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編按】

本文作者儲漁早年參加社會改造運動，並投入人間出版社以文化行動作為實踐場域，近年常以詩文針貶時事。儲漁在9月初於《兩岸犇報》發表〈讀詩與哲學的生活札記〉一文後，收到淑霞嫂溫暖的鼓勵，並補充拉美青少年才13、4、5歲就投身革命的悲壯。

唯獨有偶，在中國最貧窮發起紅色革命的征途上，也曾有過許多十二歲至十七歲的少年加入紅軍。在台灣，更曾有過一群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一卡車一卡車的被送到馬場町，在黎明前最陰暗的時刻，被奪走那最純粹的紅色青春。

作者儲漁感嘆，這前仆後繼、跨越種族與國界的慘烈犧牲，是啊！正是為了「共同建造一個更適合人居住的世界」。於是，數篇譯詩和附註，在悽愴，緬懷，敬仰與力求奮進諸般心緒交雜下誕生了！來吧，來讀詩吧。

尼加拉瓜革命時期的桑迪諾民族解放陣線游擊隊戰士，看起來一個個都是青少年。圖源：維基百科

三． 英雄與殉道者的詩篇

◎作者｜儲漁

前言

「讀詩與哲學的生活札記」於今年9月初在《兩岸犇報》刊出後，隨即收到淑霞嫂的來信，除了給與溫暖的鼓勵和肯定，也對拉美革命的慘烈做了些補充說明。其中最讓我心潮激盪不已的是這幾段話：

桑解陣的游擊隊員大都是13、14、15歲的孩子……國民衛隊四處抓捕人的時候，無論白天黑夜他們必須隨處躲藏，屋頂、牆角、溝渠……美國扶持的獨裁政權很痛恨共產黨，為了洩恨，把逮捕到的桑解陣成員或涉嫌的無辜農民，胸前刻烙「共產黨」三個字，將他們殺害後，再殘暴的切割成塊，任意拋置荒山野林！……

拉丁美洲屬熱帶氣候，天然資源豐富，但是大多數人民仍過著窮苦的日子，其苦況不是我們所能想像的……為此，尼加拉瓜革命後的文化部長，是詩人也是神父的Cardenal，還曾和梵諦岡激烈的爭辯過神職人員的角色──神父僅僅只能是神父嗎？

國民衛隊殘殺桑解陣戰士的血證

淑霞嫂的短信，讓我即刻想到的是一些有關「解放神學」起源的論述：拉丁美洲人民生存的貧苦狀況是「解放神學」興起的主要動力。那些一手拿AK47，一手拿聖經的天主教神父，正是從聖經對貧窮的啟示，尋找到實現上帝之道的途徑。他們指出：在上帝的教訓中，貧窮有三重意思：

首先是精神上的貧窮，這意味著謙卑，不自滿，虛心領受上帝的旨意，也是朝向上帝必須具備的的精神狀態。另外則是，實際的貧窮，也就是當前拉美人民生活的現實狀況，這是上帝不願見到，也不允許發生的。三是與窮人團結在一起，和他們共同對抗讓他們受苦的處境，並改變它。

神父僅僅是神父嗎？Cardenal的質疑，也讓我禁不住聯想起大陳（犇報編：陳映真）在他的小說《萬商帝君》的某一章節，藉著「瓊」的口說出的語句：

在許多無神論者視為滔天的罪行的，教會卻噤默不語……許世上的苦難，是我們這兒的教會和信徒所完全不能理解的。

陳映真小說《雲》書封，收錄小說「華盛頓大樓系列」第四部作品〈萬商帝君〉

那些13、4、5歲應該在山林中、陽光下，奔跑嬉戲的孩子，無疑也是為了擺脫貧苦，過著平等，尊嚴，像人的日子，才加入桑解陣，投身戰鬥的吧？！就像斯諾（Edga Snow）《在西行漫記》（Red Star Over China）所描寫的紅小鬼那樣：

