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燃燒在戰鬥的原野(馮守娥)
馮守娥從青春起就選了一條吃力不討好的傻瓜路,但跟馮守娥一樣愈挫愈勇的走傻瓜路的人還真不少,這一群「傻子」儘管走的路佈滿荊棘,但就像楊逵筆下「壓不扁玫瑰」,不僅掙扎著從石縫中開出一身的艷麗,更堅持以烈火樣的鮮紅,燃燒青春無悔的戰鬥。本文原刊於《維基和平婦女》網站,《兩岸犇報》經作者授權轉載全文。
【犇報編按】
馮守娥女士是台灣白色恐怖政治犯,一生信奉社會主義,追求國家統一與整體人類的幸福,於2022年8月27日凌晨2點42分辭世,享年92歲。馮守娥既是政治受難者本人、受難者家屬,也是死難者的遺屬,用其一生留給世人一個革命者的不屈、以及一個母親堅韌的光榮形象。馮守娥於2015年入選全球維基和平婦女,並由馮守娥次女陳志平為母親撰寫介紹文,如同文中所言,馮守娥從青春起就選了一條吃力不討好的傻瓜路,但跟馮守娥一樣愈挫愈勇的走傻瓜路的人還真不少,這一群「傻子」儘管走的路佈滿荊棘,但就像楊逵筆下「壓不扁玫瑰」,不僅掙扎著從石縫中開出一身的艷麗,更堅持以烈火樣的鮮紅,燃燒青春無悔的戰鬥。本文原刊於《維基和平婦女》網站,《兩岸犇報》經作者授權轉載全文。
青春,燃燒在戰鬥的原野(馮守娥)
◎作者|陳志平(資深媒體人、馮守娥次女)
我們的青春像烈火樣的鮮紅
燃燒在戰鬥的原野
我們的青春像海燕樣的英勇
飛躍在暴風雨的天空
如果說歌如人生,那麼屬於馮守娥的主題歌不只一首,有時是獨唱,有時是合唱,有時是重唱,每一首都是以生命的音符串成……。
啟蒙
馮守娥出生於1930年台灣省宜蘭縣冬山鄉舊稱奇武荖的小農村,她是母親因繁重農忙連續夭折了兩名男孩後生下來第二個存活的孩子,也是家裡第一個女孩,即便如此,重男輕女的祖父仍勸說父親將終究要嫁人的女孩送人當童養媳,所幸父親堅持無論男孩女孩都要自己養育,並一視同仁地細心教導,當時父親一邊務農一邊在公學校擔任老師,他開明且認真求知的生活態度,不但改變了馮守娥的命運,也成為她生命的啟蒙者,父親教導的一首日本歌謠,更讓馮守娥儘管仍懵懵懂懂的小小腦袋,開始摸索人生的意義:
我為什麼生出來?
(私は何故生まれ來た?)
生出來的我究竟要做什麼?
(生まれて私は何をする?)
只是吃?只是睡?只是動?
(只食い動き眠るなら)
這跟禽獸不是沒有兩樣嗎?
(鳥も獣も変りない!)
