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陳明忠被捕的那一天

By 陳志平 / 2022-08-23 17:27:00 /
白色恐怖
陳明忠
政治犯
摘要:

本文是陳明忠先生的二女兒陳志平以女兒的視角,回憶父親陳明忠第二次被捕時發生的事,彼時才9歲的她經歷一覺醒來父親就被帶走,生活日常的小事卻成為被大人審訊的關鍵問題,讀來令人不捨,也讓人見證白色恐怖對政治受難人與其家屬造成的影響。本文原刊於作者臉書,《兩岸犇報》經作者授權轉載全文,供讀者一同省思這段歷史並以史為鑒。

【犇報編按】


陳明忠先生是台灣知名白色恐怖政治犯、反帝愛國社會主義者、社會運動家,於2019年11月21日清晨逝世,享年90歲。陳明忠於1950年7月因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被捕,因黨人身份未曝光而只判刑十年並於1960年出獄。1976年第二次被捕時,因國民黨當局欲藉此案打擊島內民主運動,陳明忠遭受嚴厲刑求卻堅毅不屈,讓大逮捕胎死腹中,原判死刑的陳明忠,經海外人權組織和保釣運動參加者的救援,最後改判十五年徒刑,1987年因病保外就醫。本文是陳明忠先生的二女兒陳志平以女兒的視角,回憶父親陳明忠第二次被捕時發生的事,彼時才9歲的她經歷一覺醒來父親就被帶走,生活日常的小事卻成為被大人審訊的關鍵問題,讀來令人不捨,也讓人見證白色恐怖對政治受難人與其家屬造成的影響。本文原刊於作者臉書,《兩岸犇報》經作者授權轉載全文,供讀者一同省思這段歷史並以史為鑒。


◎作者|陳志平(資深媒體人、陳明忠次女)

「在家時,我常想:能夠再活10年就滿足了。因為到了那時候,縱令我們有萬一,孩子們也已能夠自食其力了……」。爸爸在第二次被捕兩年半後,於1978年12月10日寄自綠島的家書裡,這樣告訴媽媽。

xxx陳明忠在給妻子馮守娥的信中說,原本曾想再活10年就滿足。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1960年爸爸第一次坐牢出獄,花了5年重新學習知識,1965年在中國新藥從化驗員升到品管科長,薪水從1,200元漲到2,800元後,才敢結婚。

當時仍是戒嚴時期,政治犯自嘲出獄後形同從「小牢」換成「大牢」,因為做任何工作都三不五十有警察查訪,許多政治犯連維持正常生計都難,更不敢再碰政治。但爸爸志向不變,媽媽既是老同學(統派政治犯互稱),婚後也是與爸爸一起繼續追求理想的同志伴侶。

爸爸在中國新藥因工作認真,職位快速晉升,之後爸爸以家族企業不好管理,拒絕出任廠長,總經理為說服改變主意,最終同意爸爸兩個要求,一是不能因女工結婚就解雇;二是如果女工工作良好,有一定資歷後即升為助理員,薪資由日結改為領月薪,如此女工請假也能有工資。

爸爸的朋友日前告知,2013年犇報刊出爸爸回憶錄,提及在中國新藥工作這段經歷,有位老太太特別拿著報紙詢問爸爸的連絡方式;原來老太太就是當年受惠的女工之一,儘管此事已過40年,仍想當面向爸爸表達謝意。

xxx圖為1971年陳明忠和小孩參加公司旅遊。長女(左)幼稚園大班,作者(右)當時幼稚園中班。圖片來源:《無悔:陳明忠回憶錄》

爸爸之後換到乖乖公司的藥廠部門「東大製藥」任職,我家也從新北市三重,搬到媽媽認為文教風氣較盛的台北市大安區。當時爸爸月薪台面上已有二萬元,另還有台面下的薪水,不過交完房貸後,剩下的大部分都拿去買書報、買資料,並廣印書刊發送給想看的人。

那是一個國際情勢動盪的年代。1970年底保釣運動興起,1971年底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換中華人民共和國加入;緊接著1972年2月尼克森訪問大陸,同年9月29日日本與中國建交。