……
「你為什麼參加紅軍？」我問道。

「我的家在福建漳州附近。我常常上砍柴，冬天就在那裏採集樹皮。我常常聽村裏的人講起紅軍。他們說紅軍幫助窮人，我喜歡這個。我們的家很窮。一家六口，我雙親和三個哥哥。我們沒有田地。收成一半以上拿來交租。所以我們老是不夠吃。冬天我們燒樹皮喝湯，把穀省下來做來春的種子。我總是挨餓」。……

紅軍裏有許多像他這樣的少年。……據共產主義青年團的書記馮文彬說：在西北蘇維埃地區一共有少年先鋒隊員約四萬名。他們都是十二歲至十七歲之間的少年。

少年先鋒隊在紅軍裏是當傳令兵、服務員、號手、偵察員、無線電報員、運水員、宣傳員、演員馬夫、看護人、秘書甚至教員。

有許多人可能想知道他們是怎樣經受起這樣生活的。有許多諒必已經死亡或被殺害了。在西安汙穢的監獄裏，關著兩百多名這樣的少年。他們進行偵查或宣傳工作時被捕，或者是長征時趕不上隊伍而被抓。但是們剛毅堅忍的精神是驚人的。他們對紅軍的忠誠，是每一個少年人的熱情和不猶豫的忠誠。

……。他們的出身往往弄不清楚，許多人記不起自己的雙親，許多是逃出來的學徒，有些曾經做過奴隸，他們多數是從人口多生活困難的人家來的，他們都是自己決定參加紅軍。……他們作為小孩並不要求寬恕，許多人實際參加作戰。據說在江西，紅軍主力撤離以後，許許多多少年先鋒隊員和共產主義青年團和成年游擊隊並肩作戰，並且甚至和敵人拚刺刀－因此白軍士兵笑著說，它們能夠抓住他們的刺刀，把他們脫下壕溝，他們實在太年輕了。在蔣的江西土匪感化院裡，許多被俘的紅軍是十歲至十五歲的少年。

少先隊喜歡紅軍，大概是因為他們在紅軍中第一次受到人的待遇。他們食住都像人，們似乎每樣事情都能參加，他們認為自己跟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報告文學《西行漫記》書封

是啊！正是為了「共同建造一個更適合人居住的世界」，讓我們更和睦團結，更勤奮工作。

以下的譯詩和附註，便是在悽愴，緬懷，敬仰與力求奮進諸般心緒交雜下的勞作！

傳記

by Leonel Rugama

他的名字不再出現
校外舍房的舊牌版
當他終於捨棄了教室
沒有人注意他的缺席
世上的警笛依舊噤啞
從未探測到他的赤血烈焰
熾熱的溫度
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
直到他擁抱山巒的蔭涼
以他輕響的腳蹤
這荒榛的大地神奇的滋養了他
每一陣微風滌淨了他的夢
讓他彷彿赤裸 羞顫 新浴潔白的女孩
每個人都聾耳
聽不見戰鬥的號角
在他誕生的地方

譯註：
1、virgin earth－所謂的「處女地」，即未經開墾的荒地。詩人這裡指的應該是山區游擊的革命基地。

Augusto Cesar Sandino
（中文音譯；奧古斯托．西薩爾．桑蒂諾）

by Leonel Rugama

人們聽見一陣悅耳的啼聲
Sandino誕生了
在北方山巒
溫潤的懷抱中
一個男人誕生了

接著是洋基佬的死期
黎明的行刺
童軍的綁票
巧妙的誘殺

穹蒼暗自孵育
毒蛇的卵
時機一到
在黑幕背後
一個二月的夜晚
用親暱的擁抱
吞噬了Augusto Cesar

Augusto Cesar Sandino。圖源：維基百科

譯註：
1、Augusto Cesar Sandino－中文音譯；奧古斯托．西薩爾．桑蒂諾。尼加拉瓜獨立戰爭的英雄人物。1895年5月出生於尼加拉瓜馬薩亞省；1920年漂泊流亡於中美洲的宏都拉斯，瓜地馬拉，墨西哥，先後做過礦工、印刷工人、莊園苦力，倉庫管理員。並於該年參與墨西哥人民的反美鬥爭；1926年，尼加拉人民反對美國扶植的迪亞士政府，組建了民族解放軍。桑蒂諾自墨西哥返回祖國，從此全身心投入反美鬥爭。

