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編按

「你根本就在寫陳映真思想評傳嘛！」這句讚嘆出自台灣清華大學、淡江大學榮譽教授呂正惠。中國大陸知名文化品牌「理想國」2025年11月在大陸率先推出陳映真文選首兩卷《鞭子和提燈》與《知識人的偏執》，由東海大學社會學教授、陳映真研究領域代表性學者趙剛編選並專文導讀。《鞭子和提燈》收錄了陳映真1960年代創作的散文、文論，《知識人的偏執》則收錄1970-1980年代書寫的散文、文論。

本文為呂正惠老師為陳映真文選所撰代跋，經呂老師授權兩岸犇報全文轉載，並於文末附上趙剛老師的四篇〈導言〉：〈陳映真是如何煉成的？〉、〈白色恐怖下如何知行合一？——陳映真的1960年代〉、〈鄉土文學論戰是什麼？如何打的？——陳映真的1970年代〉、〈精神危機是如何克服的？──陳映真的1980年代〉的文章連結，供有興趣的讀者搶先閱讀呂正惠老師文中所說的《陳映真思想評傳》。

陳映真被譽為「台灣的魯迅」，始終站在弱勢者的立場，書寫台灣被暴力和謠言所欲湮滅的歷史。在兩岸迎來大變局的歷史關頭，趙剛老師在「『陳映真叢林』中披斬出的『一道小徑』」（呂正惠老師語），讓我們窺探到一條得以重新理解自己的時代，找到邁開腳步走向未來的思想途徑。

中國大陸知名文化品牌「理想國」2025年11月率先推出陳映真文選首兩卷《鞭子和提燈》與《知識人的偏執》。圖源：理想國，兩岸犇報 製圖

當趙剛遇上陳映真──《陳映真文選》代跋

◎作者｜呂正惠（台灣清華大學、淡江大學榮譽教授）

這是趙剛第二次認真閱讀陳映真。這一次是按人間出版社的編年體《陳映真全集》（23卷，2017年）逐篇閱讀（小說除外，因為在這之前他已把陳映真的所有小說反反覆覆不知讀了多少遍）。為了要編一套《陳映真文選》，趙剛決定通讀《陳映真全集》。他不只要編「文選」，他還要藉此機會重新理清陳映真的思想歷程。

所以這一套《陳映真文選》不只是一般意義上的「文選」，因為其中還包含了一部《陳映真思想評傳》。趙剛把《文選》分成四輯：《陳映真懷人憶事文章選編》、《一九六O年代文章選編》、《一九七O年代文章選編》、《一九八O年代文章選編》。同時，他還在每輯之前，各寫了一篇非常長的〈導言〉：〈陳映真是如何煉成的？〉、〈白色恐怖下如何知行合一？──陳映真的一九六O年代〉、〈鄉土文學論戰是什麼？如何打的？──陳映真的一九七O年代〉、〈精神危機是如何克服的？──陳映真的一九八O年代〉。把這四篇長長的〈導言〉合併在一起，其實就是一部迄今從未有人寫過的《陳映真思想評傳》，這一部分的字數，和《文選》約略相當，所以等於是把《陳映真思想評傳》和《陳映真文選》兩本書合在一起出版。

「《陳映真全集》打破文類界限，完全採取編年形式，把所有的作品、文章、訪談等按寫作時間或發表時間加以排列，這樣就能看出陳映真的整個創作與思考活動是多麼與時代密切相關。反過來說，陳映真的每一篇作品或文章，也只有擺在時代背景及陳映真自己的寫作脈絡中才能比較精確地掌握其意義。任何有意扭曲陳映真的寫作意圖的人，也將在這一編年體全集中顯示出其不妥之處……」

「陳映真著作數量之大完全超出我們的意料。1988年，人間出版社出版十五卷《陳映真作品集》，其中收入陳映真的小說、文章、訪談等共179篇。同一時段（1959年5月至1988年5月）全集共搜集到300篇，比《作品集》多出121篇。從1988年5月《作品集》出版，到2006年9月陳映真中風不再執筆，中間共十七年多，陳映真又寫了516篇，其數量遠遠超過1988年5月之前。這516篇，除了三篇小說及少數幾篇散文外，都沒有編成集子出版。這個時期的陳映真，在台灣發表文章愈來愈困難，文章散見於台灣、大陸、香港各處，有些很不容易見到。可以說，只有在《全集》出版後，我們才能看到後期陳映真完整的面目。無視於《全集》的存在，研究陳映真無異於閉門造車。」

