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編按】

陳明忠先生是台灣知名白色恐怖政治犯、反帝愛國社會主義者，於2019年11月21日清晨逝世，享年90歲。陳明忠在1976年第二度被捕時，歷經酷刑被以二條一項處唯一死刑，妻子馮守娥為拯救陳明忠，在信件被獄方嚴格檢查甚至攔阻下，一直努力與陳明忠聯繫，過程彷若暗夜行路。陳明忠曾在回憶錄《無悔》中透露，他與馮守娥有「秘密通信」，本文為陳明忠二女兒陳志平整理陳明忠與馮守娥的通訊信件，根據眾多資訊進行種種推理，在這些乍看沒有任何敏感字眼的信件中，還原陳明忠與馮守娥「藏秘於文」的通信密碼。本文原刊於作者臉書，《兩岸犇報》經作者授權轉載全文。「暗夜行路之生死相依」系列共四篇，本文為第二篇：「送藥」。

馮守娥與陳明忠在1965年1月1日結婚，兩人隔天回陳明忠高雄老家途中訪日月潭合影。圖片來源：夏潮聯合會提供

◎前篇｜暗夜行路之生死相依（一）：解謎
◎作者｜陳志平（資深媒體人、陳明忠次女）

4-2 解謎

1976年7月4日爸爸被警總帶走後，三個月無音訊，媽媽每天檢查信箱，但沒收到任何訊息。爸爸撐這麼久，沒有更多朋友再被帶走，卻也代表爸爸受的刑求越慘烈，媽媽這三個月勢必心如刀割。

當年援救爸爸的林孝信曾回憶，在爸爸被帶走的7月時，消息已經由日本傳到夏威夷，海外人士決定一旦爸爸被判重刑，就要採取行動救援。換言之，雖然爸爸在獄中一無所知，但各方都在等待媽媽是否進一步獲得爸爸的相關訊息。

10月1日，媽媽終於收到爸爸於9月27日自警總博愛路保安處寄出的第一封便箋般信函（見前文〈 硬漢的訣別 〉），但郵票倒貼、告訴媽媽不必再送衣服，還以筆油代印泥蓋了手印，如果這是爸爸的「藏秘於文」，傳達的無非情勢很不好，他恐怕要跟家人告別了。

陳明忠在歷經三個月刑求寄回來第一封便箋，信封上郵票倒貼，還自己蓋了手印。圖源：作者提供

雖然來信代表當下爸爸至少還活著，但可以想見應是遍體鱗傷。媽媽在10月1日第一封回信就詢問爸爸身體狀況，探問方式則是「你的痔瘡和胃病最近有沒有好些？」，信中也顯示，媽媽第一時間已問過博愛路保安處能否送藥，但被否決了，因此只能囑咐爸爸「希望你多保重身體」。

馮守娥在第一封信就試圖探問陳明忠的身體狀況，為表現沒有過度關切，淡淡地寫在信末。圖源：作者提供

包括拔指甲、夾手指、鋼絲鞭打背上腳上烏黑等外傷大致消失後，爸爸於10月6日移送景美看守所，媽媽這封寄到博愛路的信，因此流浪至10月24日才送到爸爸手裡。

10月10日爸爸寄出移監看守所後的第一封信，在未接到媽媽信件的情況下，爸爸在信件一開始就主動且以正面方式提及健康問題，爸爸說：「六日下午來此地，環境甚好，伙食不錯，因此身體正在迅速康復中，請放心」。言下之意當下「身體有恙，需要康復」。

陳明忠移監到軍法處看守所後寄回的第一封信，以「身體正在迅速康復」的說法，傳達當下其實身體有恙「需要康復」。圖源：作者提供

爸媽的第一封信都提及爸爸的身體狀況，推論這應是爸媽約定好第一時間要讓對方知道的事。

但爸爸在這封信裡更多表達了對媽媽的愧疚與不捨。爸爸說：「據說，妳瘦了很多，三個月來的心（辛）勞，我是想像得到的。十幾年來的夫妻生活，由於我的自私，妳只有付出的傷，沒有享受的機會，而今又發生這件事情，我覺得非常對不起妳！『貧賤夫妻百事哀』，除了表示我的內疚外，我只有在信中道出對妳的愛和想念。」

由於在景美看守所一周准許寄兩封信，爸爸在10月10日第二封信裡，透露了對小孩及家中經濟受衝擊的憂心。爸爸說：「孩子的現況如何？我真希望她們能夠健康地、快樂地生活而長大，我很擔心她們幼小的心靈會受到這次事件的影響而有所損害。」

爸爸說：「我也一直很掛念家裡的經濟狀況。因此，當妳每星期二、五都送東西來的時候，雖然很高興，但同時也覺得很浪費、心痛。關於孩子們的事、家裡經濟等等，在理智上我知道煩惱沒有用，但在感情上就是無法想得開。」

