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約翰·米爾斯海默
◎聽譯｜觀察者網：由冠群

【犇報編按】

現實主義理論宗師、著有國際關係經典著作《大國政治的悲劇》的約翰·米爾斯海默，日前受美國智庫Committee for the Republic邀請，以連線方式討論烏克蘭局勢。

約翰·米爾斯海默早於2014年就曾發表題為《為何烏克蘭危機是西方的錯誤—挑釁普京的自由主義分子的妄想》（Why the Ukraine Crisis Is the West’s Fault—The Liberal Delusions That Provoked Putin）的長文，詳盡介紹烏克蘭危機的來龍去脈。

在烏克蘭戰事正酣之際，米爾斯海默再次公開發表演說，更將引燃戰火的責任歸咎於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本文為米爾斯海默的演講，由觀察者網聽譯。這類來自美國內部反省的聲音在台灣鮮少可見，兩岸犇報經觀察者網授權全文轉載，供台灣讀者參考。

【全文】

是誰造成這種局面非常重要，因為這涉及到責任分配問題。你們有兩個選項。你們可以認為是西方，尤其是美國引發了此次危機，或者你們也可以認為是俄羅斯引發了這次危機。這意味著無論你們認為是誰引發了危機，肇事方都要對這場災難負責。重要的是要明白這是一場災難。

烏克蘭已經失去了克里米亞，在我看來，還將失去頓巴斯。目前我唯一感興趣的問題是烏克蘭是否還會失去本國東部更多的領土。此外，烏克蘭的經濟已經崩潰。它的眾多城市正被摧毀。隨著事態發展，世界經濟將受到嚴重影響。這也使得美國很難把自己的注意力從歐洲轉向中國——在那有一個潛在威脅，那就是中國。而且，我們正把俄羅斯人推向中國人的懷抱，這實在太傻了。

與此同時，我們正在把東歐變成一個非常不穩定的地區，這也會迫使我們承擔更大風險。所以這是一個災難性局面。

那麼，是誰造成了這種局面和誰應該承擔責任的問題，就變得很重要。現在，盛行於美國和西方的傳統觀點是，俄羅斯對此負有責任，尤其是弗拉基米爾•普京應負責。我完全不同意這種觀點。我很久前就不相信這種說法。在我看來，西方對今天發生的事情負有主要責任。出現目前的局面，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北約在2006年4月同意烏克蘭和格魯吉亞加入北約，而且我們還執意要將烏克蘭納入北約。

米爾斯海默以視頻連線的方式討論烏克蘭問題。圖片來源：觀察者網

俄羅斯當時就表示，這是絕對不可接受的。俄羅斯明確聲明，他們已經接受了前兩次北約東擴，1999年的東擴和2004年的東擴，但不能讓格魯吉亞和烏克蘭加入北約。他們畫出了紅線。他們說這是對我們（俄羅斯）的致命威脅。事實上，在那一年的8月，即2008年8月，我們就見證了俄羅斯和格魯吉亞為「格魯吉亞是否加入北約」這個問題打了一仗。

現在，重要的是要明白，當我們談論西方政策時，我們關注的是北約和烏克蘭加入北約的問題，但實際上西方政策有三個方面。核心方面肯定是將烏克蘭納入北約，另兩個方面是將烏克蘭納入歐盟，並將烏克蘭轉變為親西方的「自由民主」國家，實際上是發動橙色革命。這三個戰略方面都是為了讓烏克蘭成為一個親西方的國家、一個被納入西方軌道的俄羅斯鄰國。俄羅斯當時就又一次明確表示拒絕。

第一次危機是在2014年2月爆發的。我覺得，你們在2014年2月目睹了一場重大危機，這場危機就在那一天爆發了。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一場美國支持的政變促成的，這場政變發生在烏克蘭，導致親俄領導人亞努科維奇總統被趕下台，一位親美的總統取代了他。俄羅斯人覺得這是不可容忍的。