「全集總共收了815篇，而其中小說只有36篇，可以比較嚴格地歸類在「文學批評」項內的文章，按我估計，也不過七八十篇，兩者相加，最多也不過一百多篇。陳映真當然是傑出的小說家，他的文學評論也有極其獨到的見解，他作為台灣近六十年來最重要作家的地位是無可置疑的。然而，在這之外，他還寫了七百篇左右的文章（包括演講和訪談）。按現在一般的說法，這些文章有報導、影評、畫評、攝影評論、文化評論、社會評論，還有許多乾脆就是政論。那麼，我們到底要把陳映真歸為什麼「家」呢?顯然，「小說家」「作家」這樣的名號，都把陳映真這個人限制在現代社會「職業」欄的某一欄內。我們必須放棄這種貼標籤的方式，才能看清陳映真一輩子寫作行為的特質，才能認識到陳映真這個『知識分子』對台灣、對全中國，以至於對現今世界的獨特價值之所在。」

以上這三段話寫於2017年10月（見《出版陳映真全集的意義》，《寫在人間》509─510頁，三聯書店，2020）。在這之前不久，《陳映真集全集》已經全部編排就序，即將付印，我把全部稿件從頭到尾仔細翻查一遍，發現了這一事實，大吃一驚，然後我才終於徹底醒悟我以前論述陳映真時，犯了一個很嚴重的根本性錯誤：我一直把陳映真看作「小說家」，以他所寫的小說的長短優劣，來衡量他作為小說藝術家的「成就」。

陳映真全集

其實，幾年之前，當我讀過趙剛論陳映真的兩本書《求索，陳映真的文學之路》（聯經出版公司，2011）和《橙紅的早星，隨著陳映真重訪一九六O年代》（人間出版社，2013）時，我已初步意識到我以前評論陳映真所犯的視角上的錯誤。不過，我還沒有徹底醒覺，因為我還在為《橙紅的早星》所寫的序裡，因趙剛未能討論陳映真小說藝術的成敗得失而感到遺憾。直到二O一七年，當我發現，小說只占陳映真全部著作的極小一部分時，我才充分意識到，「只把」陳映真看成「作家」是多麼嚴重的錯誤。

趙剛跟我不一樣，趙剛非常認真的閱讀陳映真，並不是為了欣賞陳映真的小說，而是為了解決他自己內心的困惑。他是隨著國民黨遷台的外省第二代，像他這種背景的人，又到美國留學七年，拿到社會學博士，用他自己的話說：

因為作為一個「西方新左」的我，對民族主義有一個幾乎沒有保留、沒有彈性的教條反對，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個指導思想與學術的「政治正確」，但那時候，連那可能是「政治正確」的念頭都沒閃過，因為一意孤信那就是「對的」。於是，要讓自己「一致」，就必須既反台獨族群民族主義也反「中國民族主義」，而這裡是沒有也不需要有一個歷史的、第三世界的視野，來看中國的近現代史。這個追求「一致」的欲望，戕害了學術也戕害了思想。而此時陳映真的非常鮮明的統派立場，就自然讓我，還有我的朋友們，對他是敬而遠之了，不，有時也甚至是不敬了。因為我們既以為自己是「新左」、「文化左派」，甚或都「後現代」了，那當然是把這個自我理解建立在把陳映真等一干統派人等，當作墊在我們下面的「老左」了。（《求索》自序）

趙剛《求索：陳映真的文學之路》聯經出版社2011年版

這種背景（包括家庭背景和思想背景）的外省人到處都是，就像傾向「台獨」的本省人也到處都是一樣。然而，趙剛終於慢慢動搖了。一方面他越來越不能忍受充滿妒恨情結的「台獨族群民族主義」，另一方面對那些挾著「普世價值觀」以自傲、並以此傲視「中國人」的那種外省菁英如龍應台者流（以《給胡錦濤的公開信，請用文明說服我》一文表現得最鮮明），他也越來越瞧不起。環顧台灣知識界，他只能找上陳映真，這個長期被他「墊在下面」的「老左」。於是，他在2009─2012年間第一次拼盡全力的閱讀陳映真。當然，他要理解的是陳映真的「思想」，而不是陳映真的「小說藝術」。而我，因為從小喜愛中國文史，從來就沒有想到留學美國，自然是「天生的統派」，我反而不太關注陳映真的「中國情結」是怎麼來的，反過來，我更重視的是陳映真的小說為什麼總有些地方讓我不滿意（我恨鐵不成鋼，很希望他的小說越寫越好！）最後，我不得不承認，趙剛研究陳映真是走對了路，而原本和他同是統左派的我，反而走錯了。