許多人開始關心政治、關心台灣前途、想了解大陸的情況,但台灣資訊仍然相當封閉,爸爸和幾位老同學合買了影印機,把他自己花大錢買來的日文資料影印廣發出去,很多學界、政界名人、政要都看過。所謂花大錢,那時《聯合報》一個月75元,爸爸透過管道訂《朝日新聞》,一個月要1千元,更遑論買當時只有日本大使館才准買的《世界月刊》等書籍。

我那時候還小,記得每日傍晚約6點會準時聽到爸爸回家的腳步聲,但爸爸在家,幾乎都坐在書房看報、剪報、看書,我一靠近,爸爸就順便檢查指甲長度,然後拿剪報的剪刀,把指甲剪得短到會讓我哭著向媽媽告狀的程度。

如今回想,爸爸還曾帶過我去取朝日新聞,我也見過那台出事後被拆解丟到淡水河的影印機。

1974年東大藥廠派爸爸出差日本買機器,當時台灣官方對外宣稱沒有政治犯,爸爸趁此行,把陳玉璽給他的獄中政治犯名單,轉交國際特赦組織日本成員。爸爸在日本還見到著名經濟學者劉進慶,兩人相談甚歡,劉進慶脫口提議勸說黃順興赴大陸,此事也成為兩年後爸爸第二次被捕的導火線。
(注:白色恐怖政治犯吳俊宏在原文張貼處留言表示,陳玉璽給陳明忠的政治犯名單是一位叫簡金本的難友提供的,陳將其翻成英文交給國際特赦組織日本分會,分會人員問簡關押的政治犯有什麼需求,簡說不少人沒錢買日用品。因此英國國際特色組織就依名單寄一堆日用品進去,不少犯人收到包裹,但第三天包裹又被官方收回了。當時有一位叫蔡添樹的犯人也收到此包裹。當包裹被收回後,觸發他原本計劃脫逃的念頭提前實施。最終他從景美看守所逃出,經由八斗子漁港駕漁船(他原本是漁船船長)逃至大陸。)

xxx圖為白色恐怖政治犯吳俊宏在原文底下的留言擷圖。吳俊宏於1972年因「成大共產黨案」被判刑15年,後入獄服刑10年。圖片來源:擷圖自作者臉書

不過日本行認識了國際特赦組織成員,在爸爸幾乎被刑求致死時,此事讓問案人員頗為忌諱一度收手。而國際特赦組織一對英國夫妻,於爸爸坐牢11年間,持續來信關心爸媽,信中偶爾還會夾著一張小額支票;爸爸保外就醫後,雙方每年仍藉書信彼此問候,成為一生未見過面、但真心相待近40年的異國朋友。

xxx陳明忠電話簿裡的國際特赦組織地址。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日本出差回來後,爸爸認識了剛出獄的陳映真,之後再認識了蘇慶黎。當時黨外運動興起,美國扶植的台獨力量越來越大,因參與保釣開始左傾的年輕一代也與五O年代政治犯接上頭。

1964年黃順興成為第一個以黨外身份當選的縣長,相當轟動,但1968年競選台東縣長連任,被國民黨傾力破壞。因為祖父曾任職台東縣政府,爸爸第一次出獄後與黃順興成為時常喝酒聊天的朋友,黃順興後來兩度當選增額立委,競選期間很多朋友因爸爸而捐款,其中一位朋友剛出借車子發傳單,一夜醒來,就發現方向盤被人拔走。這是當時國民黨阻擋對手的粗暴方式。

1975年12月第二次增額立委選舉,發生郭雨新被作票落選事件。爸爸讓蘇慶黎從郭雨新秘書陳菊處,取得國民黨選舉作弊資料,包括許多村子開票如何被破壞,八萬張廢票如何被製造出來,交陳映真寫成文章,以筆名「戴乃民」在香港《七O年代》雜誌發表,這是陳映真第一篇報導文學。這篇〈台灣政壇老兵郭雨新〉刊出後,因有憑有據影響很大;文章究竟是誰寫的,也是之後爸爸被刑求時被追問的重點之一。