與此同時，俄羅斯還與西方和烏克蘭人就「烏克蘭加入歐盟」問題展開了辯論。當時，爭論背後的實質就是北約東擴問題。這個問題後來終於爆發，產生了兩個後果：其一，是俄羅斯人親自動手把克里米亞從烏克蘭手中奪走；其二，是俄羅斯人在烏克蘭東部引發了一場內戰。這場內戰在2014年後愈演愈烈，但危機爆發是在2014年。

然後，這場危機從去年年中開始發酵，到去年底才真正升溫，我想是在2021年12月，二次危機再次爆發了。問題是，是什麼導致了這場危機？在我看來，主要原因是，烏克蘭已經在事實上成為北約成員國。在西方，尤其是在美國，人們都在說俄羅斯沒必要害怕烏克蘭加入北約。俄羅斯沒必要害怕，因為北約沒有採取任何措施推進烏克蘭加入北約。

我認為從法律上講，這是絕對正確的，但從事實角度來看，這是錯誤的。我們所做的正是在武裝烏克蘭人。請記住，是川普總統在2017年12月承受著巨大壓力，做出了武裝烏克蘭人的決定。所以，是我們美國武裝了烏克蘭人，是我們訓練了烏克蘭人，是我們與烏克蘭人建立了越來越密切的外交關係。這嚇壞了俄羅斯人。去年夏天，烏克蘭軍隊在頓巴斯地區使用無人機對付俄羅斯軍隊，這尤其嚇到了俄羅斯人。還有去年夏天，英國驅逐艦穿越了黑海地區的俄羅斯領海，這尤其嚇到了俄羅斯人。去年11月，我們的轟炸機在距俄羅斯海岸13英里範圍內飛行，又一次嚇到了俄羅斯人。

英國驅逐艦穿越了黑海地區的俄羅斯領海。圖片來源：觀察者網，源自央視

所有這些事件，再加上這次烏克蘭事實上加入北約，把俄羅斯人推向了謝爾蓋•拉夫羅夫所說的「引爆點」。北約的第一次擴張，北約的第二次擴張，再加上此後所有這些與烏克蘭相關的事件，讓俄羅斯人受夠了。所以，你們看到一場大規模危機爆發了，俄羅斯人在2月24日「入侵」了烏克蘭。

我們現在正處於一場真正的戰爭之中。這不僅僅是我們在2月24日之前看到的烏東內戰。我們現在看到了一場真正的戰爭。這使我們想到了一個問題，有關這一議題的傳統觀點是什麼？我是如何看待反方觀點的呢？反方觀點是，這場戰爭與北約東擴無關。這想法確實了不起。你們聽政府官員說的話，你們讀《華盛頓郵報》的社論，他們都說這絕對與北約東擴無關。我不知道怎麼會有人這麼說。俄羅斯人從2008年4月開始就一直說這全是因為北約東擴，北約納入烏克蘭對他們來說是一個致命威脅。

但美國人拒絕相信這一點，不是所有的美國人，而是許多美國人，當然還有這個國家的政治精英們。他們所做的是編造出一個故事，說這不是美國政策的問題，不是北約東擴引發了這場危機。相反，罪魁禍首是弗拉基米爾•普京。弗拉基米爾•普京要麼想決心重建蘇聯，要麼是他有興趣建立一個大俄羅斯帝國，反正無論你們採信哪一種說法，普京最終都是一個擴張主義者，是他在向著自己的目標前進。感謝上帝，我們擴大了北約，因為我們要是沒有擴大北約，普京現在可能已到柏林了，如果不是到了巴黎的話。這是他們的基本看法：普京是個侵略者。

但這個觀點有很多問題。首先，在2014年2月22日之前，沒有人認為普京是「侵略者」。沒有人在2014年2月22日之前認為北約東擴是為了遏制俄羅斯。當時大家都沒覺得普京是一個問題。

事實上，當危機在2014年2月22日爆發時，我們真的很震驚。如果你們回頭看看當時的報紙，歐巴馬政府當時陷入了窘境。為什麼？因為他們不認為俄羅斯人有侵略性。但是我們必須在危機爆發後編造出一個故事，這樣我們就不會因為發生的事情而受到指責。我們必須責怪俄羅斯人。所以我們編造出了這個故事。