桑蒂諾善於游擊戰，指揮靈活，利用山區的複雜地形，屢次以寡擊眾，以少勝多。在尼加拉瓜與墨西哥人民間贏得了「自由人將軍」的稱號。

桑蒂諾領導的，以山區農民為主體的民族解放軍，堅持七年凌厲銳猛的游擊戰鬥，終於迫使美國軍隊1931年撤出尼加拉瓜，放棄對尼加拉瓜的武裝干涉。美軍雖然撤出但對尼加拉瓜的控制從未終止，桑蒂諾仍是美國必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1934年2月21日，時任國民警衛隊總令的蘇慕薩．德伊瓦萊（Somoza Debayle）在美國授意下，假藉共商國是之名，邀桑蒂諾出席，在當晚歸途中布置伏擊，暗殺了桑蒂諾。

1937年，蘇慕薩在美國扶植下攫取政權，當選總統。從此展開蘇慕薩家族對尼加瓜長期的獨裁統治；1961年，尼加拉瓜人民起義反抗蘇慕薩家族的統治，在卡洛斯．豐塞卡（Carlos Fonseca）的領導下創建了以桑蒂諾為名的民族解放陣線（FSLN Sandinista National Liberation Front）。

1971年豐塞卡在戰鬥中犧牲；1979年，繼之而起的丹尼爾．奧特嘉（Daniel Ortega）推翻了蘇慕薩家族長達43年的獨裁統治，重新建立新的左翼政府。

2、洋基佬－Yankees是國際反美人士對美國人的蔑稱。

3、作者Leonel Rugama－尼加拉瓜游擊隊最著名的青年詩人之一。也是一位偉大的革命聖徒。1949年3月27日出生於尼加拉瓜東北方埃斯特利省的鄉村。受過完整的國立中學教育。在參加某次簡短的專題討論（seminary）後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並加入桑定諾民族解放陣線（FSLN）。1970年1月15日，國民衛隊包圍了Rugama和同志們的聚集處所，經過一陣頑強的抵抗，房子被炸毀，在加農砲 機關槍環伺之下，Rugama和同志們拒絕投降，全部壯烈犧牲。那年他21歲。

訣別我父

By Felipe Pena

我和你道別
十月十日星期一
你低垂著病容
一直瞧著我
我答應很快就會回來
你半閉的眼簾含著慍怒
顯然是對我說：你不會回來
一副悲戚的臉
坐在那張老舊的椅子上
你靜默的擁抱我
保重 你溫馴的說
我微笑著
最後一次擁抱你
然而我的心在低泣
只有我自己知曉我要去哪裡
我為甚麼要離開你

蘇慕薩的報紙

By Felipe Pena

我坐在La Bartolina的水泥地板上
看守小心翼翼地給我們遞了一份雜誌
上頭有蘇慕薩老爺和他的兩個兒子
一個曾經殺害自由人將軍
一個正在屠戮我們的人民
我瞧著蘇慕薩．蒂巴利乘坐著秘魯的馬
我想閱讀 但我的視線變得模糊
我看到的每一個字母都像是髒污的血漬

譯註：
1、Somoza家族－1934年由美國扶持的尼加拉瓜總統安納西塔斯歐．蘇慕薩．嘉西亞（Anastasio Somozo garciia）奠基的門閥權貴。1937年卸任後，由長子路易斯．蘇慕薩．德瓦伊萊（Louis Somoza Debayle）繼任。次子安納西塔斯歐．蘇慕薩．德瓦伊萊（Anastasio Somozo Debayle）則任國民警衛隊總司令，後者並於1934年2月21日夜晚，在美國授意下暗殺了「自由人將軍」奧古斯托．西塞爾．桑蒂諾（Augusto Cesar Sandino）。

