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膽文章拼命酒

By 葉蔚南 / 2019-04-16 14:37:17 /
葉榮鐘
摘要:

「放膽文章拼命酒」這是父親葉榮鐘一首詩中的一句,可惜這首詩並未收入《少奇吟草》(《葉榮鐘全集》,晨星)。但這句話的豪情壯志一直被我們所思念。1986年父親的《台灣人物群像》(時報出版社)出版。家姐芸芸寄了一本給孫克寬先生(當時孫先生旅居美西兒女處)。孫先生收到後給芸姐寫了一封信,信中有下録一段話:「緬想當日中台雅集,每承清論,記其自吟放膽文章拼命酒之句,想兄大少日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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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膽文章拼命酒

這是父親一首詩中的一句,可惜這首詩並未收入《少奇吟草》(《葉榮鐘全集》,晨星)。但這句話的豪情壯志一直被我們所思念。1986年父親的《台灣人物群像》(時報出版社)出版。家姐芸芸寄了一本給孫克寬先生(當時孫先生旅居美西兒女處)。孫先生收到後給芸姐寫了一封信,信中有下録一段話:「緬想當日中台雅集,每承清論,記其自吟放膽文章拼命酒之句,想兄大少日豪情……」

「中台雅集」是1963年於台中成立,成員有徐復觀、孫克寬、陳兼善、梁容若(以上大陸籍),葉榮鐘、林培英、郭頂順、藍運登、林雲鵬、黃天縱、李君晰(以上台省籍),當初以每月聚會一次,輪流作東之聚餐會開始。發起人是徐復觀與父親,後因徐復觀與梁容若交惡,一度在1965年解散,1969年徐復觀希望能恢復聚會,三月七日初次重新聚會,新加入張煥珪,許乃邦兩氏。是為「中台雅集」。是年七月逢父親七十大壽,中台雅集特地由孫克寬作、朱雲書寫之「七十壽言」贈與父親(現存新竹清華大學圖書館)。

父親的詩集中,曾有這麼一句「不有真情不作詩」,出處是作於1960年4月的〈作詩〉,全詩為:「柳綠花紅自入時,塗脂抹粉欲何為。中年以後排浮濫,不有真情不作詩。」

2000年,《葉榮鐘全集》(晨星)出版時,洪銘水老師的一篇文章〈《少奇吟草》跨越世代的見證〉作為《全集》中《少奇吟草》單行本的序文。其中洪老師引用了父親於1950年寫的四首七言絕句,標題為〈霪雨兼旬小園花草狼籍不堪〉,全詩如下:

其一

連宵雨打又風吹。
滿目瘡痍亦可悲。
猶有宿根摧未了。
春來還可競芳菲。

其二

飄紅墜紫遍東籬。
憔悴庭花慘不支。
剩得劫餘三兩朶。
墻根猶托可憐姿。

其三

索居苦雨悶生時。
卻為殘紅賦小詩。
便即化泥香不減。
流風餘韻繫人思。

其四

蕪穢寧甘冷眼窺。
得時蔓草正蕃滋。
栽培畢竟非容易。
缺葉殘支慎保持。

洪老師說:「這四首絕句大概寫於1950年夏天,表面上是寫花草,其實在寫人……這不明明是在寫林茂生、陳炘、王添灯等受害的台灣菁英嗎?」2005年廖振富教授也把這首詩納入他的大作〈與「二二八事件」相關之台灣古典詩析論〉(《台灣文學研究學報》第1期)中討論。

2015年,人間出版社呂正惠老師出了《葉榮鐘選集》分文學卷、政經卷兩冊,呂老師在文學卷序文〈歷盡滄桑一文人〉一文中對這四首七言絕句有下列的說法:「配合這組詩的寫作時間來看,只能指1950年國民黨大開殺戒,槍殺了許許多多的共產黨地下黨人,地下黨的主要領導都是二、三十歲的青年。風華正茂,是當時台籍青年中的精英……我想,葉榮鐘每天從報紙上閱讀槍決名單,一定感慨萬千」。