1985年，陳映真在台北紫藤廬。圖源：張照堂 攝

然而，好事多磨啊！我第一時間就知道趙剛接下了這個任務，也知道趙剛答應一年後交稿。理想國的責編也告訴我，剛出版的三卷本《陳映真小說全集》賣得很好。她跟我都期待趙剛的稿子，趙剛一交稿，理想國立刻發排，這不就好事成雙了嗎？就在這個關鍵時刻，趙剛的身體出了狀況。為了全心全意的趕著完成工作，他刻意的躲到偏僻的台東編稿、寫稿。台北有一個朋友在台東買了一小棟「別墅」，他躲到那裡去了（剛好他休假）。趙剛是標準的北方漢子，看起來身體很好，可是卻有個毛病，當他過度投入工作之中時，他的身體就會出狀況，以前已經有過一次經驗。於是，他只好暫時停了下來，並且跟理想國商量延期交稿，理想國也同意了。

二O二一年，經過一年的艱苦奮鬥，大陸熬過了新冠疫情的高峰期，我終於可以去北京了。臨走前，趙剛告訴我，他已交稿了，他要我在北京時抽空看一下稿子，給點意見，另外托我問問理想國，書稿會怎麼處理。我把趙剛傳給我的稿子打印一份，帶到北京去。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到指定的旅館隔離三周，只准待在自己的房間，不准走出房門一步，三餐有人送。這有點像「坐監」，但為了控制疫情，不得不如此。還好，我想帶了趙剛的稿子（還有自己準備讀的幾本書）。

進入隔離旅館，一切安排就序後，我攤開趙剛的稿子，開始閱讀。這時候我才赫然發現，趙剛根本不是在為《陳映真文選》寫導言，他是循著《陳映真文集》的文章順序，在摸索、尋找陳映真的思想發展軌跡。寫《求索》和《橙紅的早星》兩本書中，趙剛費盡力氣、披荊斬棘，從重重草莽中發現了早期陳映真的某些「腳蹤」（陳映真集習慣用這個詞，而不是一般人更熟悉的「足跡」），他現在可以根據非常詳盡的編年體全集，試著去「描繪」陳映真的思想發展路線。雖然有全集的基礎，也有趙剛自己在前面的蓽路藍縷，但這個工作也還是極其艱難。趙剛全力「搏虎」（這是他一向的工作態度），居然想在一年之內完成，無怪乎他的身體會出現不適的狀況。

陳映真在南勢角故居書房與魯迅像合影，拍攝於2001年。圖源：陳文發 攝

我看呆了，根本沒想到趙剛是這樣編文選，寫導言的。這哪裡是「導言」？這根本就是一篇長長的、探索性的《陳映真思想評傳》！我越看越興奮，一面看一面喝酒（我「偷偷的」帶著煙、酒進入隔離旅館，而旅館好像也善意的不予理會），累了就睡，醒了就接著看，反正沒有人可以進入我的房間。就這樣，一口氣（我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把全稿讀完。我寫信跟趙剛說，「你根本就在寫陳映真思想評傳嘛！」他回信：「正是如此，我讀著讀著，一提起筆來，就不得不寫成這個樣子了！」真是了不起啊！我只能讚嘆。

我八月中旬到達北京，隔離後也主要呆在北京，因為各地疫情此起彼伏，我只到上海兩周、廈門三天，此外哪裡都不敢去，到十二月上旬辦完事才回台北。完全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輪到我的身體出現了問題，而且看起來還滿嚴重的。趙剛在台北請我和一群朋友吃飯時，看出我的異常，嚴肅的警告我，要我好好注意。差不多將近一年時間，我都在治病，其實是在尋找我真正的病因。到了2022年11月，骰子擲下了，一翻兩瞪眼，我得了人人色變的重症。關於此後幾個月，我複雜的心理歷程，以及頗為漫長的治療，朋友、學生對我的關懷，我就不多說了。

