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代陳映真統左思想的形成(上)

By 呂正惠 / 2020-10-06 16:39:36 /
左翼
陳映真
摘要:

1959年陳映真發表第一篇小說,1960年又發表了六篇小說,從這個時候開始,有四代知識份子將陳映真視為偶像。國民黨遷台到現在,已經過了六十七年多,可以肯定的說,在這段時間裡,陳映真是台灣知識界最獨特的一位。許許多多人崇拜他,在他死後這麼懷念他,但就是無法理解他這個人──這麼好的一個人,這麼優秀的一位小說家,怎麼會有那種無法理喻的政治立場呢?這樣,陳映真這個無法繞過的巨大的身影,就成當今台灣社會最難以理解的問題。陳映真去世後的各種悼念文章,普遍的表達了這一問題。


國民黨遷台到現在,已經過了六十七年多,可以肯定的說,在這段時間裡,陳映真是台灣知識界最獨特的一位。將來的歷史家會說,陳映真立足台灣、遠望中國大陸、從世界史的角度思考問題,可能是這個時代台灣知識界唯一可以永垂青史的人物。

xxx陳映真(1937年11月8日-2016年11月22日)

1959年陳映真發表第一篇小說,1960年又發表了六篇小說,從這個時候開始,有四代知識份子將陳映真視為偶像。第一代是他的同時代人,常能在當時前衛青年藝術家出入的明星咖啡屋見到他,能夠逐期的在《筆匯》和《現代文學》看到他的新作,他們將陳映真視為正在誕生的台灣現代文學最閃亮的一顆明星。第二代是1960年代後半期進入大學的青年,他們讀到陳映真的小說時,陳映真已經被捕,成為文壇的禁忌,他們只能在舊書攤尋找《筆匯》、《現代文學》和《文學季刊》,在小圈子中輕聲的談論他,他們在最嚴苛的政治禁忌下思想極其苦悶的時候找到了陳映真,讀陳映真的小說是他們最大的安慰 (1)。1975年陳映真出獄,遠景出版社隨即把他早期小說編成兩個集子《第一件差事》和《將軍族》出版。當時鄉土文學已經非常盛行,陳映真理所當然的成為引領風騷的人物,從這時開始閱讀陳映真的第三代,人數上最為眾多,陳映真成為大眾人物就是在這個時候奠定的。1985年陳映真創辦《人間雜誌》,有很多人是因為這一本雜誌才知道陳映真,這算第四代。陳映真去世後,有不少人寫文章悼念,就反映了五十多年累積起來的陳映真迷實在無法計數。

xxx陳映真創辦的《人間》雜誌封面,《人間》雜誌同仁習慣稱呼陳映真為「大陳」

在我讀過的紀念文章中,印象最深刻的有兩篇。一篇是曾經在《人間雜誌》工作了將近四年、「直接領受他溫暖、寬宏的身教和言教」的曾淑美寫的。在她看來陳映真對人間充滿了人道主義的關懷,對他身邊的人極其關愛、友善,在人格上簡直就是完人。但她根本不能理解陳映真的中國情懷,她不知道陳映真為什麼會認同那個令人困惑、失望的「祖國」;她還認為陳映真只可能產生於台灣這塊土地,共產黨只會利用陳映真,他們哪裡能瞭解陳映真(2)。另一篇是蔡詩萍寫的,他說,陳映真所寫的每一篇小說都讓他很感動,但他無法理解,小說寫得這麼好的陳映真,為什麼會在舉世都不以為然的情況下堅持他那無法實現的、唐吉訶德式的夢想(3)。一篇講陳映真的為人,一篇講陳映真的小說成就,這些都令人崇仰,回想起來讓人低徊不已,但無奈的是,陳映真是鐵杆到底的、最為堅定的「統左派」。從這裡就可以看出陳映真的獨特性,許許多多人崇拜他,在他死後這麼懷念他,但就是無法理解他這個人──這麼好的一個人,這麼優秀的一位小說家,怎麼會有那種無法理喻的政治立場呢?