2012年,尹子玉受台灣文學館委託編選葉榮鐘的古典詩:《葉榮鐘集》,〈導讀〉中一段話,特錄於下:「從台灣光復到1960年間,葉榮鐘平均每年留下的詩稿約十首左右,社會環境的壓力以及忙於銀行工作等因素之外,文友的凋零與出走,應該是作品減少的原因。」聽來甚為合理,編後記中還有提到由衷感謝中興大學廖振富所長的青睞,推薦……選集關於「二二八事件的重要作品〈車過竹北有感〉,也是在廖教授的提醒下加入。」此首詩的創作時間是1947年三至六月之間,正是導讀中所言創作最少的時間。如果說洪、呂兩位老師所提的「霪雨兼旬小園花草狼籍不堪」四首七言絕句,對「二二八」或「五零年代」受難者的悼念隱藏得太深?父親詩稿中,還有悼念二二八事件犧牲的台籍菁英的詩如〈哭苦泉兄〉、〈弔耕南先生〉、〈弔連宗兄〉、〈弔王添灯兄〉,導言中卻隻字未提,還要廖所長提醒才編選〈車過竹北有感〉一詩。

記得兒時在餐桌上聽了父親興致來時的一段親身經歷。現在仔細推算,發生的時間應該是1941至1943年之間。1941年父親自《台灣新民報》東京支局長卸任返台後,《台灣新民報》因受日本軍部與總督府的雙重壓力下,被迫改名《興南新聞》,父親返台後出任該報台中支局長。其後,父親於1943年,被日本軍部徵調以《大阪每日新聞》特派員身份赴馬尼拉兼任《華僑日報》編輯次長。

場面是在「始政紀念日」的一個慶祝鷄尾酒會上,所謂「始政紀念日」是日據時代台灣的五大節之一。五大節一是國家祝祭日(祝日即新年<元旦>),二是紀元節,日本建國紀念日。三是天長節,當代天皇的生日。四是明治節,明治天皇的生日。以上稱四大節。1895年,乙未割台,日軍於5月29日由澳底登陸,6月7日進台北城,6月17日日本第一任總督樺山資紀於總督公室(原清朝台灣布政使司衙門)宣布庶政開始儀式,所以每年都會在這一天舉行紀念活動,無非是歌頌日本治台的政績。

父親身為《興南新聞》的台中支局長,不得不出席參加這由台中州廳所舉辦的酒會,地點就在「台中州廳」(光復後的台中市政府,可笑亦可嘆的是後來市政府遷走了,它現在又改為舊名「台中州廳」),當然高朋滿座,除了日人的高官外,也不乏所謂的台人御用紳士。父親的酒量是知道的,有膽無量,小時聽舅舅施維堯說,父親的應酬都是他陪著,但他有一個綽號叫(睡一覺再來),每次酒席一開始,他就衝,兩三杯下肚後,就不支睡著了,等大家酒飽微薰時,他醒了,又催著再喝。

大概那天也是一開始喝了兩三杯,已有微醉了,此時遇到台中憲兵隊長,他當面就大聲的叫住父親:「葉君,乾杯!」。父親很客氣的回他說:「真的喝多了,不能再喝了。」隊長回說:「你在說謊,乾杯!」父親說:「這杯喝下去,真的會吐出來,很難堪。」隊長仍然堅持要父親乾了這杯酒,父親只好仰頭將這杯酒喝下,結果父親真的當場吐了出來,而且是將胃中未消化的小食點心全部吐到隊長英挺的軍禮服上,當下全場鴨雀無聲,隊長錯愕之下,一時也反應不過來,停頓一下,笑出來說:「葉君,你的酒量真的太差勁了」。聽完也不敢問父親當時你是真的醉了嗎?但是我終於明白何謂「拼命酒」。話說這隊長如失去理智,忿怒之下,拔刀將父親殺了,也不過是死了個台灣殖民地人而已。可以理解長期在日本高壓殖民統治下的父親,借著這杯酒將心裡的一股怨氣吐出來。所以很多朋友會開玩笑的說「放膽文章拼命酒」,是不是文章要寫好,酒要拼命喝?我只能莞爾一笑。因為箇中原由,沒有遭受殖民壓迫之苦悶者難以想像!也只有從青年時期一貫秉持「不有真情不作詩」的父親,才能將「拼命酒」與「放膽文章」類比,抒發他的革命情懷。

