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史的話語權 讀葉榮鐘《祖國河山的一角》
我的父親葉榮鐘一生跨越了日據、國民黨統治時代,留下了不下三百萬字的著作。面對今日台灣當局的「去中國化」,唯有像父親一樣旗幟鮮明的寫下《祖國河山的一角-東北安東的印象》,以「血的共鳴」一語給這些人當頭棒喝,奪回台灣史的話語權。父親的經歷與他苦心孤詣撰寫的三百多萬言就是活生生的一部台灣近代史。期盼兩岸有更多的人能珍視、領受這份文化歷史的遺產。
父親葉榮鐘(1900-1978)一生兩次踏上祖國大陸,第一次是1933年時任台灣地方自治聯盟幹事長的父親與楊肇嘉、葉清耀兩位前輩前往朝鮮考察。抵達新義州時,葉清耀先生病倒了,在新義州逗留了兩週時間,這也讓父親原先經由東北到北平,上海返台的計劃破滅,但是父親還是經不起對祖國的渴望心情,鼓起勇氣獨自跨過了鴨綠江,踏上了安東(按今日的丹東市),在安東逗留了一個上午。
第二次是台灣光復的隔年1946年,參加丘念台先生鼓吹,林獻堂為團長的台灣光復致敬團到南京,西安,耀縣遙祭黃帝陵。在上海、南京、西安、鎮江、無鍚、蘇州等地總共逗留了37天後返台。沒想到隔年就發生了二二八事件。蔣介石的敗退台灣、朝鮮戰爭爆發,美軍第七艦隊的介入台海、兩岸開始了長達卅餘年的隔離。父親有生之年再也沒有踏上祖國大陸。
1967年1月18日,父親寫下了《祖國河山的一角:東北安東縣的印象》,現收在《半壁書齋隨筆集》中的第二集小屋大車集。2000年《葉榮鐘全集》在家姐芸芸幾經波折的努力下,終於由晨星出版社出版了,但是所獲得的回響很小,甚至沒有人提到這篇文章。2015年,經人間出版社呂正惠老師的厚愛,重新出版了《葉榮鐘選集》,分「文學卷」與「政經卷」兩冊,呂老師特別將這篇文章收於文學卷。
《祖國河山的一角:東北安東縣的印象》文章開始敘述小時候問長輩「唐山」是長個什麼樣子,一位叔輩開玩笑的說就是很長很長的山叫「長山」,(按唐與長在閩南話的音是一樣的)。「長輩們說起唐山,就像什麼都是好的,器具、食品、布帛甚至一草一木—事實上,他們都是在唐山無法生活才來台灣的,耳濡目染就在幼稚的頭腦𥚃塑成一種唐山比台灣強的觀念。」他又說,「我們的祖國觀念與民族意識無寧說是由日人的歧視(當時叫差別待遇)與欺凌壓迫激發出來的。使我們對祖國發生強烈的向心力。」「不過像我這樣在日本據台以後出生的人,對於祖國祗有漠然的觀念,因為它是手摸不到,腳踏不著的存在,沒有切實的感覺。所以我們內心深處常有一種期待,期待有朝一日能夠觸到袓國的實體。」
文章敘述他跨過鴨綠江的鐵橋,所看到的安東街景,一直自問這是祖國嗎?他認為雖有日人,白俄人開的商舖,但與故鄉鹿港有亭仔腳(騎樓)的街景有很大的落差。懷著對「長山」的憧憬,當他觸到祖國的實體,並不比故鄉鹿港繁榮,失望之餘,只有問自己這是祖國嗎?一路上只有搖頭。當他來到一個丁字路口,他注意到有一個跛腳的走唱者,一手拿著柺子,另一手拿著三絃(二胡),走近一家很具規模的店頭,將跛腳固定於柺子後,自拉自唱,聲調是那麼蒼涼淒厲,態度是那麼自然,一點都沒有搖尾乞憐的自卑感。結果,父親被這跛腳的走唱者吸引住了,而跟隨他走遍了大半個安東。事後,他認為他內心發出的共嗚是「血的共鳴」他為何會有如此的感受呢?因為這跛腳的走唱者,唱出了他心中對於祖國,台灣,朝鮮都在日本帝國主義的跌蹄下被壓迫欺凌的無奈。