從有記憶開始,馮守娥似乎就少有空閒的時間,她的母親18歲結婚,48歲過世,30年間共生下14個孩子,其中5個夭折,身為家中的長女,馮守娥身上總是背著要斷奶的弟弟或妹妹,雙手還要幫忙得喘不過氣來的母親做家事,因此從8、9歲開始,馮守娥已隱約感受傳統女性的生命是如何的沉重。
雖然母親短短的一生累得沒有享過福,但在當時的環境,馮守娥的父親還是很疼惜妻子的。馮守娥五歲的時候,父親帶著母親和孩子,從冬山搬到宜蘭縣最繁華的羅東鎮,白手起家做醬油生意,儘管生活忙碌且辛苦,父母仍會找時間聊天,每晚吃完飯,父親母親更會喊著「囝仔(小孩子)來唱歌啦!」全家人就擠在榻榻米上一個個表演、唱歌,生活可以說是相當幸福。
馮守娥的父親從小教她和哥哥「孟子」,告訴他們「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父親也常常出些算術題考馮守娥和哥哥,有時馮守娥算得比哥哥快,父親更是大力稱贊,一次父親說完「孔融讓梨」的故事,馮守娥和哥哥自此就常為了要讓好東西給對方,爭得面紅耳赤,但這也是馮守娥和哥哥僅有的吵架記憶。
儘管女性意識已日漸萌芽,但和樂的家庭、父母對男孩女孩平等的教育、以及跟大她兩歲的長兄馮錦輝深厚的感情,讓馮守娥對男性沒有反感,但有時候哥哥偷懶不想做家事,總說「在大事上讓父母高興比較重要」,家裡的事是「小事」因此不重要,只是這些「小事」最後往往由馮守娥接下,這也讓她長大後對女性不平等地位的思索,更著重於探究制度和傳統觀念的不合理。
雖然從小感受到傳統女姓的辛苦,不過隨著年紀漸長,讓馮守娥困惑的,還有大人們談起日本政府或抗日事件時諱莫如深的態度。當時是上世紀40年代左右的台灣,自1895年日本占據以來已歷經40多年,曾經真誠相信皇民化教育,馮守娥小時候一度虔誠得每當買了零食、獲得全優成績時,都會先拿到日本政府規定每家設置的日本神棚拜拜,感謝「天照大神」的庇佑;只是日本人視台灣人為「二等國民」,對台灣人無論在教育措施、戰時生活物資配給上都採歧視待遇,逐漸讓馮守娥感受到身為殖民地人民的悲哀;就在日本戰敗前不久,有一天,哥哥被征召當日本兵,馮守娥的父親偷偷要他多帶一套中國衫,並叮嚀哥哥萬一碰到中國人打中國人,千萬要逃走,因為大家是一家人,當時,馮守娥已真切地明白台灣人不是日本人。
自由的吼聲
除了對女性問題的疑惑和對日本殖民統治台灣的不平,戰爭末期美軍頻繁對台空襲、空襲後支離破碎的慘狀、以及隨時隨地躲空襲的日子,讓馮守娥深刻感受戰爭的可怕以及和平的可貴,然而,邁入少女時代的馮守娥怎麼也沒有想到,當戰爭終於結束、台灣終於光復,迎接她的竟是一生中最悲涼的一段歲月。
1945年8月15日是個大晴天,當時馮守娥已從羅東女子公學校畢業,考上宜蘭蘭陽高等女學校,頂著炙熱的陽光,馮守娥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整莊的人因為稻米繳得不夠,被日本人罰跪還用力責打,她看了義憤填膺,一路上直氣憤地想著要不要寫封信向日本總督府抗議,沒想到一回家就聽到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玉音放送」,頓時全民歡欣鼓舞,大家高喊著終於成為真正的中國人、回到祖國的懷抱裡了。
