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編按】

2023年12月2日是美國宣告「門羅主義」200周年。1823年12月2日，美國第五任總統詹姆斯‧門羅在《國情咨文》中提出：一、美國不干預現存的歐洲殖民地；二、不參與歐洲國家內部事務；三、歐洲國家如果進一步對北美或南美的土地進行殖民，對其政權進行干預都將被視為對美國之國安威脅的侵略行為，美國政府將會介入。這三項宣言要義後來被稱為「門羅主義」。

在美國提出「門羅主義」200周年之際，迎來時代之變、歷史之變和世界之變，「東升西降」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開。當中國以互信互助、互利互惠、互學互鑒作為與拉美交往的準則，並成為新時期南南合作的典範時，美國仍以200年前提出的「門羅主義」作為與拉美交往的準則。

台灣旅美政治評論員花俊雄為此撰寫系列文章，本文介紹美國「門羅主義」的來龍去脈與提出時的國際背景，「門羅主義」在不斷發展下，歷經從「美洲人之美洲」到「美國人之美洲」再到「美國人之世界」的發展過程。如今，越來越多拉美國家對美國說「不」，敲響美國「新門羅主義」的喪鐘。美國若仍以「門羅主義」經營對拉交往關係，將可能是徒勞無功。本文因篇幅關係分為上下篇，本文為下篇。

◎上篇｜門羅主義200年：美國如何從偽孤立主義走向帝國主義（上）

美國當世界警察的諷刺漫畫。圖源：網路圖片

門羅主義200年：美國如何從偽孤立主義走向帝國主義（下）

◎作者｜花俊雄（台灣旅美政治評論員）

「門羅主義」演變為「世界為美國人之世界」

伴隨著美國霸權的成長，美國外交政策開始擺脫孤立主義，轉而積極參與國際事務，「門羅主義」也成為美國霸權在世界擴張的工具。隨著美國走向世界舞台，美國已不再滿足只在拉美行使國際警察的權力，而要在世界行使警察權力。西奧多‧羅斯福1902年在國會發言時表示，「國際政治與經濟關係日益複雜且互相依賴，使所有文明上軌道的強國愈來愈有義務堅持對世界任務作適當的警察行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威爾遜總統將「門羅主義」解釋為「一種無區域空間限制的全球性政治原則，從而為美國的全球影響力提供正當性論證」。「門羅主義」開始演變為「世界為美國人之世界」。

1991年冷戰結束，蘇聯解體，美國成為全球唯一的超級大國，美國的全球霸權使「門羅主義」實現了真正「世界為美國人之世界」。美國和西方國家在後冷戰時期推行的人道主義和捍衛普世價值為藉口的新干涉主義，實質上就是擴版的「門羅主義」。2001年「911 事件」後，奉行新帝國主義的小布希（George Bush）政府借美國記者之口直接喊出了「美國的命運是成為世界警察」。

蘇聯解體後，「門羅主義」不再有任何用處。圖源：網路圖片

時任美國國務卿賴斯（Condoleezza Rice）表達了與「羅斯福推論」毫無二致的觀點，「全球化在增強一些國家實力的同時，也暴露並加劇了其他許多國家的失敗──這些國家過於弱小或治理不善，無法應對國內的挑戰，也無法阻止這些挑戰蔓延出去，破壞了國際秩序的穩定。在這種戰略環境下，各國願意並有能力履行其在境內外的全面主權責任，這對我們的國家安全至關重要。」

由於美國的全球霸權地位使「門羅主義」的現實基礎發生了變化，作為「門羅主義」核心概念的勢力範圍失去了意義，因為整個世界已經變成了美國的勢力範圍。許多勢力範圍已經讓位於一個勢力範圍；強者仍然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弱者。世界其他國家被迫在很大程度上按照美國的規則行事，否則將面臨從嚴厲制裁到徹底政權更迭的高昂代價。拉美似乎進入了「後門羅主義」時期。

早在冷戰結束初期，耶魯大學名譽教授、美國對外關係和海洋史專家加迪斯‧史密斯（Gaddis Smith）就指出，「蘇聯的解體消除了西半球所有外部威脅感，『門羅主義』不再有任何用處。」多年後，「門羅主義」無用論或過時論成為歐巴馬政府公開的政策。2013年11月，時任美國國務卿約翰‧克里（John Kerry）在美洲國家組織的一次演講中，宣布「門羅主義」的時代已經終結。歐巴馬總統在2014年也宣布：「帝國和勢力範圍的時代已經結束」。