你們需要懷疑這種說法的第二個原因是普京從未說過他決心重建蘇聯，或者他決心創建一個大俄羅斯帝國。他從未說過他決心征服烏克蘭，並將其納入俄羅斯的版圖。毫無疑問，在他心中，他認為烏克蘭成為俄羅斯的一部分是合適的。他也明確表達了自己的心意，他很想讓蘇聯回歸；但他也明確表示，他心裡很明白這是個壞主意。

所以如果你們看看他說的話，沒有理由認為他一心想要重建蘇聯或創建一個大俄羅斯。而且進一步講，他也沒有這個能力。有兩條理由可以證明他沒有這個能力。首先，他沒有足夠強大的軍隊。俄羅斯是一個國民生產總值比德克薩斯州還小的國家，對嗎？俄羅斯不是全盛時期的前蘇聯。此外，俄羅斯人明白佔領東歐國家或佔領東歐國家的領土是在自找麻煩。參加此次視訊會議的大多數人都年歲不小了，應該還記得冷戰時蘇聯遇到的那些麻煩。1953年的東德，1956年的匈牙利，1968年的捷克斯洛伐克，還有蘇聯與波蘭人那些持續不斷的麻煩。還有人可能會說羅馬尼亞人和阿爾巴尼亞人是他們的最大痛苦。

俄羅斯人肯定足夠聰明，知道他們不僅沒有能力佔領烏克蘭，而且就算佔領了烏克蘭，佔領了波羅的海國家，也會像吞下一隻豪豬那樣難受。這麼做太瘋狂了。最後我要說的是，如果你們看看俄羅斯人目前在烏克蘭的軍事行動，他們看起來不像是一心想征服這個國家，佔領它，並將它併入一個大俄羅斯帝國。

但不管怎樣，我們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我想每個人都很感興趣，我們下一步該怎麼做。所以，讓我就此說幾句話。首先，讓我從美國的政策開始。美國的政策是要得寸進尺。這就是我們要做的。這是我們在2014年後所做的。我們不會重新評估，說北約東擴可能不是一個好主意，我們選擇的是相反方向。這就是我為什麼告訴你們，到了2021年，俄羅斯人明白我們正在把烏克蘭變成北約事實上的成員國。他們明白這一點。所以我們在2014年後所做的是得寸進尺。我們現在要做的和我們現在正在做的是得寸進尺。

這意味著什麼？我們正在鼓勵烏克蘭人反抗，但我們不會為他們而戰。你們知道，我們將戰鬥到最後一個烏克蘭人，但我們不會參與任何戰鬥。在這方面，他們只能靠自己。雖然晚了，但我們仍會武裝他們，盡我們所能訓練他們，並希望他們能堅持下去，與俄羅斯人決一死戰。沒有人相信他們會打敗俄羅斯人，但也許你們會看到戰局陷入僵持。

現在，你們必須問自己的問題是，這真的是一個關鍵問題，俄羅斯人會怎麼做？在我看來，西方很多人認為，如果烏克蘭人反抗激烈，俄羅斯人會聽天由命、翻身裝死。或者弗拉基米爾•普京會舉起手來，他會投降，他會說這是個壞主意，我後悔這麼做了。或者莫斯科會發生政變，普京會被趕下台；俄羅斯人會找來一位與我們達成協議的領導人，烏克蘭將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我們將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俄羅斯人將會受到懲罰。

我終其一生都在研究大國政治。我覺得這不是世界的運作方式，當然也不是俄羅斯人的運作方式。你們想理解這一點，回想一下我剛才怎麼評價2008年4月的那個決定。俄羅斯人當時說，這是一個致命威脅。所以即使在目前這場戰爭發生之前，烏克蘭成為北約成員國也被視為一個致命威脅。

烏克蘭戰事正酣。圖片來源：觀察者網

現在，你們在討論俄羅斯兵敗烏克蘭的情況。這個結果對俄羅斯人來說比2008年4月的情況更糟糕，也比2014年2月更糟糕。俄羅斯人不會聽天由命、翻身裝死。事實上，俄羅斯人要做的是碾碎烏克蘭人。他們會拿出重火力，他們會把基輔和烏克蘭其他城市變成瓦礫。

