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如何一步步被逼到牆角?專家解釋30年來龍去脈
冷戰後的俄羅斯與北約關係中,蜜月是短暫的,緩和是脆弱的,矛盾是難解的。俄羅斯精英不止一次希望建立和融入「從溫哥華到海參崴」的西方安全共同體,不止一次呼籲「歐洲不可分割的安全」,而美國和北約選擇了拒絕將俄羅斯融入新的全歐安全體系。
◎作者|康杰(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歐亞所)
30年前,剛獨立的俄羅斯積極嘗試加入北約,老布希政府則承諾北約不會向東擴張一英寸。30年後,在俄烏軍事衝突中,俄與北約雖未直接交火,但已然進入「準熱戰」。北約未公開參戰,但深度介入戰事。
30年來,俄羅斯與北約關係經歷了從蜜月到口角,從緩和到爭吵,從「新冷戰」到「準熱戰」的螺旋式下墜。俄與北約關係的戲劇性轉變,既是俄羅斯身份定位和對外政策劇變的縮影,也反映出後冷戰時代美國向華約集團故地和「後蘇聯空間」擴張的基本軌跡。
幻想融入(1991-1993)
俄羅斯獨立初期,曾一度嘗試加入北約。早在蘇聯解體前,時任俄羅斯領導人葉利欽就向美國和北約表示,「與歐洲唯一的軍事聯盟合作將是俄羅斯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俄將加入北約視為「長期政治目標」。
獨立後的俄羅斯奉行「自由國際主義」對外政策,時任外長科濟列夫等人認為,自由民主國家間的利益是天然和諧共通的,既然俄羅斯已經轉型為自由民主國家,即使它與北約國家間有局部分歧,也可通過國際機制化解。1993年,科濟列夫在北約官方雜誌《北約評論》上撰文表示,俄羅斯與北約國家今天是天然朋友,未來是盟友。時任美國總統老布希多次表示,只要俄羅斯完成相應的改革,當然也能加入北約。
1993年,時任俄聯邦安全部副部長斯捷帕申表示,加入北約是「早就確定的目標」,新俄羅斯在歐洲沒有外敵,主要威脅來自內部政治動盪。解決政治動盪既是加入北約的前提,也是俄與北約利益完全一致的領域之一。在當前階段,俄國家安全戰略的核心是建立與北約的安全夥伴關係。
初生裂痕(1994-1998)
北約開啟東擴,使俄羅斯對西方的浪漫主義幻想受到打擊。柯林頓政府是「民主和平論」的擁躉,認為北約東擴可以鞏固東歐國家的民主化。從1993年下半年起,為了與共和黨競爭,同時迎合國內軍工集團和波蘭捷克裔選民,柯林頓政府開始積極推動北約東擴。柯林頓訪問波蘭時宣佈波蘭將是第一批擴員對象之一,並承諾擴員將尊重俄主張,不會是「倉促、突然和排它性的」。北約外長會在未與俄協商的情況下,突然宣佈將公佈擴員路線圖,激怒了時任俄總統葉利欽。
1995年,葉利欽任命的專家小組針對北約東擴提出兩個方案:要麼北約接納俄加入,要麼把北約置於一個由聯合國主導建立的擴大版歐安組織的權威下,且俄在該組織擁有否決權。葉利欽執政期間曾多次提及這兩個方案,這也是如今俄方「歐洲安全的不可分割性」主張的重要思想來源。
長期以來,北約東擴是俄羅斯與北約關係的核心議題。但必須強調的是,不同時期的俄羅斯精英對北約東擴如何影響俄利益,有完全不同的認識。當時俄羅斯之所以不滿北約東擴,並非像現在一樣視其為軍事和安全威脅,而是擔心單方面東擴將割裂俄羅斯和歐洲,使俄在歐洲安全決策中被孤立和邊緣化。
