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歷史真相不在民進黨的電影院裡,而在這位95歲老人的呼聲裡|方遠觀點
時至今日,在台灣的我們必須問一問自己,距離真正走出「共匪」這一座心理牢籠,是不是還太遠太遠?受難人在思想信念的「本來面目」,這個被台灣和西方主流價值湮沒的台灣史的其中一條實相,我們真的願意坦然以對了嗎?
◎文/張方遠(媒體工作者、時評作家)
最近一部名為《流麻溝十五號》的電影在台灣上映,出品人是民進黨政治人物姚文智。這部電影宣稱以女性視角,聚焦於1950年代台灣白色恐怖時期被關押在綠島「新生訓導處」一批女性思想犯,宣稱她們因「讀幾本書、唱幾首歌,有的只是追求正義的熱血……」,就「被消失」到綠島坐政治牢。這部電影在台灣某個群體之中廣受好評,令許多年輕觀眾為之熱淚盈眶、熱血沸騰,還成為民進黨候選人在辯論台上向國民黨候選人叫板的一大素材。
台灣網路上最近圍繞《流麻溝十五號》的爭論不少,之前有朋友問我會不會寫點什麼,也有朋友把兩派爭論的一些內容傳給我。我本來是沒有打算要寫東西的,原因在於,這部電影的本質,跟2019年上映的電影《返校》如出一輒,背後都能看到民進黨或台灣分離主義者,挾著政治權力,傲慢地將當年認同社會主義、認同新中國而繫獄的台灣老前輩們的精神信念,巧妙又惡意地嫁接到台獨史觀上。三年前我看完《返校》後,曾寫了一篇影評《返校:歷史的寄生蟲》,我的觀點基本已體現在內。
不過,直到前幾個星期六(10月29日)2022年1950年代白色恐怖犧牲者秋祭大會在台北馬場町紀念公園舉行,看到高齡90多歲的受難者代表彭金木彭老上台致詞的畫面,讓我久久不能忘懷,不斷在腦海裡回放,從而決定一定要再寫下這篇文章。因為在《流麻溝十五號》電影之外,台灣歷史真正的呼聲,就在以下這段1分04秒視頻之中。(視頻由現場參與的友人拍攝提供,在此向她致謝。)
《流麻溝十五號》電影片中的兩個主要事件,一是1953年國民黨政府綠島獄方強推「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以自由參加為名,強迫在受難人身上刺下「殺朱拔毛」等反共標語,引來集體抵制。另一是為了殺雞儆猴,新生訓導處又指控受難人「再叛亂」,並遣返回台受審,多人遭判死刑。
而彭金木老先生,就是親歷抵制「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的當事人,也是綠島「再叛亂」案的倖存者。我其實很想問,當台灣某些人熱衷執著在《流麻溝十五號》的網絡論戰時,又有多少人真的走到馬場町秋祭現場,去聽聽彭老先生自己怎麼說?