你們知道二戰中發生了什麼，當時美國可能要在1945年初入侵日本本土。經歷了硫磺島和沖繩的戰鬥後，我們一想到要入侵日本本土就害怕。所以你們知道我們做了什麼，我們決定從1945年3月10日開始炸毀日本的城市。我們用燃燒彈轟炸東京的那一晚，殺的日本人比在廣島或長崎殺死的人還多。我們有計劃地將日本城市夷為平地。為什麼？因為我們不想入侵日本本土。

此外，還有核層面的問題。俄羅斯已經將他們的核武器置於高度戒備狀態。這一形勢發展非常重要，因為他們在向我們發出非常強烈的信號，表明他們是在認真對待這場危機以及現在形勢發展到了什麼地步。所以，如果我們在贏、而俄羅斯在輸，你們要明白，我們在此討論的是我們正在把一個核大國逼入牆角，這個大國把正在發生的事情視為致命威脅。這真的很危險。

回到古巴導彈危機。我不認為古巴導彈危機對我們的威脅和這種情況對俄羅斯人的威脅一樣大。但如果你們回頭看看美國決策者當時的想法，會發現他們被嚇壞了。他們認為蘇聯部署在古巴的導彈是一個致命威脅，他們願意......甘迺迪的許多顧問都要使用我們的核武器來對付蘇聯。這就說明了當大國認為他們面臨致命威脅時，他們會變得多麼緊張。

在我看來，我們正處於一個非常危險的境地。我認為爆發核戰爭的可能性非常小，但是對我來說，哪怕可能性不高，光是動用核武器會有何後果，就足以讓我感到很害怕了。所以，當我們有可能會把俄羅斯人逼入角落時，我們最好要非常小心。但我要再說一遍，我不確定這是否會發生，因為我認為在此會發生的是，在這場我們與俄羅斯人的競賽中，俄羅斯人會贏。

現在你們會想，他為什麼要這麼說。我認為，如果你們思考這個問題，你們要想誰的決心更大，誰更關心當下這個局勢，俄羅斯人還是美國人？美國人不太關心烏克蘭。美國人已經明確表示，他們甚至不願意為烏克蘭戰鬥和犧牲。所以烏克蘭對我們來說沒那麼重要。但對俄羅斯人來說，他們已經明確表示，這是一個致命威脅。所以我相信，決心的天平偏向他們。所以當危機升級，形勢向前發展時，我的猜測——這只是我的猜測——是俄羅斯人會占上風，而不是美國人占上風。俄羅斯人會占上風，因為他們更堅決。

澤連斯基召開新聞發佈會。圖片來源：觀察者網，源自紐約時報

現在的問題是誰會輸掉這場戰爭？我認為，如果俄羅斯人在烏克蘭占了上風，在此意義上我們輸了，對美國來說這並不重要。我認為這場戰爭中真正的輸家是烏克蘭人。是我們給了烏克蘭人幸福的幻想。我們非常努力地慫恿烏克蘭人想要加入北約，我們非常努力地讓他們加入北約，我們還非常努力地要把他們變成俄羅斯西部邊境上的堡壘，儘管俄羅斯人已明確表示這是他們所不能接受的。

我們實際上——這裡我指的是西方，我們在拿著木棍戳熊的眼睛。正如你們所知道的，如果你們拿一根木棍戳了熊的眼睛，這頭熊可能不會對你們的做法一笑了之，它很可能會反擊。這就是正在發生的事情。這頭熊會撕裂烏克蘭，這頭熊正在撕裂烏克蘭。

我們再次回到開始的問題。誰對此負有責任？俄羅斯人對此負有責任嗎？我不這麼認為。毫無疑問，俄羅斯人現在的行為令人不齒。我不想對這一事實輕描淡寫。但問題是，是誰導致俄羅斯人這樣做的？在我看來，答案非常簡單，是美利堅合眾國。謝謝。

◎演講｜約翰·米爾斯海默
◎來源｜觀察者網；聽譯｜由冠群
◎本文經觀察者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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