推動創立「原住民權利促進會」,沒想到「原住民」一詞,後來成為社會稱呼原本住在台灣這片土地住民們的專有名詞。在那個年代,莫那能為拯救自己被抓去當雛妓的妹妹與族人同胞,投入了反雛妓運動,寫下《鐘聲響起時》一詩:
每當老鴇打開營業燈么喝的時候
我彷彿就聽見教堂的鐘聲
又在禮拜天的早上響起
純潔的陽光從北拉拉到南大武
撒滿了整個阿魯威部落
每當客人發出滿足的呻吟後
我彷彿就聽見學校的鐘聲
又在全班一聲「謝謝老師」之後響起
操場上的鞦韆和蹺蹺板
馬上被我們的笑聲佔滿
隨著全球產業分工大洗牌,台灣加工廠紛紛移至中國大陸,台灣為維持廉價勞動力的競爭力,引進大量移工安置在生產線上,這些移工為台灣經濟流血流汗,卻淪為被台灣社會歧視與忽視其權益的弱勢群體。莫那能在擔任2001年台北市勞工局外勞詩選的評審時,在移工的處境中,看到過去原住民遭受的苦難,因而以詩回應:
工廠的高牆
禁錮了你們酷愛自由的羽翼
高樓的鐵門窗
閉鎖了你們歡喜歌唱的喉嚨
操勞、挨罵、受辱,甚至受暴致死
思鄉的情緒
也像絞痛心靈的繩索
聽讀著你們的詩 、歌
我懂,我痛
因為你們的今天 曾是我的過去
我多想把自己放火
好讓你們多一點 光亮
詩人詹澈,後來投入農運,在2002年曾號招13萬多農漁民上街,反對不當基層金融改革政策,至今仍積極參與保釣運動,與台灣漁民站在一起。1970年代,美國將二戰後軍事統治的琉球歸還給日本時,把釣魚台跟著琉球一起歸給日本,在東海留下一顆充滿爭議的未爆彈,也喚醒一批海內外反帝愛國青年上街遊行保衛釣魚台。
如今,保釣迎來50週年紀念,詹澈與老朋友們仍在第一線積極保釣,與最深受主權、漁權影響的漁民站在一起,保衛釣魚台。2020年,詹澈與老朋友為保釣民俗小戲「跑旱船」、「水族陣」寫了一首詩,在當時交給宮廟的道士以傳統念誦祭天文的方式吟誦,他們在現場朗誦一段後,向底下觀眾問道:
「釣魚台是誰的?」
「是我們的!」
「釣魚台是誰的?」
「是我們的!」
「釣魚台是誰的?」
「是我們的!」
2021年,鍾喬參與大潭護藻礁的環保運動,不僅多次以戲劇作為文化行動表達抗議,也沒忘記用詩為議題發聲,寫下《藻礁,會唱著海洋之歌》一詩,鍾喬在現場朗誦道:
歌聲,在浪跡的血脈間流淌
你可曾記得,千層重疊的杉木間
年輪也以千年的殷切
期待你最終的 懺悔
做為每一次在時間的旅行中
都僅僅看守自身行曩中
那顆從人民的礦岩底層
以利劍或者電鑽鑿出的 戰利品
何時,曾聆聽年輪
在你耳際失聲吶喊
詩在人也在,橫跨近40年的戰鬥
看著台上詩人們,又是遙想過去在戒嚴時代集結在一起,把詩視為推動社會進步的重要一環,又是分享這些年來在不同議題裡,如何仍寫著詩,召喚著理想推動著台灣社會前進。那一瞬間,有一種感動在心中迸發。原來,人在,詩也還在,戰鬥也還在。原來,這是一場橫跨近40年的戰鬥。
在詩會手冊最後,用淺灰墨色刷印著幾行《我們為什麼不歌唱》的歌詞,像是不著痕跡卻又想努力證明存在:
當黑暗將要退卻
而黎明已在遙遠的天邊
唱起嘹亮的凱歌
我們為什麼不歌唱…
當嚴冬將要完盡
而人們所嚮往的春天
被封鎖在冰霜的下面
我們為什麼不歌唱…
這歌詞出現在首部揭露台灣五○年代白色恐怖政治犯的紀錄片《我們為什麼不歌唱》中,是白色恐怖基隆中學案的校長鍾浩東的妻子蔣碧玉生前用錄音帶留下的歌聲。實際上,歌詞改寫於一首於1941年流傳的新詩《我們為什麼不歌唱‧霧季詩抄‧力揚》,這首詩曾在大陸的國民黨統治區和敵後解放區廣泛流傳。
短短幾行字,彷彿應和著詩人們的青春、理想,與40年來的戰鬥歲月。這40年來,世界往和平邁進多少?台灣社會又進步多少?而我們離那沒有人吃人、沒有人壓迫人的社會,又前進了多少?
然而,當嚴冬將要完盡,而人們所嚮往的春天,被封鎖在冰霜的下面,我們為什麼不歌唱?所以,詩人還在,詩也還在,不停歇地「耕耘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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