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John Mearsheimer
◎編譯：花俊雄（台灣旅美政治評論員）
◎原文：Why the Ukraine Crisis Is the West’s Fault—The Liberal Delusions That Provoked Putin

【犇報導讀】

12月7日，美國總統拜登與俄羅斯總統普京舉行了2小時的視頻會談，拜登表示嚴重關切俄羅斯在烏克蘭周圍的軍事行動，表明俄羅斯若入侵烏克蘭，美國與歐盟將採取嚴厲的經濟制裁應對，並重申支持烏克蘭主權獨立與領土完整，呼籲降低緊張情勢。普京提出多項要求，包括堅持北約組織（NATO）放棄納入烏克蘭的可能性。烏克蘭與俄羅斯交戰8年後的現在，烏克蘭人民並不看好拜登與普京的視頻會議可能產生立即突破，讓烏克蘭避免陷入進一步動蕩。西方盛行的說法倒向一邊地將烏克蘭危機完全歸罪於俄羅斯的侵略，對此芝加哥大學教授、攻勢現實主義理論大師、《大國政治的悲劇》一書的作者約翰•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刊於2014年9月/10月《外交事務》一篇題為《為何烏克蘭危機是西方的錯誤—挑釁普京的自由主義分子的妄想》（Why the Ukraine Crisis Is the West’s Fault—The Liberal Delusions That Provoked Putin）的長文，對烏克蘭危機的來龍去脈有較詳盡的交代，並且扼要地提出了解決之道。今特編譯該文內容，並分為上下篇，以饗讀者。本文為上篇。

6月16日，美國總統拜登將與俄羅斯總統普京在日內瓦會晤。美國《時代》周刊最新一期的封面就是以這二人為主題。

西方盛行的說法將烏克蘭危機完全歸罪於俄羅斯的侵略。他們說，俄羅斯總統普京出於長期試圖恢復蘇聯帝國的願望倂吞了克里米亞，最終他可能會覬覦烏克蘭其他區域以及東歐的其他國家。根據這種看法，2014年2月烏克蘭總統維克多•亞努科維奇被驅逐只是普京決定派遣俄羅斯軍隊占領烏克蘭部分地區的藉口。

但是，這種說法是錯誤的：美國及其歐洲盟友必須為此危機承擔大部分的責任。動亂的直接起因是北約東擴，使烏克蘭脫離俄羅斯的影響並將其納入西方。同時，歐盟東擴以及西方支持烏克蘭國內的民主運動，發動2004年「橙色革命」也是關鍵因素。自1990年代中期以來，俄羅斯的領導人就堅決反對北約東擴，近年來，他們明確表態，對於俄羅斯戰略重要鄰國被轉為西方堡壘的情勢，他們不會坐視不顧。對普京而言，非法推翻民主選舉親俄羅斯的總統是最後一根稻草，亞努科維奇正確地稱其為「政變」。普京對此做出回應，他奪取了克里米亞，他擔心克里米亞半島會成為北約的海軍基地。普京設法破壞烏克蘭的穩定直到它放棄加入西方為止。

2004年烏克蘭橙色革命，由總理亞努科維奇在第二次選舉舞弊所引爆。 圖片來源：網路圖片

普京的反彈並不令人意外。畢竟西方已經跑到俄羅斯的後院，並且威脅到普京一再強調的核心戰略利益。美國和歐洲的精英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行動搞蒙了，因為他們對國際政治持著一個錯誤的觀點。他們認為，現實主義的邏輯在21世紀已經無關緊要，因為基於作為法律規則的自由主義原則以及經濟互相依存和民主，歐洲可以保持完整和自由。

但是，這個宏偉的計劃在烏克蘭根本行不通。烏克蘭危機表明，現實政治仍然至關重要，忽略它的國家將陷於危險的境地。美國和歐洲領導人企圖將烏克蘭變成在俄羅斯邊境的西方重要據點是大錯特錯的。現在後果已經揭開，如果繼續沿著這個錯誤的政策走下去，將鑄成更大的錯誤。

在冷戰即將結束時，蘇聯領導人寧願美國部隊仍然留在歐洲，北約也保持不變，他們認為這種安排將使得重新統一的德國不會輕舉妄動。但是他們以及他們的繼承者都不要北約擴大，他們認為，西方的外交家會理解他們的關切。克林頓政府顯然另有想法，因為在1990年代中期它就開始推動北約擴大。