這篇文章的標題使島內的本土派學者望之卻步,當然不會有研究的動機,自然而然的視若無睹。另有甚者就斷章取義,舉例如下:「葉榮鐘說:(像我這樣在日本據台以後出生的人,對於祖國祇有漠然的觀念,因為它是手摸不到,腳踏不著的存在,沒有切實的感覺。)」這種割地自限,剪裁設計適合他的論述,是踐踏學術,扭曲歷史的小人。
1945年8/15,「玉音」廣播之後,父親的瘧疾竟然不葯而癒。高興於台灣光復重回祖國懷抱,忙於籌備歡迎祖國的各項活動。擔當「歡迎國民政府籌備委員會」的總幹事。聯繫營救滯留大陸及海外的台灣同胞。參加台灣光復致敬團前往大陸。關於「台灣光復致敬團」的緣由,在丘念台先生的回憶錄《嶺海微飆》中,有以下的敘述「民國三十五年(1946)六月起,我為促成一項理想而奔走本省各縣市,就是籌組台灣光復致敬團。準備邀集各界知名人士到國內去訪問,讓他們了解中央和國內同胞對台灣實有深厚的民族愛,在這個大範圍之下,原諒部份地方接收人員的過失:同時也讓中央了解台民的熱心愛國,以及台民對政府的擁護與敬意。用以加強上下的聯繫,進而疏通日據時代所遺下的長期隔膜。」1946年八月下旬,致敬團成員來自全省各地,正式代表十人,旅費由團員自己負擔,並由各界地方人士捐款募集撫慰抗日陣亡將士家屬、救災及教育之獻金。
這一團15人在1946年8月29日搭飛機抵上海。展開了前後37天的大陸之行,父親留下了不少的文字記載,除了日記之外,尚有為數不少的詩,此外,還有林獻堂、李建興也留下了日記與詩,丘念台則有回憶錄。今日細讀這些資料才能理解這個團體所代表的意義,自動自發的組團,代表了台灣回歸祖國的心願。這是空前的唯一的紀念台灣光復回歸祖國的團體,自有其重大非凡的意義。
父親的日記中記載了許多耐人尋味的事,例如8/31的記事有二十多條,一開始是如下:「博愛」「天下為公」(中山陵門額横書係孫文手筆),「參觀中央醫院—認真」,「一般對共產黨非常關心」。「下午謝南光氏來訪,十餘年契闊,相見甚歡。」,「六時餘訪問中央黨部,受陳立夫組織部長之招待……至九時餘才歸來。南光已先在寓等候。聽他談國內外事情甚覺頭頭是道。」「政府對共軍志在驅逐於西北,不使接近海岸,熱河承德,山東半島,蘇北。」以下六點都打上星號,除了重要之外,應該是抵大陸兩天的感受:
1)以上三據點之軍事行動奏效之後,自能開始政治工作。
2)政治談判與從前相反,先改組政府,然後改編軍隊。
3)省單位之自治制勢必實施,黨予先著手組織自治協會。
4)新滙率改訂在克服中秋之難關以救濟官僚資本。但滙率增六成,物價只騰一成,故未可謂成功。
5)陳儀所以不下台者,因中央對共產黨關係,而不欲使現在政府機構發生動搖以免為共黨所乘。
6)日本stock(以日文片假名拼音)布匹共十一億碼。麥帥禁止日人將所製造之棉布在日本消費。另一方面,由美運美棉五十萬噸至日本,利用日本原有織機製布匹,然後運華傾銷。
這些重點的註記是如何得來的呢?和謝南光的一席談嗎?還是當天拜會陳立夫時所得呢?如今已沒法求証。