光復後兩岸恢復交流,高漲的民族意識和愛國意識,讓像馮守娥和馮錦輝這樣的知識青年,發奮地勤學中文,對來自大陸、日本的社會主義新思潮,以及大陸傳入翻譯西方的名著更是求知若渴,馮守娥和哥哥馮錦輝勤讀《復活》、《戰爭與和平》、《悲慘世界》、《傀儡家庭》、以及《她的一生》等世界名著,在兩年內學會用中文寫作,在課堂上,大家念的是矛盾、巴金的文章,課堂後,同學熱烈討論「三民主義」的思想,在擺脫了日本、終於成為自己的主人後,懷抱理想的台灣青年滿腔熱血都在思索如何救中國,這群大無畏的青年,彷佛個個都想一肩擔起復興中國、喚醒東亞睡獅的擔子。
從小就對婦女處境格外同情的馮守娥,此時開始投身台灣戰後最早的學生婦女運動,她和同學們在三八婦女節時於學校開紀念會、唱婦女節歌,並數度代表在學校演講,主張提高婦女的地位,當時馮守娥還寫了一篇〈論台灣婦女)的文章,強調台灣即使在日據時代仍教育婦女三從四德的思想是錯的,但解放婦女也不能學美國婦權運動者極端主張「女尊男卑」,台灣的女性應從提升自己的能力做起,不要被瑣碎的家務封閉心靈,應該多讀書、多關心社會,提高自己的眼界,並應根本建立男女分擔家務的社會制度及設施,包括托兒所、養老院等,女性才能獲得真正的解放。
此時縈繞在馮守娥心中的,是學生們一遍又一遍熱情地唱的婦女節歌:
冰河在春天裡解凍
萬物在春天裡復甦
全世界被壓迫的婦女
在三八喊出自由的吼聲
從此我們永遠打出非人的牢籠
困難使我們變得更堅定
舊日的閨秀變成新時代的英雄
我們像火花像炸藥
像天空的太陽一樣光明
武裝起頭腦
武裝起身體
勇敢地把自己投入民族解放的鬥爭裡……
烈火的青春
但是戰後經濟蕭條,來台接收的國民黨政府貪污腐敗,人民對社會的不滿急劇升高,動亂一觸即發。一次馮守娥坐火車到宜蘭,一名混混故意把一個乘客的東西踢下火車,乘客氣得跟混混理論,這名混混還大言不慚地說「三民主義,自由平等啦!你要怎麼樣?」不久後,於1947年2月28日,官逼民反的「二二八事件」[1]就爆發了。
([1]二二八事件是1947年2月至5月間於台灣發生的官民武裝衝突,以及台灣人和大陸人之間的族群衝突。事件主要導火線是二次大戰後台灣政府壟斷台灣的經濟,實施煙的專賣,查緝私煙,而同時,台灣人和大陸人在政治方面受差別待遇,引起族群衝突。事件最後在軍事鎮壓中結束。)
如同電影切割的場景,此時馮守娥還不知道,在西岸台中由謝雪紅領導的二七部隊中,一名擔任突擊隊隊長、率部隊進攻日月潭的台中農學院學生陳明忠,日後將是見到哥哥馮錦輝最後一面的牢友,並成為馮守娥一生的伴侶。
二二八事件後,台灣人民對國民黨政府由當年的滿心期待轉為失望、憎恨,但知識青年、大專學生卻從仍未中斷的兩岸交流中發現,國民黨政府在大陸一樣不得民心,並於國共戰爭中節節敗退,台灣的知識青年因此興起一股「向左轉」的熱潮,由認同「白色祖國(國民黨政府)」轉而認同「紅色祖國(共產黨政府)」,許多青年即使沒有加入台共,仍然熱切地追求社會主義標舉公平正義的理想,由大學生組成的社運藝術團體「麥浪歌詠隊」、「鄉土藝術團」,在台灣全島巡回表演,倡導社會主義思想,造成極大的轟動。
身在東岸馮守娥與哥哥馮錦輝,和西岸的大學生、知識青年一樣,熱烈地組「讀書會」,討論著如何改造社會的問題,此時馮守娥還寫了一篇長達19頁〈論中國教育〉的文章,分析日本教育和中國教育的優缺點,當時一首名為〈青春戰鬥曲〉的歌,深刻地描繪這些愛國青年的熱情:
我們的青春像烈火樣的鮮紅
燃燒在戰鬥的原野
我們的青春像海燕樣的英勇
飛躍在暴風雨的天空
原野是長遍了荊棘
讓我們燃燒得更鮮紅
天空是布滿了黑暗
讓我們飛躍得更英勇