近年來俄方多次提到北約背棄了「不東擴承諾」。其依據是,1990年2月時任美國國務卿貝克赴蘇聯談判兩德統一問題時向戈爾巴喬夫提出,德國統一後,美國和北約將保證「北約的管轄權和軍隊存在不會向東移動一英寸」。1990年9月簽署的《關於最終解決德國問題條約》確認了東德領土的「特殊軍事地位」,規定不在東德部署任何外國軍隊。
在俄方看來,「不向東移動」當然也包括東德以東的東歐各國,因此等同於美國承諾北約不東擴。而在美方看來,這一承諾是僅針對兩德統一的個案,向東歐擴員問題當時根本不在各方議程上,因此承諾並不適用於東歐。
危機與蜜月(1999-2005)
巴爾幹地區是俄羅斯與北約的第一個角力點。1999年3月,北約不顧俄羅斯的反復警告,悍然對南斯拉夫發動全面空襲。4月,北約再次不顧俄反對,實施了以強調「域外行動」為標誌的新版戰略概念,標誌著北約軍事行動從集體防禦擴展到對外武力投射。
作為回應,俄羅斯立即凍結與北約的一切關係。俄軍發起蘇聯解體以來最大規模軍事演習「西部99」,演習場景包括應對「未指明的軍事聯盟」對白俄羅斯和俄羅斯西部的導彈攻擊。1999年10月,俄提前發佈新版軍事學說,改變了1997年版國家安全概念關於主要威脅來自國內和邊境的判斷,第一次強調外部軍事入侵是主要威脅。
但科索沃危機並未改變俄羅斯對北約的務實合作態度,俄方在示強之後又積極推動與北約關係正常化。1999年8月,時任俄總理普京表示,俄羅斯應該且將要融入文明世界,因此「我們將與北約合作」。隨後俄與北約恢復接觸,雙方軍隊開始在科索沃維和行動中密切配合,一直持續到2003年。
2001年的「9·11」事件成為雙方關係升溫的契機。普京在大國領導人中第一個致電支持小布希,美俄成立了反恐聯合工作組。2002年5月,俄羅斯與北約各國簽署協議,將常設聯合理事會升級為北約-俄羅斯理事會。2004年3月,俄羅斯和9個北約成員國舉行了第一次聯合反導指揮部演習。2004年12月,俄羅斯與北約批准了全面反恐行動計畫,俄加入北約在地中海的反恐行動。時任北約秘書長羅伯遜以及北約一些成員國領導人支持俄羅斯加入北約。這是俄羅斯與北約的短暫蜜月期。
同樣在這一時期,俄羅斯與美國和北約關係的三條裂痕開始顯現。其一是反導系統與戰略穩定問題。2002年,美國單方面退出美蘇簽訂的《反導條約》。其二仍是北約東擴問題。繼1999年吸收波蘭、匈牙利和捷克為成員國後,北約無視葉利欽此前提出的「北約不向原蘇聯加盟共和國擴張」的紅線,向波羅的海三國在內的7國發出邀請,開啟第二輪東擴。波羅的海三國於2004年加入北約。其三是「後蘇聯空間」的「顏色革命」問題。2003-2005年,烏克蘭和格魯吉亞先後發生「顏色革命」。這三條裂痕雖然在當時並未嚴重影響雙方關係,但成為延續至今的紛爭與對峙根源。
裂痕擴大(2006-2013)
2006年後,反導部署、北約東擴、「顏色革命」這三條裂痕不但未能彌合,反而不斷擴大。
2006年,美國正式提出在東歐建立反導基地,並前往波蘭、捷克、匈牙利、保加利亞等北約新成員國選址。2007年1月,美國啟動與波蘭、捷克的反導部署談判。雖然美國聲稱東歐反導系統是針對「伊朗和朝鮮導彈威脅」,但分析人士認為,該系統同樣可用於攔截俄羅斯的導彈,抵消俄核反擊能力,削弱俄戰略威懾有效性。同年2月,普京在慕尼克安全會議上發表演講,激烈批評北約東擴和美國在東歐部署反導系統。這一演講被視為俄羅斯與美國和北約關係的分水嶺。