爸爸提議黃順興去大陸看看,1976年黃順興私下讓女兒黃妮娜,帶著他給周恩來的信,取道日本轉大陸,對此爸爸並不知情。黃妮娜回台沒多久,於7月1日被捕,黃家遲至7月2日晚上才通知,爸爸估算黃妮娜被刑求一定撐不過3天,研判自己應已來不及離開。

出事之前,原本台獨和左派文章都會刊登的黨外雜誌《台灣政論》,突然決定不再登左派文章,陳映真與蘇慶黎因此想辦自己的左派雜誌《夏潮》。知道可能被捕,爸爸在7月3日晚上11點,把他向好友蔡意誠募來的60萬元,交給陳映真作為《夏潮》創刊經費,7個小時後、隔天清晨6點,爸爸就被警總以「約談」名義帶走。第二次被捕,比爸爸希望等我們長大的時間,早了10年。

那一天是星期天,爸爸被帶走時,我睡得天昏地暗渾然不覺,也許爸媽也捨不得把我們吵醒。只記得醒來後,媽媽帶我們到寶慶路遠東百貨,讓我和姐姐一人挑一樣喜歡的東西,因為「以後媽媽可能沒有錢買給妳們了」。記得當時我看中遠百2樓一個漂亮的透明音樂盒,但最後兩人一件東西都沒拿,應是直覺有什麼事從此不一樣了。

長大後回想當天情景,媽媽帶我們出門,一方面想了解被多少人跟蹤,更重要的是藉著百貨公司外眾多人潮遮掩,緊急打公用電話通知爸爸的朋友們因應。

據說當天早上陳映真得到消息,穿著睡衣在街頭走了半小時,才冷靜下來;爸爸另一位孤身來台終身未婚的外省好友,則把坐牢換洗衣物都整理好,被約談時直接帶去,問案人因此消遣他「很有誠意」。不過爸爸挺過之後三個月刑求,陳映真等人都沒被牽連。

順帶一提。之後爸爸判刑送到綠島,有一天獄友林書揚說看到一本雜誌廣告「有點奇怪」、「有左的味道」,爸爸一問就是《夏潮 》,原來《夏潮 》同仁為了讓爸爸和綠島老同學們知道雜誌辦出來了,特別在牢裡僅能看的報紙中央日報上登了廣告。

xxx圖為陳明忠1978年第二次坐牢時,於春節期間攝於綠島。圖片來源:《無悔:陳明忠回憶錄》

在爸爸被抓前不久,媽媽的二妹自美返台探親,我當時特別愛漂亮,看到二姨穿著時髦厚底的楔型高跟鞋,印象深刻。爸爸被帶走後,我和姐姐在家被人審問,印象中媽媽並不在場,推論應是媽媽被帶走二天二夜疲勞審問時的事。

其他的問話內容不復記憶,我只記得曾被問及家裡的收音機,以及二姨漂亮的楔型鞋。被問得不知如何回答時,就發揮身為妹妹的耍賴精神,一律請他們「去問我姐姐」。

後來家裡被搜查了4、5次,記憶裡還有我們母女三人坐在椅子上看人翻箱倒櫃的畫面;之後有一陣子我家東西越堆越多,後來在媽媽某篇訪談裡才理解,原來是媽媽有點阿Q地想,家裡東西堆得亂一點,讓人就算要搜、也別想搜得那麼輕鬆。

若還能稱作幸運,爸爸被補時,我們住家房貸剛繳完最後一期;爸爸一被抓,警總就開始清查財產,這是要「被二條一項」沒收財產的徵兆。一位搜查人員問媽媽:「陳太太,你家存摺只剩一萬元,以後怎麼辦?」還暗示媽媽是否把家裡值錢的東西,例如客廳那架山葉鋼琴轉送他處,以免被一併沒收。

xxx現存於國家檔案局,當年清查後發現陳家住宅非登記在陳明忠名下、所以無法沒收的公文。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數年前我與人提及當年這位搜查人員的好心腸,對方反問:「這難道不是在套話?」此語如醍醐灌頂,也讓我為採訪新聞多年自己竟仍似「政治小白」,感到汗顏。