我們要在荊棘中燒出一條大路
我們要在黑暗中向著黎明猛衝
然而,當馮守娥的父親讀完馮守娥的文章,雖然說寫得不錯,但二二八事件後當局鎮壓的餘悸猶存,父親因此也憂心地提醒她要小心,父親說,他也很重視教育問題,但國事最好不要碰;沒想到過沒多久,父親的擔憂成真,而且就在同一天,馮守娥和她的哥哥馮錦輝都被情治人員帶走。
1949年,在國共戰爭中兵敗如山倒的國民黨政府撤退到台灣,1950年韓戰爆發,美國第七艦隊駛入台灣海峽,有美國作靠山,國民黨政府在台灣展開長達20、30年,逮捕數萬人、並處死數千名菁英的「白色恐怖」,就在那一年5月14日傍晚,馮守娥和哥哥馮錦輝,先後被帶上同一輛吉普車,並載往台北關入「保密局」,數小時的車程成為馮守娥和哥哥最後的道別,同年10月2日,年僅22歲的馮錦輝遭到槍決,馮守娥被判10年徒刑,在送往台北監獄後又移送到在東台灣外海的島嶼「綠島」監禁。
命運的安排,讓當時與馮守娥還不相識的陳明忠,和馮錦輝關在同一個牢房裡,曾經以為自己要被槍決而嚇出一身冷汗,當陳明忠和要被帶往刑場前的馮錦輝握手告別時,卻驚訝地發現馮錦輝面對死亡,雙手仍如熱血般的溫暖,「原來真的有人能做到視死如歸!」陳明忠對只大自己一歲的馮錦輝滿心佩服,因此當有人告訴他同在綠島的牢友馮守娥就是馮錦輝的妹妹,陳明忠默默地記在心裡。
被帶離羅東後,雖然和哥哥關在同一處,但牢房的鐵窗、高牆,讓摯愛的哥哥至死無法再見馮守娥一面,每當牢房的看守急忙地關著走廊那一頭靠著法庭的窗子,大家就知道又要有人從法庭被帶出去槍斃,10月2日一大早,馮守娥和哥哥被指控的案件秘密宣判,看見看守又急忙地關上走廊的窗子,「窗外是哥哥正被帶往刑場吧!」在牢房的這一頭,馮守娥忍不住淚如雨下,心中一邊為哥哥唱著「安息歌」,雖然早知道走這條愛國路就要有可能犧牲的覺悟,馮守娥卻仍痴心地希望此刻突然刮起大風雨,在一片混亂中,哥哥就像電影情節一樣被人救走了……,只是這樣的奇蹟在現實人生中終究只是妄想。
在那個紛亂的時代,許多理想青年就這樣失去了生命,只有同擁愛國情懷的牢友們,在刑場另一頭的牢房裡唱著「安息歌」,送他們走上最後一程:
安息吧死難的同志
別再為祖國擔憂
你流的血照亮的路
指引我們向前走
你是民族的光榮
你為愛國而犧牲
冬天有凄涼的風
卻是春天的搖籃
安息吧死難的同志
別再為祖國擔憂
你流的血照亮的路
我們繼續向前走。
如今回想,當初哥哥馮錦輝熾熱的手心,想必也是為妹妹終能保住性命,而稍稍感到安慰吧!但失去了如摯友的長兄,馮守娥心中的悲凄無可言喻,然而爾後,獄中一個個人格高風亮節的老師、牢友,同樣被帶往刑場的不歸路,4年後馮守娥的母親突然病逝,獄方卻不准她返鄉奔喪,種種傷痛、遺憾,讓還正是雙十年華的馮守娥歷經滄桑,但這樣悲苦的日子,在牢友們相互安慰彼此打氣下終於過去。1960年5月31日,馮守娥坐滿10年刑期出獄,此時她已經31歲。
民主和平的花朵
在那個年代,政治犯就算出獄,求職生活也常常四處碰壁,大家因此戲稱是「出了小牢」卻「進了大牢」,但在辛苦取得穩定的工作後,馮守娥和陳明忠相遇、結婚,並先後生了兩個女兒,儘管兩人都因追求理想坐了10年苦牢,心中的熱情卻絲毫未消褪,更因夫妻擁有相同理念,對人生理想執著的烈火持續燃燒,兩人為女兒取名「志民」、「志平」,意涵「志在民主」、「志在和平」,名字的源起是兩人年輕時都唱過的歌「和平民主的鮮花兒開」:
山上的荒地,是什麼人來開
地裡的鮮花,是什麼人來栽
