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霞／釣魚台教育協會理事長、成大公共衛生研究所特聘教授

我的老公林孝信（老林）在2015年12月20日回歸大自然。2016年1月10日在台南公祭。治喪委員會由數百位過去曾經與老林在科學普及、保釣、社區大學、通識教育、公共衛生、媒體改造、釣魚台教育及左翼運動等等社會改造領域攜手合作的人組成，「陳桑」陳明忠先生擔任委員會的主任委員。當天，「陳桑」與夫人馮守娥女士，在年輕朋友陪同下，參與告別式。

在肅穆哀傷的告別式中，第一位上臺致辭的是「陳桑」。「陳桑」手拿拐杖，支撐著他20多年在監牢中被嚴刑拷打而導致的無力的兩腳及身軀，由一位年輕人扶著，緩緩走到台前，坐在椅子上致辭。這個景象震撼現場參與告別式的六、七百人。「陳桑」致辭開頭就提他1976年7月初第二次被捕之事—當時種種跡象顯示，台灣當局認為他「為匪宣傳」、「罪大惡極」，即將按「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項判處死刑。他說，「因此，幾個月後我被送到景美軍法處看守所等待判決時，我想我是必死無疑的。沒想到我竟然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我不知道為什麼沒判我死刑。」「陳桑」接著說，「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在美國的林孝信結合一大批留美學人，集資募款，聯署在紐約時報上刊登全版廣告，抗議台灣政府迫害人權，並發動大規模遊行示威。因此我才從死神手中被解救出來。」「我非常感謝孝信及大批海外人士的救命之恩。」

然而，我卻認為，「陳桑」為台灣社會，用自己的生命追求理想、進而在海外召喚出理想主義的精神，因此，所有關心台灣社會、投入改造台灣社會的人—包括「陳桑」致辭時表達感謝的對象--老林及大批海外人士，反而應該向陳明忠先生致最高的敬意、最深的謝意的。

日據時期，陳明忠出身地主家庭，從小接受日本殖民當局的「皇民化教育」，因此以為自己是日本人。後來他考上州立高雄中學，就在進入高雄中學之後，他的身份認同、他的思想才有了轉變。在這裡，他及其他台灣同學承受不公平的殖民教育政策，受盡日本同學的欺淩、惡打，日本同學不僅不認為他們是日本人，還侮辱性的叫他們「清國奴」。後來他開始看他叔叔買的左傾的著作，受到啟蒙，才逐漸理解，原來他不是日本人，他是中國人，而且是長期遭受日本民族欺負的漢民族。之後，他又從他自己的地主家庭經驗反省到，除了日本帝國主義統治下的民族壓迫之外，還有階級壓迫，也開始對自己所屬的地主階級身份不滿，有了素樸的階級意識及追求人人平等的社會主義思想。

光復後的幾年，台灣文化很活躍，很多從大陸來的知識分子，帶來大陸的雜誌和書籍，而當時許多台灣年輕人也渴望著在思想上找出路，辦了很多雜誌與報紙。陳明忠的社會主義思想也因此逐漸深化。他認為，被壓迫民族、被壓迫階級，就是應該走社會主義的道路的。他嚮往的理想社會是自由、公平、正義、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然而，當時國府從大陸派來接收台灣的官員及軍隊貪汙、腐敗，對待台灣同胞的態度十分惡劣，造成本來欣喜若狂迎接他們的台灣民眾的失望及不滿，導致1947年台灣人民反抗國民黨政權的「二二八」事件。此時，陳明忠與台灣許多有理想、有思想的年輕人一樣，逐漸理解到，國民黨並不等同於中國；當時中國大陸正處於國共內戰中，而國民黨是與地主階級及財團聯盟的，反之，共產黨是站在廣大工農階級立場、與國民黨對抗的。認同社會主義、站在被壓迫的工農階級立場的陳明忠，與這些優秀的年輕人一樣，因此拋棄了國府的「白色祖國」，走向共產黨的「紅色祖國」。

為著追求、實踐社會主義的理想，陳明忠1947年投入「二二八」抗爭，擔任突擊隊隊長；之後被通緝；1948年加入共產黨地下組織（即，中國共產黨台灣省工作委員會），立即投入宣傳及組織工作；1950年白色恐怖籠罩全台灣的時候被逮捕；經歷慘無人道的嚴打酷刑，在監牢被關10年。1960年出獄之後不忘理想，從日本購買、閱讀大量報章雜誌，渴望瞭解大陸及社會主義情勢，並且開始與台灣社會反對運動的人士連結。1970年代積極參與黨外民主運動及左翼運動。1976年7月第二次被捕，又經歷嚴酷的刑求，在監牢被關11年。