問題的關鍵很清楚:如果不是陳映真的政治信念出了問題,就是台灣的文化氣候長期染上了嚴重的弱視症,一般人長期處身於其中而不自覺,反而認為陳映是一個無法理解的人。陳映真從一開始寫作時對這一點早就看得很清楚,他是在跟一個龐大的政治體系作戰,這種戰鬥非常漫長,他這一生未必有勝利的機會。但他非常篤定的相信他的政治信念,他願意為此而長期奮鬥。如果他不是在六十九歲的時候因中風而臥病,他就會看到他的理想正在逐步實現。在生命中的最後十年,他不再能感知這個世界,可以說是他一生最大的遺憾。

xxx2020年6月,作家陳映真小說全集由理想國策劃出版,為大陸首次完整集結;《將軍族》《夜行貨車》《趙南棟》三冊,完整收錄陳映真1959-2001年創作的37部中短篇小說作品,呈現其一生的小說創作全貌

陳映真跟台灣一般知識份子最大的不同就是,從一開始他就不承認國民黨政權在台灣統治的合法性。表面上看起來,這種不承認有一點類似於台獨派,但本質上卻完全不同。陳映真把美國視為邪惡的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代表,而國民黨政權正是在這一邪惡的帝國主義的保護之下才倖存下來的,國民黨為了自己的一黨之私,心甘情願的作為美國的馬前卒,不顧全中國人民的利益,也絲毫不考慮到世界上所有貧困國家的人民的痛苦。如果說,以美國為代表的資本主義是當代世界的「桀紂」,那麼國民黨就是助紂為虐(台獨派只想取代國民黨,其助美國為惡的本質是完全一樣的)。如果你認為美國是好的,你怎麼可能認同陳映真,問題的關鍵在,你認同的是美國的富強,而沒有意識到美國的邪惡,你怎麼可能瞭解陳映真。因為陳映真首先看到的是美國的邪惡,是美國在全世界的貧困、落後地區所造成無數的災禍,而這些你都沒有看到,你怎麼會認同陳映真。陳映真對全世界充滿了大仁大義,他看到邪惡的本源,你只看到陳映真的仁厚,你的仁厚只是一般的慈善之心,而陳映真的仁義是擴及全人類的仁義,這就是你們和陳映真的區別。你們無法理解你們所崇拜的陳映真,是一個比你們想像的更偉大的人,你們完全不知道他的深邃的歷史眼光和他祈求全人類和平幸福的願望。

1960年代後半期我們開始閱讀陳映真時,雖然很被吸引,其實並不真正瞭解陳映真。我是從《文學季刊》前四期的四篇小說讀起的,我很喜歡前面兩篇,〈最後的夏日〉和〈唐倩的喜劇〉。我所感覺到的是,小說中男性知識份子的挫敗與無能,以及年輕女性的淺薄與追趕潮流。當時文藝圈被認為是台灣思想最進步的一群,一些年輕女性以能進入這一圈子、並和當時頗有名氣的文化人交往為榮。〈唐倩的喜劇〉借著唐倩與當時知識圈兩位代表人物的交往,以嘲諷的筆調把這些現象描寫得淋漓盡致,真是令人歎賞。我至今還認為,這是陳映真最好的小說之一。

xxx陳映真訪問作家楊逵

讀過這四篇小說不久,我就聽說陳映真因為思想問題被捕了,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台灣的政治禁忌。其後,我開始從舊書攤尋找《現代文學》,將刊載陳映真小說的每一期都買到了,而且都讀了。說實在的,我當時只能欣賞〈一綠色之候鳥〉,其他各篇,包括後來很有名氣的〈將軍族〉,我不是看不懂,就是不喜歡,認為小說的設計有一點僵硬而不自然。所以,對於更往前的《筆匯》時期的作品,我就沒有很積極的去尋找。我已經不記得當時讀過哪些篇,但肯定讀過〈我的弟弟康雄〉,據說這一篇流傳甚廣,但我讀後卻非常失望,認為寫得太簡單,故事完全不能讓人信服。

回想起來,六〇年代後半期我對陳映真的興趣,完全集中在他對知識份子苦悶心境的描寫上,而這種苦悶其實也很複雜,還包括了青春期對「性」的朦朧的嚮往。我一直把陳映真作為當時知識份子的一般典型來看,從來沒有留意他的殊異性(4)。我相信我這種閱讀在我們這一代的陳映真迷中相當具有典型性,這種誤讀是時代的必然,因為陳映真所想表達的、全盤否定國民黨體制的「憤悶」之情,和我們青春的苦悶實在相差太遠了。