其中父親與謝南光(1902-1969)會面特別重要。謝南光原名謝春木,台灣彰化人,筆名追風,祖籍福建同安鄉,日據時期著名的社會運動參與者,1921年畢業於台北師範學校,留學於日本東京高等師範學院,畢業後轉入高等科,因在學時期參加台灣文化協會的第二、三回夏季文化講演團,二林事件發生乃退學回台聲援,不久入台灣民報工作,1927年台灣民眾黨成立,出任中央委員。1931年台灣民眾黨被日本總督府強制解散後,舉家遷至大陸。中日戰爭爆發後進入重慶的國際問題研究所,擔任收集日軍情報之工作。抗戰勝利後為中國駐日代表團團員到日本工作。1950年後返回大陸先後當選全國政協委員,人大代表,全國人大常委,1969年病逝北京。
從以上謝南光氏的經歷可以推測,父親和他的結識應該是在1925年前後。謝南光參加文化協會夏季文化講演團返台時,其時父親第一次日本留學回來後,因在東京參加台灣議會設置請願活動,原本在林本源製糖會社的工作被免職,在霧峰林家擔任林獻堂私人祕書兼通譯時,負責接待東京返台參加文化講演的留學生,兩人應該是這時結識的。
因為在父親的日記中,不斷出現謝南光的名字,如9/1日「明孝陵右邊廖仲凱墓」,「鷄鳴寺同鄉三十餘輩(人)歡迎,謝南光氏演說。」9/2「正午同赴南光氏宅吃中食」。根據現有資料顯示,謝於1932年加入共產黨,介紹人是知名學者王學文。1947年台灣義勇隊李友邦將軍因二二八事變的牽累被捕,而李夫人嚴秀峰四處奔走營救,赴南京時即住謝南光處。
言歸正傳,回來認真思考父親的日記,為什麼特別寫下「博愛」、「天下為公」,因為這是父親一生追求的理想世界。我認為父親這一輩讀書人秉持應有的分寸,關心世人,人溺己溺的博愛精神,追求天下為公的理想世界,他們無時無刻在為台灣尋找出路。為什麼父親在9/1去明孝陵,會寫下廖仲凱墓在右邊,相信全團的人除了丘念台先生外,並不知道廖仲凱是何許人,遑論知道他的重要性。父親在創辦的「南音」雜誌上,以擎雲的筆名寫下了魯迅左傾的消息,對於國民黨的「清黨」做出嚴厲的批判。廖仲愷即孫文於聯俄聯共時期的重要幹部,後遭國民黨右翼胡漢民系的暗殺。從父親對廖仲凱墓的特別註記,說明他對祖國政治與中國革命發展的關注,與他追求天下為公的理想情懷是一體的。
父親一生跨越了日據、國民黨統治時代,留下了不下三百萬字的著作。包括歷史紀實:約五十萬字的《日據下台灣政治社會運動史》和約二十餘萬字的《近代台灣金融經濟發展史》。以及人物傳記《台灣人物群像》約三十餘萬字,隨筆散文《半壁書齋隨筆》約四十五萬字。漢詩集《少奇吟草》約六百餘首,另有約十萬餘字的《日據下台灣大事年表》,三十餘萬字的《早年文集》,四十餘萬字的《葉榮鐘日記》。面對今日台灣當局的「去中國化」,唯有像父親一樣旗幟鮮明的寫下《祖國河山的一角-東北安東的印象》,以「血的共鳴」一語給這些人當頭棒喝,奪回台灣史的話語權。父親的經歷與他苦心孤詣撰寫的三百多萬言就是活生生的一部台灣近代史。期盼兩岸有更多的人能珍視、領受這份文化歷史的遺產。
◎本文同步刊載《兩岸犇報》第2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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