從發現真正的病因到現在，快要一年了，除了去醫院，我很少出門。我盡量把自己的生活規律化，暫時不安排長時段的讀書、寫作計劃，空餘的時間我就整理書，突然發現「多年不見」的書，我就不勝歡喜的多翻幾下（我長時間購買、堆積的書實在太多了，根本忘了很多書的存在）。有時候我也對自己的一生稍作回顧，想一想「萬一」的時刻來臨之前，我應該做好哪些準備。就在這期間，應該是八月中旬，我接到趙剛的信。他說，現在要開始安排《陳映真文選》（包括選文和他的導言）的出版事宜，他知道這時候不能太打擾我，但他個人很希望我為這套書寫個序言，甚至就短短的一、兩頁也可以。我毫不遲疑的就答應下來──不論對陳映真、還是對趙剛，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本文作者呂正惠。圖源：呂正惠教授粉絲團

2006年下半年，經過一段時間的猶疑，我接受了陳映真和陳明忠兩位統左派前輩的安排，開始照管人間出版社，到現在已經十六年了。回顧起來，可以肯定的說，我所做的最為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陳映真去世之後的一年內，咬緊牙關的趕出了《陳映真全集》。當然，要不是在這之前，陳光興在交通大學亞太文化研究室長期搜集陳映真的資料，出版工作根本不可能完成。但即使有陳光興團隊打下的基礎，要在一年之內趕出這麼一大套全集，也是難以想像的。我那一年的備受煎熬，我已在一些文章中隱隱約約的表達過了，這裡就不再多說。但是，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全集出版後，我和宋玉雯帶頭的工作團隊，得到大家毫無保留的肯定。當然，一年內匆忙趕出來的成品，肯定有許多不足之處，但能夠「趕」出來，確實是不容易的。

我在全集付排前，最後一次翻閱所有排校稿時，已經意識到，這一套《陳映真全集》的意義非比尋常，這在前面的文字中也說過了。最讓我想像不到的是，就在全集出版之後的三年時間之內，趙剛以他狂熱的追求「歷史真理」的決心和他難以想像的超人的意志力，完成了我當初朦朦朧朧中的預想，終於在難以理清的「陳映真叢林」中披斬出「一道小徑」來。這雖然只是一條「林中路」（借用海德格爾的書名），而且還有待完成（目前還只寫到1987），但已經令人大喜過望了。這好像上天安排好就是要跟《陳映真全集》配對的！我哪能不為這一套書寫上幾句呢？

二十世紀八O年代，陳映真開始出現在大陸知識分子之前，「進步」的知識分子如張賢亮、阿城者流好像在看戲一樣，把陳映真看作是「放錯時代的看板人物」，要說多可笑就有多可笑。如今，「歷史的車輪」轉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二十年代（也不過是四十多年而已），昔日搶占「新劇」舞台的場面人物，又到哪裡去了？趙剛就不一樣了，趙剛曾對陳映真充滿敬意（特別是在他辦《人間》雜誌時），但同時又為陳映真的「老左」面孔而把他「墊在下面」。但趙剛最終卻成為陳映真思想最大的發揚者，是趙剛讓陳映真在歷史之幕前顯露他真正的面目。在二十世紀下半葉的中國，如陳映真這樣的知識分子又有幾人！從二十世紀八O年代至今，硬是從「新左」和「後現代」急速轉變到陳映真的立場，而且毫不保留的公開表達出來，在台灣知識界，除了趙剛之外，還找得出哪一位呢？「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說的是趙剛？還是陳映真？還是兩個都是？我真有點搞不清楚了。

2023、9、22

◎本文為《陳映真文選》代跋，經呂正惠老師授權全文轉載
◎編輯｜陳迅
◎以下為呂正惠老師說的《陳映真思想評傳》、趙剛老師的四篇〈導言〉：
‧ 陳映真是如何煉成的？
‧ 白色恐怖下如何知行合一？——陳映真的1960年代
‧ 鄉土文學論戰是什麼？如何打的？——陳映真的1970年代
‧ 精神危機是如何克服的？──陳映真的198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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