美國侵略戰爭的受害者。圖源：IBON

沒有「門羅主義」之名的「新門羅主義」

然而，歐巴馬政府在宣稱「門羅主義」過時論的同時卻開啟了對整個戰略遏制的亞洲再平衡政策，並提出要重塑美國在拉美領導地位。這種矛盾的做法不僅反映了美國主導全球化危機與中國快速崛起給美國帶來的戰略焦慮，還反映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之下美國必須尋求與大國合作的戰略困境。另一方面，面對拉美左翼政府的集體性崛起，美國無力與多數拉美國家對抗。因此，抑制「門羅主義」的誘惑非常考驗歐巴馬政府的戰略定力。

對中國等域外國家在拉美的存在，歐巴馬政府沒有採取「門羅主義」的排斥政策。而是實施了監視和接觸政策。2015年，歐巴馬政府雖然與古巴實現關係正常化，但同時卻在同年3月8日頒布了第13692行政令，啟動了對委內瑞拉的制裁。可以說，美國從未真正放棄「門羅主義」，而是實施了「沒有『門羅主義』之名的『「門羅主義」」。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新門羅主義」，它是「舊門羅主義」在全球化時代基於美國帝國霸權的變形產物。

「後門羅主義」時代是否會來臨，不是一個真命題。正如第24任美國總統克里夫蘭（Grover Cleveland）早在1895年斷言的那樣，「『門羅主義』的原則適用於我們國家生活的每一個階段，只要我們的共和國存在，它就不會過時。」當「後門羅主義」的政治基礎出現動搖時，「舊門羅主義」的回歸也就成為一種歷史的必然。

早在2000年美國大選時，帕特里克‧布坎南（Patrick Buchanan）作為美國政壇的第三個黨派改革黨（the Reform Party）的總統候選人對「後門羅主義」的政治基礎就提出了批評，他認為美國在後冷戰時期主導的全球化戰略侵蝕了美國的霸權基礎。「全球警察的工作分散了美國的權力，並向不平衡的貿易、非法移民和恐怖主義開放邊境，從而使美國去國家化」。美國要回歸「門羅主義」，因為「『門羅主義』是一種不介入遠方衝突的孤立主義」。

與此同時，帕特里克‧布坎南提出改善「門羅主義」將美國進一步推向孤立主義。在布坎南看來，「美國在西半球面臨的最直接和最嚴重的問題在於大規模移民」，更重要的是要「保持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就要採取新的移民限制措施，結束非法移民，尤其是來自墨西哥的非法移民。他給出的政策建議是，「在墨西哥邊境部署軍隊」，以阻止「可怕的難民、移民、恐怖分子」，並推動古巴實現權力轉移。他甚至主張美國與拉美分離。認為只要「沒有敵對政權在這個半球建立堡壘」，美國就不應該關心中美洲和南美洲政府。

圖為2021年9月，出現在美國邊境的大量難民。圖片來源：新華社

圖為2021年9月，美國邊境執法人員騎馬揮動長鞭驅逐移民的照片。圖片來源：新華社

川普總統的反全球化、反自由貿易、反移民以及回歸「門羅主義」的主張和做法與布坎南的思想如出一轍。2018年9月。川普在紐約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開幕式上宣稱再次將「門羅主義」原則作為美國一項正式的外交政策，拒絕別國干涉西半球和美國自身事務。2018年時任美國國務卿的蒂勒森（Rax Tillerson）在德克薩斯大學就西半球問題進行演講後，在回答提問環節表示，「『門羅主義』是一個成就」，認為「門羅主義」維繫了西半球的民主價值觀。

曾任川普國家安全事務顧問的博爾頓（John Bolton）在對古巴流亡團體演講時表示，「『門羅主義』還活著，且活得很好。」與此同時，川普政府採取了具有「舊門羅主義」或「傳統門羅主義」特徵的對拉美政策，一是採取了主要針對中國的排斥和遏制政策，將中國視作對美國在拉美領導地位和美國利益的最大威脅。二是重新強化對拉美的干涉政策。

在古巴問題上，川普推翻了歐巴馬政府時期推行的與古巴接觸的政策，加大了對古巴的經濟制裁。並於2021年1月再次將古巴政府列入支持國際恐怖主義國家名單。在委內瑞拉問題上，川普政府承認反對派政府，對馬杜羅（Nicolas Maduro）政府進行極限施壓。三是在移民問題上採取了比布坎南更極端的做法，如修建邊境牆，大規模遣返移民等。很多學者將川普對拉美政策稱為「新門羅主義」，但實際上其政策更像是傳統「門羅主義」的回歸。

高調批評川普主義的拜登政府雖然很少直接提及「門羅主義」，但仍把拉美看作是美國的勢力範圍。與將拉美比作美國後院的川普不同，拜登稱「墨西哥邊境以南的一切都是美國的前院」。在對拉政策中，拜登政府基本維持了川普的政策，排斥中國等域外大國的影響，也基本延續了對古巴、委內瑞拉和尼加拉瓜的經濟制裁政策。

