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戲的人生-訪問張照堂|人間雜誌

By 陳映真 張照堂 / 2024-05-27 17:25:28 /
陳映真
摘要:

在台灣攝影界影響甚鉅的知名攝影家張照堂,於2024年4月2日逝世,享壽81歲。1985年12月出版的人間第二期,陳映真對張照堂作了訪談,精準扼要的呈現了張照堂攝影美學的思想狀態。人間學社將當期訪問稿重新打字刊佈,聊表對兩位先輩的追思。

編案


◎編輯繕打|藏礫(人間學社)

在台灣攝影界影響甚鉅的知名攝影家張照堂,於2024年4月2日逝世,享壽81歲。社會各界深表哀悼的同時,也舉辦了各類追思紀念活動。張照堂在《人間雜誌》籌備時期,即以專業才能,指導過《人間》的同人,並在《人間》創刊後擔任編輯顧問。

在1985年12月出版的人間第二期,陳映真對張照堂作了訪談,精準扼要的呈現了張照堂攝影美學的思想狀態。人間學社將當期訪問稿重新打字刊佈,聊表對兩位先輩的追思。

xxx如戲的人生-訪問張照堂。圖源:圖中照片為張照堂所攝,翻攝自《人間雜誌》第2期

如戲的人生-訪問張照堂


◎攝影|張照堂
◎訪問|李明(陳映真化名)

前言:張照堂是六○年代以後形成的、台灣具代表性的攝影作家之一。他的攝影,卓然形成了他自己的視覺、映象上的語言和藝術風格。在這裡,他第一次比較系統的敘說了他自己的歷程、思想和展望。

張照堂的攝影,長期以來,儼然發展出他個人的視覺世界。幾乎每一張他的照片,都有令人在心中「啊!」地呼叫起來的視覺效果。這「啊!」的叫聲,可能是因為張照堂獨有的超現實、神秘或幽默、嘲弄所引起的,但無可否認的,張照堂從相機的「觀景窗」捕捉的世界和人生,有明顯的獨特性。

這樣的視覺世界,自然和張照堂對攝影藝術的看法有關。張照堂開始拍攝的年代,是他還在大學求學的六○年代。在當時,台灣的文藝界,很受西方「現代主義」的影響。當時的繪畫、音樂、詩,比較偏向於表現人生超現實、詭異、晦澀的一面。要表現這些,在表現技巧上,就必須反叛向來的現實主義的技巧。「當時,我買了20廣角鏡頭,有誇大、突出的效果。」張照堂說:「後來拍久了,覺得效果太模式化,而且相機之物理效果太突出,淹沒了拍攝者的思想和感情。現在我用35鏡頭誇張性不大,有人說35鏡頭現在算是標準鏡頭了。」幾十年過去,現在張照堂早已揚棄了他大學時代為「現代」而「現代」的風格。「我的照片開始有人,有生活,有環境,有關懷。」張照堂說,「不過,我仍然要保持我自己的風格。這風格,是我不想太明白、直接地去看和表現現實面。我總認為,生活的真實,也包括著生命和生活中常見的超現實面。詭異、孤獨、不能交通、惡夢難醒、神秘…這些面,其實在生命中,也蠻實在的。不,對於我,這些是生活和現實的一個部分。」因此,張照堂認為,好的(藝術)作品,應該把具體的生活中抽象的、超現實的事實溶合起來。「我認為,像六十年代形式上一味搞『現代性』固然不足取,現在搞的太明白易認,恐怕也是問題。」張照堂說,「在作品中留下較寬的想像的空間,會使作品比較豐富。六十年代台灣現代主義給我的影響,是我在關懷和凝視現實並加以表現時,我能利用『現代派』的許多『從現實折射出來的技巧』,保留了我個人的創造性。」

問到他拍攝作品的著眼點和哲學,張照堂表示「人間」雜誌的宗旨:「透過攝影去發現、紀錄、報告和評論」,與他從事攝影工作的哲學不謀而合。「不過,我的東西蠻個人的。我的發現、紀錄、報導,畢竟還是透過我自己個人的視覺、感情去捕捉的。」因此,張照堂的作品,畢竟和嚴格意義的報導攝影──報知,並在報知的同時,表現出作者對人、對世界、對生活鮮明的價值觀,並以這價值觀表現出作者指導性的意見和批判──是不同的。