什麼花兒開放呀結出了自由的果
什麼花兒開出呀幸呀幸福來
山上的荒地是我們大伙兒開
地裡的鮮花是我們大伙兒栽
民主花兒開放呀,結出了自由的果
和平花兒開出呀,幸呀幸福來
和平民主的鮮花開
自由幸福的日子來
咱們大伙兒多自在
快來看好花果樹呀
讓它好好的站起來
站起來呀站起來
別讓它遭災害
別讓它遭災害
別讓它遭災害
然而,一家四口和樂的日子只維持短短10年,1976年黨外勢力正逐漸壯大之際,同年7月4日,陳明忠因參與黨外活動第二度被捕,7月5日,特務人員氣憤地質問在牢裡遭到刑求審問的陳明忠,家裡房子登記在女兒名下是不是「預謀犯案」,由於當時政治犯若遭以叛亂罪判處死刑,財產將全數沒收並分給特務作為奬金,陳明忠因此驚覺自己將被求處死刑,果然,歷經六天五夜、及三次五天五夜四階段,包括拔指甲、灌辣椒水、電擊等殘酷刑求,當局卻仍得不到當局要的口供後,10月29日,檢方仍以「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項唯一死刑罪,將陳明忠起訴。
此刻馮守娥再度面臨人生最大的變局,先生陳明忠被抓進去一周沒有消息,自己也被監禁疲勞審問二天二夜,但獲得釋放後,馮守娥發現自己被羈押期間,警總偷偷拿走家裡的戶籍證件,家人根本沒有辦法請律師為先生辯護,檢方卻已求處陳明忠死刑,馮守娥趕忙補請律師,卻又再次遭到當局逮捕,結果請的3位律師最後一句也沒能幫先生辯護。情勢如此的嚴竣,想到哥哥遭槍決時無力挽回,馮守娥被釋放後努力奔走請求救援,在特務嚴密監視中,她偷偷把訊息傳給在美國的二妹和重視人權的國際友人,妹妹立即在美國召開記者會呼籲各界聲援,於是,包括美國副總統韓福瑞寫信給當時的行政院長蔣經國要求釋放陳明忠,國際特赦組織要求政府提出叛亂證據,並認定陳明忠為「良心犯」,美、日的人權運動者也先後發動救援遊行,在美國的華僑與留學生,更熱心地集資1萬6千美元刊登《紐約時報》全版廣告,要求釋放陳明忠,最後警總被迫退讓,11月27日,陳明忠被改判15年徒刑。
度過最冷的冬天
陳明忠死裡逃生,卻因遭嚴酷刑求全身是傷,不但頸椎、脊頸受損,自此手和膝蓋也都不再靈活,此次馮守娥雖然沒有一同入獄,卻一樣面臨艱困的處境,兩個女兒一個9歲一個10歲,剛繳完最後一期房貸,全家存款只剩1萬元,本來婚前馮守娥擔任的會計及日文翻譯工作一直維持到婚後孩子上小學,但因學校只上半天課小孩放學後無人照顧,馮守娥只好辭去工作,如今先生再次身繫囹圄,馮守娥已是46歲的中年婦女,要重新就業豈是易事?所幸學生時代認真求學打下的日文基礎,此時再度派上用場,馮守娥找了翻譯日文文章、日劇錄影帶的工作,並看報紙應徵補習班日文教師,由於教書認真,廣受學生好評,學生幫忙宣傳、介紹,馮守娥逐漸在各日文補習班及私人公司開課,日常開銷終於不至於成為問題,且日文一教就近30年,直至74歲馮守娥才退休。
但當年的生活仍是艱辛的,為了賺取一小時數百元的微薄鐘點費,馮守娥常常必須換三班車去教書,連一包10元的鋁箔包飲料都捨不得喝,一個颱風天晚上,上完課從新莊趕回家,馮守娥還掉入因淹水看不出沒有蓋上孔蓋的下水道坑洞裡,最後請弟媳婦趕來幫忙送醫急診;即便日子過得這麼辛苦,馮守娥仍堅持每年寒假、暑假,一定要和兩個女兒帶著學校一學期的作業、一大箱的食物餅乾,從台北或坐車、或搭船到台東,再換乘小飛機到綠島與先生會面,儘管每次花數萬元旅費,3人只能見先生半小時,馮守娥的探夫之旅卻是十年如一日,為的就是不要讓孩子忘了爸爸的長相,了解父母為一生的理想無怨無悔。