同時,北約繼續推動向俄羅斯近鄰擴張。2007年4月,小布希簽署法案,支持烏克蘭、格魯吉亞、阿爾巴尼亞、克羅地亞和馬其頓加入北約。阿爾巴尼亞、克羅地亞於2009年加入北約。
2009年,歐巴馬上任後提出「重啟」美俄關係,給俄羅斯與美國和北約關係帶來轉機。俄羅斯與北約開始朝著改善關係的方向努力,但收效甚微。
2009年11月,時任俄總統梅德韋傑夫提出新歐洲安全架構提案,提出在「任何一國和國際組織無權以犧牲其他國家或組織為代價來加強自身安全」的基本原則上,建立包含俄在內的統一安全共同體,以取代北約和歐安組織等機構,徹底結束冷戰。北約主動與俄接觸,談判北方通道問題。
2010年,俄與北約恢復軍事合作。但俄美歐的新安全架構談判並未取得進展。北約不願從法律上保證部署在東歐的反導系統不以俄為目標,也不願將反導系統的部分控制權交給非成員國。
與此同時,美西方繼續在中東和俄羅斯近鄰策動「顏色革命」。北約空襲利比亞,介入敘利亞內戰。如果說利比亞空襲僅僅是加深了俄羅斯對北約作為「霸權干涉工具」的印象,那麼北約國家對俄在中東傳統戰略支點敘利亞的顛覆和瓜分企圖,則嚴重衝擊俄在中東的戰略利益。
急轉直下(2014-2022)
2014年爆發的烏克蘭危機成為俄與北約關係的最大轉捩點。雙方中斷了安全合作,並轉入實質性軍事對峙。
2014年,北約增加了在東翼成員國的軍力部署,並於2015年開始向烏克蘭提供軍事援助、派出軍事顧問和教官,幫助烏軍按照北約制式改革指揮控制和通信系統、更新軍備、制定對俄作戰規劃。2016年,北約華沙峰會決定在波蘭和波羅的海三國部署戰鬥群。北約艦艇和戰機在黑海的演習和巡航頻度顯著提升。俄與北約在東歐、波羅的海、黑海、北極地區舉行多場針鋒相對的聯合軍演,軍演規模連年刷新歷史紀錄,艦機對峙摩擦空前增加。2021年,英國海軍驅逐艦進入克里米亞12海里線內,幾乎引發交火。
美俄圍繞《中導條約》的履約爭議也逐步激化。美指責俄進行了違約的中導研發和試驗,俄則認為東歐反導系統可用來發射陸基中導。2018年,普京在國情諮文中披露了在研的包括新一代洲際彈道導彈、核動力巡航導彈、核動力無人潛航器等六種新型戰略武器。2019年,川普政府正式宣佈退出《中導條約》,美主要軍種啟動中導研發專案。美戰略界提出在北約東翼國家部署陸基中導,以抵消俄常規軍力優勢,俄將其視為重大威脅。
在俄羅斯與北約全面對峙、美國煽動烏克蘭加入北約的情況下,俄去年年底提出與美國、北約、歐安組織的三場安全對話,均無果而終。北約拒絕了俄關於停止東擴等核心訴求。
2月24日,俄軍對烏克蘭發起特別軍事行動,標誌著該地區自二戰以來最大規模的武裝衝突拉開序幕。
總的來看,冷戰後的俄羅斯與北約關係中,蜜月是短暫的,緩和是脆弱的,矛盾是難解的。俄羅斯精英不止一次希望建立和融入「從溫哥華到海參崴」的西方安全共同體,不止一次呼籲「歐洲不可分割的安全」,而美國和北約選擇了拒絕將俄羅斯融入新的全歐安全體系。在意識形態驅動和軍工複合體遊說之下,美國不顧國內戰略界和俄羅斯多次反對,一次次推動北約東擴,一次次在俄羅斯周邊策動「顏色革命」,一步步將俄羅斯逼到牆角。
◎來源|新華社
◎作者|康杰(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歐亞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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