1999年啟動第一輪擴大，納入捷克共和國、匈牙利和波蘭。2004年進行第二輪，納入保加利亞、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斯洛伐克和斯洛文尼亞。從一開始莫斯科就嚴厲抗議。如在1995年北約對波斯尼亞的塞爾維亞人進行轟炸期間，俄羅斯總統葉爾欽就說，「這就是北約對俄羅斯聯邦邊境馬上可能發生什麽情況的第一個跡象……戰火可能蔓延到整個歐洲」。但是，當時俄羅斯太衰弱無法阻止北約向東的行動—不過，無論好歹，這看起來威脅沒那麽大，因為除了波羅的海三小國，新的北約成員沒有一個與俄羅斯毗鄰。

接著，北約開始更進一步向東發展。在其2008年4月布加勒斯特峰會上北約考慮讓格魯吉亞和烏克蘭加入。布希政府支持這樣做，當時法國和德國反對這項行動，他們擔心這樣會過分招惹俄羅斯。最後北約成員達成一個妥協：北約沒有展開讓它們入約的正式程序，但發表了一項聲明認同格魯吉亞和烏克蘭加入的願望，並且大膽地宣告，「這些國家將成為北約的成員」。

不過，莫斯科並沒有把這種結果看成是妥協。當時的俄羅斯副外長說，「格魯吉亞和烏克蘭成為北約的成員是一項巨大的戰略錯誤，將會對泛歐安全帶來非常嚴重的後果」。普京仍然認為，允許這兩國加入北約是對俄羅斯的「直接威脅」。俄羅斯的一家報紙稱普京在與布希講話時「非常明白地暗示，如果烏克蘭加入北約，它將停止存在」。

俄羅斯總統普京與美國總統拜登2021年6月16日在瑞士日內瓦會面。

2008年8月，俄羅斯入侵格魯吉亞應該已經打消了仍然存在的對普京決心阻止格魯吉亞和烏克蘭加入北約的任何懷疑。2008年夏季，堅決致力於使格魯吉亞加入北約的格魯吉亞總統米哈伊爾•薩卡什維利決定將分離的區域阿布哈茲和南奧賽梯重新收倂。但是，普京試圖讓格魯吉亞衰弱並分裂及無法加入北約。在格魯吉亞政府與南奧賽梯分離主義分子之間爆發戰爭之後，俄羅斯部隊控制了阿布哈茲和南奧賽梯。莫斯科表明了它的態度。但是，儘管莫斯科發出了這樣清楚的警告，北約從來沒有公開放棄其將格魯吉亞和烏克蘭納入北約的目標。北約繼續擴張，並在2009年納入阿爾巴尼亞和克羅地亞。

歐盟也向東進發、2008年5月，它發布了「東部夥伴關係倡議」，這是促進諸如烏克蘭等國家繁榮並使它們融入歐盟經濟的一項計劃。不出所料，俄羅斯領導人認為這個計劃違背俄羅斯的利益。2008年2月，在亞努科維奇被迫離職之前，俄羅斯外長謝爾蓋•拉夫羅夫指控歐盟試圖在東歐建立「勢力範圍」。在俄羅斯領導人看來，歐盟擴張是掩飾北約擴張。

俄羅斯外長謝爾蓋•拉夫羅夫。 圖片來源：網路圖片

西方讓基輔脫離莫斯科的最後工具就是在烏克蘭和蘇聯解體後的其他國家散播西方價值和推動民主，這包含資助親西方的個人和組織。2013年12月，主管歐洲和歐亞事務的助理國務卿盧嵐估計，自1991年以來，為了幫助烏克蘭達成「它應得的未來」，美國已經投資超過50億美元。作為這項工作的一部分，美國曾經資助「國家民主基金會」，這是一個非營利的基金會，資助旨在推動烏克蘭公民社會的60多個項目。「國家民主基金會」主席卡爾•格什曼曾經稱烏克蘭是「最難能可貴的獎品」。在亞努科維奇於2010年2月贏得總統選舉之後，「國家民主基金會」認定他不利於它的目標，因此，加緊努力支持反對派並加強烏克蘭的民主組織。

當俄羅斯領導人看到西方在烏克蘭所推動的社會工程，他們擔憂俄羅斯可能是下一個目標。這種擔憂並非毫無根據。2013年9月，格什曼在《華盛頓郵報》發表文章稱，「烏克蘭選擇加入歐洲將加速普京所代表的俄羅斯帝國主義意識形態的消亡」。他又說，「俄羅斯人也同樣面臨抉擇，普京可能發覺他自己不僅在緊鄰的國家還可能在俄羅斯國內輸掉了」。

2021年12月23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在莫斯科的馬涅什展覽中心舉行年度大型記者會。 圖片來源：環球網