1963年路易斯死亡，遺缺由其弟安納西塔斯歐．蘇慕薩．德瓦伊萊繼承；1979年蘇慕薩家族獨裁統治被丹尼爾．奧特嘉（Daniel Ortega）領導的桑定民族解放陣線推翻，結束長達43年的獨裁統治。

2、La Bartolina－墨西哥境內的一座監獄所在地。

3、秘魯馬－依據作家西西的說法：祕魯山區的重要交通工具是羊駝，一種高大的像駱駝的羊。印加王國的時候，祕魯只有羊沒有山羊，沒有豬，沒有鹿，也沒有馬。馬是西班牙人帶來的。

詩人用蘇慕薩乘坐秘魯馬的形象，諷刺獨裁者和殖民者一樣騎在人民的頭上。

冬天

BY Elvis Chavarria

寡婦鳥在郊野四處鳴唱
喧說著夏天
在樹叢的枝枒間
鼓起它們的黑喙 黃胸
歡唱再歡唱 整個早晨

日落 索蘭堤娜米
BY Elvis Chavarria
暮色降臨島嶼
天際有一列清晰的紅
橘 丁香 紫羅蘭
各自獨立的彩色世界
在這世上我也是寂寞的

痛苦時分

BY Donald Guevara

月影灑在腳沿
喉嚨乾燙
我憶起
那一個夜晚
你的親吻

痛楚

BY Donald Guevara

臨睡前
我望向窗外
夜色墨濃
一如你的歡悅

作者：Felipe Pena、Donald Guevara、Elvis Chavarria 三人是Cardennal主持的天主教基層社區的成員 ，人民詩歌運動的一份子。他們從加入桑定解放陣線的艱困處境中彰顯了解放神學的精神，並在鬥爭中現出了生命。他們在Solentiname 群島留下的詩篇，1981年尼加拉瓜文化部出版了選集。

Solentiname 有中美洲最大的天然湖泊。於今是著名的旅遊景點。旅客稱為神奇之湖。罕為人知的是，革命時期還盛開過鮮血澆灌的璀璨之花。

殉道者

BY Edwin Castro

殉道者仆倒在街道的
地磚上
他們將臂膀緊釘在
瀝青和水泥混凝成的
現代十字架
留在人行道上
蒼白的唇沿
一句最後的禱詞
為了他們被壓迫的家園

殉道者仆倒街衢
四通八達的街角通向各各它
他們大多仍是孩子
但死得像個壯士
今天他們的血花
在街心怒放

譯註：
1、Golgothas 各各它，「髑髏地」，受難之地的意思。據新約四福音書記載；耶穌曾被釘在各各它山的十字架上，因此各各它山和十字架，便一直是耶穌受難的標誌。

2、作者Edwin Castro簡介，見前。

後記

在翻譯這幾首或激憤慷慨，或纖柔深情，或寧靜安諡……風格迥異的詩篇時，不禁想起，大陳2000年在馬場町紀念白色恐怖受難者的秋祭時說的一段話：

「……我們可以想像，每天清晨，當月亮還沒有下去，太陽還沒有升上的時候，有多少，跟你們（一樣）年輕的人，被押送到這裡。在槍聲響起以前、槍聲響起的時候，和槍聲響起以後。我們真的不知道……他們的心中，一定留下很多很多，他們所渴慕，所想念的事和人。也許他們首先想到他們的父母親、想到他（們）的兄弟姊妹、想到他（們）的同志，或者甚至，想到他們熱戀的對象。

他們對於生，抱著極為渴切的眷戀，可是為了理念、為了理想而赴死，又抱著極為堅定的決心。

那樣一代人，每天每天早上，有一卡車一卡車的人被送到這裡（馬場町）來，然後被反綁起來，然後在那個黎明前最陰暗的時刻，劊子手奪走了這些最純粹的生命。……」

一縷遙遠的思念倏忽襲上心來…

圖為2000年，陳映真在馬場町秋祭上致詞的影像紀錄。圖源：截圖自Youtube影片「2000年陳映真談白色恐怖」

◎作者｜儲漁
◎編輯｜陳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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