當天下午,陰雨綿綿。他在上台致詞前,其實先擬好了稿子,並印在秋祭手冊上。可是在發言最後,在李雙澤《美麗島》的背景音樂聲下,他突然「脫稿演出」,表示要說出他的「志同道合」戰友們的心聲,隨即拿著麥克風高呼了五個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中華民族復興萬歲!兩岸和平統一萬歲!人民忠魂永垂不朽萬歲!」
當我看到這個片段時,內心非常非常震撼。因為在台北馬場町這個現場,前一次喊出「中國共產黨萬歲」的人,恐怕正是1950年左右彭老的那些戰友們,當他們喊完口號、喊出自己的信念之後,國民黨政府白色恐怖的子彈就穿過了他們的胸膛,仆倒在刑場上。
而讓我更震撼的,其實是彭老喊完五個萬歲之後的神情,充滿著自信與欣慰。用比較不禮貌的話來說,仿佛彭老自覺再不向著台灣這個宣稱自由民主、卻依舊到處指認「中共同路人」的社會說出心內話,可能就來不及了;又或者像是他振臂疾呼出信仰與理念之後,死亦不足惜。
他的那個神情,讓人聯想到許許多多受難人在槍決前被拍下的最後一張照片,都是帶著燦爛的笑容。他們為著自己認為對的道路而犧牲,沒有對不起人民,沒有對不起民族,還留下了有朝一日得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可是他們的燦笑、他們的吶喊,看在台灣主流的藍綠框架底下,卻成為了另外一種的敘事。「台派」或綠營側翼認為,他們都是「天真無辜」的人,只是不小心被「洗腦」的;一部分的藍營支持者認為,他們都是被「洗腦」的「萬惡共匪」,本該被槍決。所以可以看到不管是從《返校》還是《流麻溝十五號》開展出來的「討論」,看似兩派水火不容,可是背後的脈絡卻存在著一致,他們要不是「冤枉」的,要不然就是被共產黨「欺騙」的,結論莫過於「感謝政府」──感謝國民黨政府「殺共匪」,感謝民進黨政府「轉型正義」──至於受難人代表的這一條歷史脈絡的能動性與主動性,為何台灣光復初期有那麼多理想青年轉為認同「紅色祖國」,而且至今無悔?這個問題自然也完全被排除在藍綠話語之外。
問題是,這些主流論述終究只是為台灣的權力者服務,無論在朝在野。受難人真正的精神思想,卻像被他們當成「化石」或是洪水猛獸一般,放進博物館之中就視而不見。就算拍再多的電影或電視劇,除了鞏固加深台灣當權者的政治信條之外,又打開了什麼不一樣的視野呢?以至於當年戒嚴時期國民黨政府抓「共匪」的種種套路,在民進黨「轉型正義」當道的今天,依然換一種面目繼續在台灣這個社會的多數人心靈中作祟,讓兩岸的仇恨越結越深。
什麼是冤、什麼又不是冤?復雜立體的歷史,真的能被簡化成如此的二元平面嗎?
其實1927年出生於台灣新竹關西的彭老自己說過,當時他參加組織(台灣民主自治同盟中部武裝組織)時,先有了行動沒錯,但腦子裡還是相對模糊的。直到他入獄之後,遇到太多在馬克思主義與中共理論有深厚認識的獄友,不斷地向他們學習,在那個困難又危險的環境中邊鬥爭邊學習、邊學習邊鬥爭。他反而因此更加清楚自己的想法、主張與認同,「到現在我覺得我走的路正確,而且要繼續走下去」──這句自白,或許就是他的戰友們能夠帶著笑容、從容面對槍決的原因,也或許是彭老決定在數十年後今天,選在其戰友犧牲的場地高喊心聲的原因。
想了解彭老人生經歷的朋友,建議可以去找台灣地區戒嚴時期政治事件處理協會制作的紀錄片《他們的紅色青春──彭金木》來看。其中有個片段也是讓我印像深刻。有一天他從高雄坐高鐵北上台中,探望他的同案難友盧鴻池,兩位操著閩南語的老先生緊握著彼此的雙手,彭老鼓勵他,要把身體顧好顧勇,要看得到台灣跟大陸統一,「坐輪椅也沒要緊,再去大陸看一看!來去喔!」除此之外,我還記得彭老最近托人打聽,在台灣要如何換成使用華為手機。
時至今日,在台灣的我們必須問一問自己,距離真正走出「共匪」這一座心理牢籠,是不是還太遠太遠?受難人在思想信念的「本來面目」,這個被台灣和西方主流價值湮沒的台灣史的其中一條實相,我們真的願意坦然以對了嗎?恐怕得要跳出台灣政治力量主導的電影框架之後,才有可能真的聽到彭金木老先生以及他的「老同學」們的真切呼聲。他們一直都在,而且一直在發聲,一直在盼望著。
◎本文原刊於臉書粉專「方遠北杯講看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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