西方的三套政策—北約擴大、歐盟擴張和推動民主—在等待被點燃的柴堆上澆油。當亞努科維奇否決了已經與歐盟談判的一項重大經濟交易轉而接受俄羅斯還價150億美元的交易時，火花終於有了。這項決定引發了反政府的示威，示威在隨後的3個月逐漸升級，到2月中旬導致了約100名抗議者死亡。西方的間諜急忙飛往基輔來解決這個危機。2月21日，政府和反對派達成一項交易，讓亞努科維奇留任直到舉行新的選舉。但是，這項交易迅即瓦解，翌日亞努科維奇逃亡俄羅斯。基輔的新政府反俄親西方，並且有四個高階成員是新法西斯主義者。

雖然美國干預到什麽程度還不清楚，但很明顯的是華盛頓支持政變。美國助理國務卿盧嵐和共和黨參議員約翰•麥凱恩參加了反政府示威，美國駐烏克蘭大使傑弗里•派亞特在亞努科維奇被推翻後稱「這將是載入史冊的一天」。一通被泄露的電話記錄顯示，盧嵐鼓吹政權更迭，並且要烏克蘭的政客阿爾謝尼•亞采尼克成為新政府的總理，他就這樣做了。怪不得，持各種觀點的俄羅斯人都認為西方在亞努科維奇被驅逐一事脫不了干係。

就普京而言，對烏克蘭和西方採取行動的時候到了。在2月22日不久之後，他就命令俄羅斯軍隊從烏克蘭拿走克里米亞，並且隨即將它倂入俄羅斯。這項任務相對容易，因為在克里米亞的塞瓦斯托波爾港已經駐有數千名俄羅斯部隊。克里米亞也是一個容易奪取的目標，因為俄羅斯族裔占其人口的60%而且多數人都要脫離烏克蘭。

普京隨即對基輔的新政府施加巨大的壓力，阻攔它與西方一起反對莫斯科。普京講明白，在他讓烏克蘭成為西方在俄羅斯門口的一個重要據點之前，他將使烏克蘭國將不國。為此，他對烏克蘭東部的俄羅斯分離主義者提供了顧問、武器和外交支持。俄羅斯分離主義者正在將烏克蘭推向內戰。普京在烏克蘭邊境集結了大量軍隊，並且威脅說如果政府鎮壓反叛，俄羅斯軍隊將入侵烏克蘭。他還急劇提升俄羅斯賣給烏克蘭的天然氣價格，並且要求支付過去的欠款。普京的態度非常強硬。

普京的行動應該很容易理解。拿破崙的法國、德意志帝國、納粹德國都跨過廣袤的平原攻擊俄羅斯本土，烏克蘭作為一個緩衝地帶對俄羅斯具有巨大的戰略重要性。任何一個俄羅斯領導人都不會容忍莫斯科的死敵結成軍事同盟，直到最近進入烏克蘭。任何一個俄羅斯領導人也都不會對西方協助一個政府決心將烏克蘭納入西方的情況坐視不顧。

圖片普京年度記者會現場。 圖片來源：俄媒

華盛頓或許不喜歡莫斯科的立場，但是應該了解其背後的邏輯。這是最基本的地緣政治知識：大國總是對臨近它們本土的潛在威脅非常敏感的。畢竟美國也不會容忍遠方的大國在西半球的任何地方部署軍隊，更別說在它的邊境。想想看，如果中國建立一個重大的軍事聯盟，並且試圖納入加拿大和墨西哥，華盛頓會多麼憤怒。且先不提邏輯問題，俄羅斯領導人曾經多次告訴西方，他們認為北約擴張到格魯吉亞和烏克蘭是他們不能接受的，更不用說還試圖讓這些國家反對俄羅斯，2008年俄羅斯與格魯吉亞戰爭已經很明白地傳遞了這個信息。

美國及其歐洲盟友的官員爭辯說，他們曾經努力減輕俄羅斯的擔心，莫斯科應該了解北約對俄羅斯沒有什麽圖謀。除了一再否認北約擴張並不是為了遏制俄羅斯之外，北約還表明，它沒有在新的成員國常駐軍隊。2002年北約甚至創建了一個名為「北約-俄羅斯理事會」的機構，以期促進合作。為了進一步安撫俄羅斯，2009年美國宣布至少最初它將把新的導彈防禦系統部署在歐洲水域的艦艇上，而不是部署在捷克或波蘭的領土上。但是這些措施都不管用；俄羅斯仍然堅定不移地反對北約擴張，尤其是擴展到格魯吉亞和烏克蘭。最終決定什麽是構成對它們的威脅的是俄羅斯而不是西方。

（未完）

◎下篇：烏克蘭危機始末（下）：《為何烏克蘭危機是西方的錯誤》

◎作者：John Mearsheimer
◎譯者：花俊雄（台灣旅美政治評論員）
◎原文：Why the Ukraine Crisis Is the West’s Fault—The Liberal Delusions That Provoked Put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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