我家當時是真的沒錢了。但爸爸的老板之後一段時間還按月把爸爸台面上的薪水偷偷交給媽媽。後來爸爸的案件被寫編成小說登在中央日報上,我懂事後讀過這篇小說,對作者在文中以「狼顧」一詞形容爸爸回望的神情,感覺頗有創意。不過此文也曝光了爸爸工作的公司,老板很緊張,直接給了一筆錢當爸爸的退休金。

直至數年前,每年過年爸媽都仍會收到一箱孔雀餅乾、乖乖桶等產品,爸爸到去世前,都很感念老板的溫暖。

其實爸爸專業和賺錢能力真的很不錯。我們小時候吃的是爸爸研發的維他命軟糖,未准公開販售因為主管機關認為太好吃,會造成小孩吃下超量維他命。爸爸還發明了24小時長效型感冒藥,原理是讓膠囊內藥品顆粒的溶解時間平均分散在24小時內,不過申請專利時被駁回,理由是「不可能有這種東西」。

我記得很多年以後,市面上才出現主打「藥效持續24小時」的感冒藥,回推時間,爸爸當初的發明有機會是世界第一,不知當年駁回專利的官員日後看到廣告,是否有一絲愧疚心情。

此外,爸爸日本出差回台後,即建議老板加入剛興起的泡麵市場,但被以「誰會要吃那種冷冷的麵」打回票;爸爸第二次被捕前,已與朋友著手要引進生產10元打火機,如當年真的做成,就是台灣第一家。不過我也不算多次錯過成為「白富美」的機會,因為即便當時爸媽賺了大錢,大約也都會投入他們的理想志業。

媽媽被審問二天二夜回來後,應是知道我和姐姐也被問話,有一陣子頻繁把我們叫到廚房,提醒不要說錯話;尤其我當時有嚴重起床氣,媽媽特別擔心我如果像她一樣被疲勞審問,想睡不能睡時會胡言亂語。至於為何選在廚房耳提面命,因為客廳和房間都可能被裝了竊聽器。

五個月後爸爸案件宣判,雖躲過死刑,但罪名仍是「意圖以非法方式推翻政府而著手實行」,被指控具體行動包括「向國外購買武器,如從泰、菲、印等國走私進口」、「爭取不法分子,利用治安空隙,以暴力奪取政權」等等。這也是繼第一次坐牢期間被羅織參加南日島衍生暴動案後,爸爸再一次被羅織暴力顛覆政府。

xxx判決書裡指陳明忠自東南亞進口武器。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在我高中時某日,媽媽被告知爸爸的檔案展示在國父紀念館地下展廳,我們母女三人專程去看。當時地下展廳設置了數個大陸人如何窮困到吃香蕉皮之類的蠟像場景,展廳中間擺放一個玻璃櫃,櫃上的看板貼了爸爸的照片,櫃裡則陳列著所謂破獲「匪諜」的證據。

我不記得當時照片中的爸爸是什麼樣子,不過爸爸出獄後聽朋友說,他在照片中滿臉鬍渣,看起來真的像土匪;因為拍照當時爸爸剛經歷完四階段刑求,整整三個月都沒有洗臉洗澡刮鬍子。據說陳映真和太太也去看了展覽,見到爸爸的照片,陳映真忍不住走到角落掉眼淚。

我當時的焦點則全部集中在玻璃櫃中所謂「擬暴力推翻政府」的證據上,因為「收聽匪播錄音帶」的證物,正是我被審問時被問及的我家收音機;而所謂用來藏「自泰菲印等國進口武器計劃書」的證物,則是我向問案人員證實二姨穿回台灣的楔型高跟鞋鞋跟。

雖然這樣說似乎有「牽拖」的嫌疑;但發現我9歲時的童言,竟然成為爸爸叛亂的證言,確實讓我在之後當記者期間,對寫具名評論文章,始終有點難以克服的陰影。

xxx圖為作者在父親追思會上發言,感念父母從來沒有把仇恨帶給她們,讓她們得以帶著希望面對這個社會。左一為陳明忠大女兒陳志民。圖片來源:兩岸犇報,方士源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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