七〇年代中期,陳映真復出文壇,在他的領導下,原本已經開始流行的鄉土文學更加如虎添翼。我是完全支持鄉土文學的,在思想上對他完全信服,只是對他新寫的小說常常有所不滿。八O年代中期,台獨思想開始盛行,我跟陳映真一樣,非常反對這種偏頗的政治意識形態。因此我當然變成統派,最後加入中國統一聯盟,和陳映真走在一起了。坦白講,七〇年代中期以後我的思想的變化過程,雖然不能說沒有受到陳映真影響,但主要還是隨著台灣政治情勢的變化,隨著自己的出身(農家子弟)、個性和教育背景(讀中文系,深愛中國文史)而形成的。對我來講,陳映真只是非常重要的思想界的人物,我很幸運,居然在他後面成為統派。因此,我沒有迫切的需要想要去追溯陳映真的過去,想探問他為什麼會成為統派,因為本來就應當如此,他一定就是統派,就正如有了台獨派以後,我也一定成為統派一樣。應該說,一直到最近幾年,我才開始認真思索,為什麼在那麼早的1960年,陳映真的思想就已經是那個樣子。

xxx在台東泰源監獄的陳映真(翻攝:藍博洲)

我所以描述我認識陳映真的過程,是要說明為什麼各種陳映真迷都沒有真正瞭解陳映真,因為他們和我一樣,都沒有真正深入的探究早期的陳映真,而這正是陳映真思想根底之所在台灣的各種陳映真迷,或者喜歡他的小說,或者敬佩他的隨和溫厚的個性(很少大名人有這樣的性格),或者景仰他同情所有弱勢者的那種人道主義的情懷。這些陳映真迷,都是在國民黨的體制下成長起來的,有些人對國民黨雖然有所不滿,但還是相信國民黨可以改革,有些人非常反對國民黨,據此而主張台灣應該獨立。當國民黨的那個「中華民國」在聯合國不再成為中國的代表時,他們(不論他們對國民黨的態度如何)根本沒有想到要去和那個被國民黨辱駡了幾十年的對岸的「邪惡」政權統一,畢竟他們都是吃了國民黨的奶水長大的。所以,雖然他們不一定接受民進黨的台獨立場,他們也不可能贊成和共產黨統治下的大陸統一,對他們來講,這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不論是堅決主張獨立的民進黨及其群眾,還是繼續擁抱「中華民國」國號的人,都無法相信,這個時候的陳映真,竟然不顧他的崇高的地位與眾人的尊仰,和一些人合作,成立了中國統一聯盟,樹起統派的大旗,而且自己還擔任創盟主席。如果這樣回顧,我們就可以理解,廣泛散佈於台灣文化界的各種陳映真迷為什麼會那麼困惑,甚至為什麼會那麼憤怒。雖然他們的立場和我截然相反,但他們和我一樣,從來沒有想要探究陳映真這個人是如何形成的。這樣,陳映真這個無法繞過的巨大的身影,就成當今台灣社會最難以理解的問題。陳映真去世後的各種悼念文章,普遍的表達了這一問題。

【注釋】
[1] 我跟鄭鴻生都屬於這個世代,陳映真對我們這個世代的意義,鄭鴻生在〈陳映真與臺灣的六十年代〉一文中有深入的分析,可以參考。文章見《台灣社會研究季刊》78期(2010年6月),頁9─46。
[2] 曾淑美〈看圖說話〉,《印刻文學生活志》162期(2017年2月),頁62─67。
[3] 蔡詩萍〈我攤開《陳映真小說集》,冷雨綿綿的臺北向你致敬〉,聯合報,2016年11月27日。此文由淡江大學林金源教授提供,謹此致謝。
[4] 陳映真自己就曾經提到臺灣現代主義文學和青春期的臺灣青年的性苦悶的關係。我受到這篇文章影響寫過一篇論文〈青春期的壓抑與自我的挫傷──一九六O年代臺灣現代主義文學的反思〉,載淡江大學《中文學報》19期,2008年12月。我的錯誤在於:完全把陳映真視為其中的一員,而沒有想到提出這一批評的陳映真是置身於其中而又能夠獨立於其外的人。

1960年代陳映真統左思想的形成(上)
1960年代陳映真統左思想的形成(中)
1960年代陳映真統左思想的形成(下)

◎本文原載於《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106期
◎文中圖片與注釋出處為微信公眾號「保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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