父親的民族意識與祖國情懷是如何產生的呢?除了他所留下的作品中提到是日人的欺壓所造成的,但是也寫下了對他很好的日本人,包括他在撞球場當計分員的老闆的姐姐,和矢內原忠雄這鼎鼎大名的東京帝大的教授,戰後的東京大學校長。父親於1927年二度赴日求學就讀於日本中央大學政治經濟學部,矢內原氏特准父親可以到他的課堂旁聽。甚至向父親傳教(矢內原氏是日本無教會派的先行者)。對於前者,父親是趁著放假返家省親就不告而別,後者父親的文章處處透露著內心的掙扎,甚至午夜夢醒愧對恩師矢內原對他的厚愛,終究沒有領洗成為基督徒。北京清華大學王中忱老師的文章〈葉榮鐘與矢內原忠雄:在殖民批判知識譜上的考察〉(人間思想13期2016年夏季號)。引述文中兩段王老師的精辟見解如下:「葉著《運動史》書寫台灣的「民族運動」,與矢內原著作的差異……矢內原強調研究的「科學」性,有意與殖民統治者拉開距離,其投注給被殖民者的同情目光,最終難免仍取由上而下的俯視姿態」、「矢內原為日本殖民者的統治失策而使台灣不能與日本融洽『結合』的焦慮溢於言表,卻鮮少見到他對因『與中國分離』而給台灣人們帶來的創痛表示觀注和同情。」王老師委婉的道出這師徒二人的差異,換一句白一點的話,矢內原的傳教向被殖民者拋出的關愛與西方列強的殖民主義,強調以宗教教化來緩解「資本家的剝削」,如出一轍,身為被殖民的父親肯定是無法認同的。

誠如同大哥光南和父親的通信所言:「爸爸的文章很像魯迅處處想咬人」,雖然父親的回信避重就輕的說,是日人的欺壓造成,但我深信魯迅對父親有著深厚的影響。從我的觀察,父親這一代人受五四運動的影響,非常反對迷信,但是從小在家,因為外婆同住,所以三天兩頭的都會有拜拜,除了每個先祖媽的生忌日外,還有天公生,媽祖生,城煌爺生,關帝爺生,中元普渡……父親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與過問,而外婆則是乘父親上班之際,儘量不讓父親知道,父親下班看到晚餐加菜,他也不動聲色,因為打打牙祭何樂不為。後來父親就將所有祖先的生忌日拜拜改為春(正月十五)、秋(八月十五)二祭。只要是春秋二祭他一定燒香祭拜先祖,另外還有一個節日他會拿香拜拜,那就是天公生(農曆正月初九)。記得兒時半夜被叫起來來拜天公(因為是初九凌晨祭拜),看到父親沐浴更衣(一定著唐衫),上完香後,行三跪九叩之禮時,那肅然的氛圍對於年幼的我至今仍然記憶猶新。

父親在〈宗教與儀式〉(收於《半壁書齋隨筆》)一文中,說:「儒教與佛教是沒有排他性的」。某個層面上,他還是蠻傳統的。1974年他第一次脫離了特務的監視,赴美探望光南大哥和芸姐兩家人,在美期間細細的觀察美國這個國家,回來後寫了《美國見聞錄》這本書,對於美國這個國家標榜自由、平等、民主但種族歧視卻無所不在,有諸多的批評,除對比日據時期日人的高壓殖民統治,又以中國儒家士大夫「天下為公」的思維提出諸多反思。今日回顧《美國見聞錄》的視野與論述,不能僅以一般遊記等同視之。2017年時任台灣文學館的廖振富館長出版了《以文學發聲:走過時代轉折的台灣前輩文人》 一書,其中〈建構在地文化的旗手――論葉榮鐘60年代的散文創作及其文學史意義〉 一文中,以父親60年代的散文為界,因而將《美國見聞錄》存而不論,讀罷亦不免莞薾!

最後,回頭來看今日台灣的諸多現象,為了迎合當下環境氛圍,斷章取義,圈地自限,或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來欺騙讀者,確實令人作噁。父親於〈後索居漫興〉一詩中是這樣寫的:「文章價賤感難禁。其奈嗜痴癖已深。鐵筆有時揮硬論。縱無人讀亦開心。」硬論並非人人可及,更遑論「放膽文章拼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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