這一組題為「如戲的人生」的張照堂作品,是他在擔任「唐朝綺麗男」影片攝影工作的餘暇拍出來的照片。拍攝地點包括坪林、淡水、水源地、七星山、地熱谷、擎天崗、太陽谷等地。它當然不是記錄一個電影形成過程,或報導電影拍攝班子裡的問題或事實的作品。而是作者在參加這個工作的特定環境、機會和時間中,他個人的作品。這些照片中,表現出張照堂「蠻個人的」視覺世界──詭異、超現實、孤獨、幽默和捉狎。有些照片,有很強的劇照式的舞台效果。「如果戲劇是人生的模擬,其實就說明實際生活中強烈的舞台性。舞台性,至少是和現實性相對的。拍戲,是非現實的。但在拍戲的前後,人們的活動,卻是硬生生的生活。這種現實與非現實的交錯,引起我的興趣。」張照堂說,「在拍戲前後,人們還保留著拍戲時的化妝、衣服和道具。那種荒唐、乖謬和某一種無奈和茫然,形成一種強烈的感覺。我喜歡這種感覺,我試著拍下這種感覺。」

拍片使張照堂能在一個外景地點待久一點,也因此能和拍戲的班子裡的人處久一點。「長時間處在一個物與人的環境,是報導和記錄攝影所必要的條件。」張照堂說,「這時間機會增加了我用攝影去創作的可能性。」在拍戲過程中有很多等待的時間,他利用這比較無聊的時間去看,去觀察、等待,拍出了這些照片。「除此之外,即除了我個人的創作以外,拍這些照片,基本上我並沒有太特別的著眼點和目的。」張照堂說。

張照堂作品中的幽默、諷刺,基本上是溫和、語不傷人的那一種。「拍這些照片的現場,不是什麼辛辣的場合,因此我也不會刻意去表現一種批判或抗議。」張照堂說,「此外,年齡大了,看待生活比較寬容,我沒有了尖刻的批判意識。我表現某些好玩、幽默、嘲弄。但也表現了某種茫然和無奈。我喜歡在作品中表現比較豐富的東西,有熱鬧,也有門道…」

基本上,張照堂不使自己成為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寫實」的攝影家。他認為直說直拍的作品,限制了作品的「豐富性」,而「溶合了現實與超現實,溶合了主觀視覺與客觀世界」的作品,「能述說更多的東西」。他的作品,以文學來取譬,比較像「現代」詩,像「現代」繪畫,也比較像德布西的音樂,而不像寫實的小說或報告文學。他是台灣旅行的、街頭的創造攝影家中,比較儼然形成他自己的「視像」Vision、風格,並有統一性的攝影作家。他揚棄了青年時代純形式主義的現代性,但「現代」的技巧仍然是他表現風格上一個重要的部分。他關心現實,但在表現上仍然堅持「藝術的素質」,不主張一語道破。因此,他基本上反對為作品附加文字的解說,但又不反對一定限度內的說明。「照片,畢竟不應該只屬於攝影界看懂門道的小圈。我當然希望更多的人能夠了解攝影作品。」張照堂說。對於不習慣攝影藝術語言的讀者,張照堂說,「看,我的作品至少能讓人理解到,對於周遭的人和環境,我們只要開放的,創造性地看,可看到令人驚詫的,豐富的視覺上的可能性。」

一般公認張照堂視一個對年輕攝影者具有影響力的攝影家。但張照堂卻謙虛的說:「那只因我拍的時間長,而且算是一直有作品拍出來。任何這樣的人,自然會受到注意,尤其對沙龍或『新沙龍』不覺滿足的年輕人。但我不覺得我有什麼太大的影響力。就那麼幾個與我接近的學生、年輕朋友,只能說他們搞攝影的一個偶然中,有一點受到影響而已。」問到他的作品似乎在國外的評價高過國內,他笑稱不很清楚。「有人說,張照堂應該為一些青年拍照者所走的方向負責。」張照堂笑著說,「這罪名大了。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多重要。我只知道自己一直在拍,其中有一些作品算是還可以。我拍照,單純為了興趣,加上我對自己有一點期許,覺得不應該放棄這個創作生活,此外,拍照有一個特點,就是行動。關在家裡想,絕對沒有作品。你一定得出門,去看,去體會,去拍。這種行動性,對我是一個自我治療,自我克服的過程。有時我會灰心、冷漠、焦慮、沮喪甚至絕望。但我起來行動,出門拍照,依靠實踐就治癒或緩和了我個人心靈上、創作上的疾病。這對我很重要。這是我一直拍下來,將來也要拍下去的原因之一。我不想樹立門派,影響青年(笑。」說到影響,張照堂以為只要夠努力夠勤勉,有成績,誰都一定會受到青年的關心和注意,談不上誰該為青年的攝影走向負責。

張照堂目前的風格和思想,會不會改變?

「我想是會的。」張照堂笑了,「其實,也許將來我說出來的話,全是和今天說的話互相對立,也極有可能,正如六○年代的我變成七○年代以來的我,彼此有連貫,但也有本質的改變,將來我怎麼變,我不十分清楚,但我以為在創作上『定型』,是創作者的末路了。我想,我是會變的,並且也期待著改變。」

◎本文刊於198512月,「人間」雜誌第二期,頁64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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