一個人要撐起一個家,還要承受當局無止盡的監視壓力,在這段辛苦的日子裡,馮守娥每當遭遇挫折覺得快撐不下去時,就會唱一首「度過這冷的冬天」來安慰自己:
度過這冷的冬天
春天就要到人間
不要為枯樹失望
春花就要開放
度過這冷的冬天
春天就要到人間
不要有一點猜疑
春天是我們的
但陳明忠當初被嚴酷刑求的後遺症,在他坐牢第9年開始愈發嚴重,身體愈來愈差,馮守娥再一次為先生尋求援助,向當局申請讓陳明忠保外就醫,但一次又一次遭到駁回;然而馮守娥並未因此放棄,一個月又一個月,針對每次駁回的理由,馮守娥的陳情書一封又一封的寄,被駁回再寄、寄了再駁回、駁回了繼續寄,兩年間她不間斷共寫了30封請求保外就醫的陳情書,平均每20天寫一封,直至第30封,經由朋友幫忙,輾轉交到當時任職總統府一局局長的馬英九手中,在馬英九低調幫忙下,陳明忠終於獲准保外就醫,並在1988年蔣經國去世後獲減刑為10年出獄,但此時陳明忠已被關了11年。
在陳明忠獲保外就醫前,考慮到他的健康狀況確實不佳,當局先將他送到花蓮軍醫院醫治,儘管台北花蓮仍有相當距離,但對馮守娥來說,比起在台東外海的綠島已經近了許多,她因此從過去每半年帶小孩會見先生一次,改為每個周末清晨搭北回鐵路第一班列車到花蓮探視,如果花蓮醫院不准接見,馮守娥就會坐著不走,直到院方退讓為止,相對於許多政治犯入獄後就落得妻離子散的悲凄下場,馮守娥的堅持,讓看守陳明忠的人都不禁動容,他們忍不住感嘆「居然有這樣的太太」,並對陳明忠說「你們的感情一定非常好,否則你的太太怎麼可能做到這樣」。
但對馮守娥來說,當初選擇陳明忠作為終身伴侶,就因為兩人擁有同樣的理想,11年來面對家人心疼的眼光,馮守娥始終強調她和先生婚前就約定,彼此不會成為對方的包袱,先生為理想坐牢,她堅定地支持從不以為苦,反而安慰婆婆不要認為自己苦命,終於經過11年分離,馮守娥一家團圓了,但總計,馮守娥和先生陳明忠前後已坐了31年牢,哥哥馮錦輝更為理想犧牲了生命。
壓不扁的玫瑰
許多曾遭到政治迫害的人,出獄後都選擇不再過問國是,然而馮守娥和陳明忠追求和平的熱情卻未被這樣艱辛的經歷消磨,相反的,他們從未忘記在日本軍國主義侵略下,被殖民人民的悲哀與痛苦,也始終堅信國共內戰、兩岸對立,是造成過去台灣白色恐怖悲劇,以及當前兩岸緊張關係、台獨勢力高漲的根源,因此儘管屢遭打擊,從陳明忠1988年出獄至今,馮守娥和陳明忠仍不間斷支持各項促進兩岸和平運動,並參加反戰爭、要和平、爭人權的國際會議以及反殖民團體的抗爭活動,同時,多年來兩人也持續參與爭取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事件平反運動。
也因此,當2001年小泉純一郎當選日本首相,並宣布將年年參拜靖國神社,引發東亞各國質疑日本軍國主義死灰復燃後,馮守娥和陳明忠以「被害申告人」身份,結合百餘位台灣愛和平的人士與原住民、以及百餘名日本、韓國人士,於2003年2月共同向大阪地方法院提出「靖國參拜違憲訴訟」,並擔任台灣原住民要求領回戰死祖先在靖國神社靈位行動的翻譯與顧問。