陳明忠先生用自己的生命，追求、實踐他的社會主義理想，兩次坐牢，一共坐了21年的政治牢。他的身體也因為嚴酷的刑求而病痛纏身，兩腳無力，行動不便。「陳桑」一生經歷一般人難以想像的磨難及坎坷，但是他追求社會主義理想的信念從來沒有任何動搖！陳明忠先生在他的回憶錄「無悔」中，對他奮鬥的一生有著深刻的體會，他說：「這條革命的道路是我自己選的，而選擇這條路就是隨時準備要殺頭，我一開始就有這個覺悟。人類追求理想的過程當然是漫長的，不可能在你活著的時候，就看到你追求的目標已經達到。每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盡自己的心力去做，就可以了。」

是「陳桑」這樣用生命追求理想的典範，促使老林在美國與一大批海外人士匯集起來，在極短的時間內推出「拯救政治犯陳明忠」、「反對秘密逮捕政治犯」的大規模集體抗議行動。

1976年7月，老林去夏威夷「串聯」（當時老林因為被國民黨當局列入黑名單，無法繼續芝加哥大學物理學博士的學業，轉而全身投入美國留學生保釣運動及左翼運動）。夏威夷當時有一個保釣行動小組，帶領的主要人物陳玉璽也是政治犯，他曾經因為被台灣當局指控他「看匪書」而被秘密逮捕、被關監牢數年。老林一到夏威夷，陳玉璽立即告訴他：台灣又有政治犯被秘密逮捕，一批二十幾位，主犯是陳明忠。老林立即與夏威夷保釣行動小組討論如何予以救援。他們決定，先將這個消息在海外適當的披露，讓關心台灣的人士先有心裡準備，一旦判決了，而且是重刑的話，就可以迅速號召大家進行救援行動。

果然，11月間國際特赦組織傳來秘密判決的消息：陳明忠等三人被判死刑，其他則被判二十年、十五年、十年不等。救援行動立即展開，而且救援工作必須在一星期內完成，因為當時傳聞，死刑犯最快兩週就可以執行。於是，老林及海外許多知識分子就投入轟轟烈烈的、「黃金七天」的拯救行動，包括在「紐約時報」刊登全版的廣告（包括擬定廣告稿、緊急募款籌巨資的廣告費、聯繫數百位中外人士及團體聯署，包括諾貝爾得獎人等知名人士）、在紐約及芝加哥兩地舉行遊行抗議、在美國各大學演講並且推動聯署、抗議台灣當局迫害人權等等。這些行動包含大量的聯絡、協商、說服等等工作，而且七天之內就要完成。

老林在《海外黑名單相關人物口述訪談錄》這本書對他的訪談中，詳細的敘述了1976年海外「拯救政治犯陳明忠」的行動。他說，「這麼短的時間內完成這麼巨量的救援工作，今天想起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這主要歸功於芝加哥大學一批保釣同學。投入救援工作的同學幾乎沒日沒夜都在工作，總數也只有十幾位。」他又指出，熱心投入的同學中，有一半以上是香港來的留學生，他們是經過保釣運動的洗禮的。老林對這些香港留學生的無私投入十分的讚賞，我在這裡直接引用他的話：「在保釣成長學習中，他/她們也認識到台灣還處在戒嚴狀態，老百姓的民主權利多被剝奪、甚至還有秘密逮捕、秘密審判等事情。他/她們完全沒有狹隘的地域觀念，把台灣的事情當作自己家鄉的事情。他/她們不是拯救工作的配角，而是主動積極的承擔起最吃重的工作，彷彿陳明忠就是他/她們自己的家人。由於邀請簽署的知名人士遍及世界各個角落（美國當然佔多數，但也有住在歐洲或亞洲的知名人士），那批香港同學自己排班，二十四小時守候電話，沒有任何酬勞，完全自動自發，那種精神，真是人類文明最珍貴的結晶。」

上面我們回顧1976年海外「拯救政治犯陳明忠」的歷史，理解到：是陳明忠先生用自己的生命追求、實踐社會主義理想的行動，召喚出海外知識分子無私的理想主義精神、激發出他們迅雷不及掩耳的拯救行動、成就老林從香港留學生無私的投入體會到的「人類文明最珍貴的結晶」。也是這股沛然莫之能禦的正義力量，逼迫台灣當局將原為死刑犯的陳明忠等三人改判十五年，其他人刑期也減輕。那麼，對應「陳桑」在老林告別式致辭中感謝老林及大批海外人士的「救命之恩」，關心台灣社會、投入台灣改造事業的我們，不也應該感謝陳明忠先生追求理想的生命付出？

感謝您，「陳桑」！您用生命追求理想的典範，照亮我們的路，我們會繼續前走！

◎本文同步刊載《兩岸犇報》第2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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