2021年8月5日，數百名古巴青年在首都哈瓦那舉行保衛國家和平、團結反美遊行，要求美國解除對古巴近60年的封鎖。圖片來源：新華社，華金·埃爾南德斯攝

美國「新門羅主義」的喪鐘

作為拜登政府上台以來開展的首次針對拉美國家的最大主場外交活動，第九屆美洲峰會於2022年6月6日至10日在美國洛杉磯舉行。美國在峰會前後的霸道表現遭到拉美地區國家廣泛批評和抵制，使此次峰會成為參會領導人最少的一屆。越來越多的拉美國家對美國說「不」，敲響了美國「新門羅主義」的喪鐘。

會前，美國霸道地以所謂「民主標準」為由拒絕古巴、尼加拉瓜、委內瑞拉三國領導人參會，引發拉美和加勒比國家普遍質疑和反對。墨西哥、玻利維亞、宏都拉斯和瓜地馬拉等多個國家的總統拒絕參會，加勒比共同體國家發布聯合聲明稱將集體抵制這場「帝國峰會」。

墨西哥總統洛佩斯（Andres Manuel Lopez Obrador）發表公開聲明說，他拒絕出席峰會是為了抗議美國「延續干涉主義的舊政治」，要求立即停止制裁、封鎖、歧視等干涉主義行為，呼籲美洲國家團結一致對峰會加以摒棄和排斥。峰會期間，包括阿根廷總統費爾南德斯（Alberto Fernandez）、伯利茲總理布里塞尼奧（Johnny Briceno）等在內的領導人也在發言中譴責美國在這一問題上的歧視性做法。

6月10日，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一名抗議者手持標語牌參加遊行，抗議美國拒絕古巴、尼加拉瓜、委內瑞拉三國領導人參加美洲峰會。圖源：新華社

美國媒體和世界輿論都唱衰洛杉磯美洲峰會。認為它空洞而無實質內容，美國並沒有拿出多少「真金白銀」。美國《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雜誌網站文章說，本次峰會已淪為一場「貌似例行，實則徒有紅毯裝點的非正式閒談」，可能象徵美國在該地區影響力的衰落。「美洲對話組織」分析師希夫特（Michael Shifter）表示，在洛杉磯待上幾天並不能扭轉「長達數十年的關係下滑趨勢」。

當前，世界格局面臨深刻演變，美國欲借峰會之機操控拉美、重塑其西半球霸權的幻想遭到了當頭棒喝。越來越多的跡像表明，美國在拉美地區的領導力和公信力不斷下降，唯我獨尊、肆意霸凌的邏輯越來越行不通。

美國與拉丁美洲之間「控制與反控制」的結構性矛盾由來已久。自2021年起，拉美進入新一輪的大選周期。哥倫比亞和巴西大選均是左翼獲勝，拉美人口最多的七個國家都將是左翼政府執政。按照美國政府一貫「以意識形態劃線」的做法，美拉關係或將進入一個深度調整階段。

當地時間2022年6月10日，美國加州，第九屆美洲峰會在美國洛杉磯持續舉行。美國總統拜登同與會多國領導人合影。圖源：人民視覺

「門羅主義」歷經200年的發展和演變，既糅合了歷屆美國政府對拉美政策的用心和盤算，也摻雜了多年來美國政治遺毒帶來的糟粕和落後的成分。當今時代之變、歷史之變和世界之變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開，美國妄想以不變應萬變，將「門羅主義」貫穿美國對拉交往關係的方方面面，現在看來將可能是徒勞無功的事。

拉美雖不是美國在戰略上的優先考量，但也不可否認拉美對美國的巨大戰略價值。只要拉美仍對美國有利用價值，美國就不會在戰略上輕易放棄拉美，美國對拉美的控制和干涉也將存續，「門羅主義」就不會消亡。當前美國政府或許擺出對拉美的友好姿態，但這一切也都是以服務本國國家利益為出發點和落腳點，拉美更不應對此抱有期待。美拉關係從未建立在平等互利的基礎上，今後也不會朝著這個方向發展。唯有認清這一點，「門羅主義」才有從內部分化瓦解的可能。

門羅主義200年：美國如何從偽孤立主義走向帝國主義（上）
門羅主義200年：美國如何從偽孤立主義走向帝國主義（下）

【門羅主義200年系列】
門羅主義200年：美國如何從偽孤立主義走向帝國主義（上）
門羅主義200年：美國如何從偽孤立主義走向帝國主義（下）
門羅主義200年給拉丁美洲帶來什麼？
中拉關係75年回顧與前瞻：從無足輕重到不可或缺
中美在拉丁美洲的博弈：「美洲增長倡議」與「一帶一路」倡議

◎作者｜花俊雄（台灣旅美政治評論員）
◎編輯｜陳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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