馮守娥在對大阪法院提出的申告書中強調,她雖然不是為日本戰死沙場的舊殖民地戰死者遺族,但她曾經是舊殖地的人民,充分體會殖民統治下人民的悲哀及受軍國主義蹂躪的痛苦,作為當年的被害者之一,日本軍國主義是否復甦因此也是她的切身問題,尤其在陳明忠遭受政治迫害面臨死亡威脅時,曾受到包括日本、美國、英國等愛好和平人士發起救援運動資助,她因此相信,反對小泉參拜靖國神社、防日本軍國主義死灰復燃,不只是為確保舊殖民地出身的戰死者遺族的權利與尊嚴,更是為爭取人與人之間平等、公平的對待,以及追求世界大同世界和平的理想。
馮守娥和陳明忠不只向大阪法院提出訴訟,兩人更以超過75的高齡,自掏腰包3年內赴大阪出庭九次,同時義務擔任整個訴訟團隊的翻譯,歷經3年的訴訟,日本大阪高等法院終於在2005年9月30日判決日本首相小泉參拜靖國神社違憲,展現有良心的日本人對軍國主義的反省。
在此同時,馮守娥夫妻對促進台海兩岸和平的努力也未曾中斷,2005年2月27日,陳明忠在馮守娥的陪同下,赴國民黨中央黨部對二二八事件及白色恐怖的源起,發表了「被扭曲的歷史集體記憶」演講,詳述闡述國共內戰是導致國民黨統治台灣進行白色恐怖肅殺的根本原因,並呼籲國民黨「解鈴還需繫鈴人」,應從國共和解做起,進一步促成兩岸和解、共同追求中華民族的強盛繁榮,在陳明忠演講後,當時的國民黨主席連戰當場宣布要訪問大陸展開「和平之旅」,兩個月後,睽違60年的國共兩黨在北京談和解,連戰並與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簽訂了「連胡共識」,馮守娥和先生陳明忠多年來為兩岸和平付出與努力,終於見到成果。
許多人都驚嘆於馮守娥和陳明忠過去幾十年艱辛的人生歷程,但馮守娥卻形容自己的人生有如不斷在爬山,過程雖然辛苦,但每爬完一座山總有極大的欣慰,儘管遇到爬不動的時候,但總有親人和朋友適時地拉一把,讓她在苦難中更深切感受到家人、朋友的溫暖;此外,爬山時每每會遇到有同樣信念、志同道合的朋友,馮守娥說,例如2005年12月在中國昆明遇到的和平姐妹們,儘管努力的領域、方式不同,大家卻都是秉持著追求和平的理想,不畏艱難持續奮鬥,當和平姐妹們相互交換著「爬山」的經驗與心得,這樣的時刻格外讓人感到無法形容的快樂。
馮守娥還是中學學生時,國文老師教大家一篇「聰明人與傻瓜」的故事,大意是奴才住的房子沒有窗戶,他跟聰明人抱怨,聰明人只是說「是,是」卻沒有動作;他向傻瓜抱怨,傻瓜幫他打了個窗戶,奴才卻反罵傻瓜「你怎麼打壞我家?」當年馮守娥一聽完故事就站起來問老師,究竟希望大家做聰明人還是傻瓜,老師只說這是個人的選擇,沒有給學生們答案。
但顯然從那時候起,馮守娥已選擇走一條吃力不討好的傻瓜路,環顧四周,像馮守娥一樣抱持愈挫愈勇的傻勁走傻瓜路的人還真是不少,這一群「傻子」,儘管走的路佈滿荊棘,一路上備受打擊,但大家就彷彿台灣文學家楊逵筆下「壓不扁玫瑰」,不僅掙扎著從石縫中開出一身的艷麗,更堅持以烈火樣的鮮紅,燃燒青春無悔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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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守娥於2015年入選全球維基和平婦女,本文由馮守娥次女陳志平所撰,原刊於《維基和平婦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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