爸爸並提及，據說約一個月後就會有起訴，起訴後就可以接見，如真如此，他和媽媽在11月中旬就可見面了。

在這封信於10月15日寄到家之前，媽媽於10月12日寫了第二封信。媽媽說，得悉爸爸在看守所生活已獲妥善照顧，雖然比較放心，「但家裡實在不明瞭你究竟是為了什麼？所以還是非常掛念！天天只盼望著你能早日回來。」媽媽也跟爸爸說，「希望你在那邊，不管接到不起訴書或起訴書都能儘速寄回家，使家人釋念為盼。」

馮守娥的信（右）寫「接到不起訴書或起訴書」，陳明忠的信（左）則只有「起訴」一個選項。圖源：作者提供

爸爸被捕後被帶到警總保安處，一名中將、二個少將及十多名軍官在一號問案室等他，這名中將當場撂下兩句話：「上面有命令，不管用什麼手段，一定要口供」、「就算人進了棺材，口供也要留下來」。之後爸爸看到現金手錶保管條編號「民國六十五年特字001號」，以及第一天就被清查財產，研判自己就是要被以《懲治叛亂條例 》第二條一項唯一死刑處理。

但媽媽並不知道具體情況，因此在12日及15日的信裡，以「起訴或不起訴」的字句，兩度詢問爸爸對案情嚴重度的判斷。

爸爸則在10月10日信中裡先說「據說，大約一個月後就會有起訴」，10月18日的信中更說：「判決後如有罪，也可請調去作工」，直接表明他的案子一定會被起訴。

10月15日，媽媽終於收到爸爸10月10日寄出的第一封正常的家書，爸爸在信中表達不捨，媽媽回信也情緒激動。她說：「這三個多月來，每天每天總是要下去檢查幾次信箱，終於等到你的信，當然心裡感到安慰，但也難免感到心酸，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我都夢見你回來。而現在有時候，我也只有想，這也許就是我的命，大概我生來就是這麼一個勞碌命，但願上天能保佑你早日回來。」

媽媽也提及，她想等能會面時，再告訴小孩關於爸爸離家的原因，要爸爸不要擔心經濟問題，必要時她會找工作維持。

當年不論是爸爸寄出或媽媽寄入的信件，都在郵局及警總被嚴格檢查，不只敏感字眼、敏感事情不能提，媽媽在10月1日、12、15、22、28、以及29日寄出的六封信，每封都被蓋上「來往信件不得超過二百字」的戳章。

陳明忠與馮守娥獄中信件字數超過規定，被蓋上限制「來往信件不得超過兩百字」的戳章。圖源：作者提供

連字數都限制嚴苛，關於三個月被刑求的狀況，當然更無法在信中直說。爸爸在10月18日的信中再次表示：「也許由於身體在康復中，近來對於甜的糖果較有食慾」。

在10月24日寄出的信裡爸爸則說，不清楚有沒有收到媽媽10月5日送到博愛路保安處的錢和肉乾等，「因為在博愛路的三個月，我過的是寂寞、無聊的孤獨生活，因此我覺得神經似乎麻木了，而記性也差得很厲害」。

陳明忠形容博愛路被刑求的三個月，是「寂寞、無聊的孤獨生活」。圖源：作者提供

對照很久之後才知道爸爸在博愛路保安處三個月，其實是經歷四階段刑求，包括脊椎、膝蓋都受傷導致手腳麻木，灌汽油導致胃出血，以及連續刑求導致心臟不堪負荷心跳過快等傷害，當時信中所謂「寂寞、無聊的孤獨生活」，明顯是極端的反話，推論或許曾和媽媽約定，以「反話」程度說明所受刑求的嚴重度，所謂「神經麻木」則是他被刑求的後遺症。

在這封信裡，爸爸也提到媽媽送去的「鹹菜豬心」等菜，不但味道很好，還有媽媽的「親情」在內，「我何嘗不願意吃？但這些和蘋果、梨子等等，畢竟都是多餘的東西，能夠節省就節省，同時也可使妳不必再東奔西跑。」

爸爸並說，關於經濟問題，「我想我們還是做最壞的打算較好」；「其實，就我現在的心境來說，只要有妳的來信就心滿意足了！甚至可以說沒有其他奢望了。因為來信證明了在這個社會上還是有人關心我、愛我，因而使我鼓起了勇氣，繼續支撐下去。」

爸爸在同日寄出的第二封信裡說，讀到小孩說要等爸爸聽她們彈琴時，他「不禁流出眼淚來」。爸爸說，雖然主要由於偷懶，他並沒有充分盡了為夫為父的責任，致使現在遺憾萬分；但「我們曾經流了許多血汗而終於組成了一個相當美滿的家；而想到這個家現在只有賴妳獨力去支撐時，我心裡實在很著急、很難過，半夜醒來也為此而嘆息。」

爸爸並說：「我個人，相信不管任何痛苦都能夠忍耐下去，只希望妳堅強地站起來，好好保重身體，照顧孩子們--這是我唯一的願望」。

除了滿滿的情感，爸爸信中提到媽媽送了「鹹菜豬心」，顯示在爸爸提及刑求狀況前，媽媽已以經驗推論爸爸心臟可能受損，因此送豬心「以心補心」。

這時爸爸一身是傷、等待審判的消息，應該已傳遞出去，10月中《星島日報 》發出第一篇相關報導。陳鼓應教授曾在接受東南衛視節目訪問時回憶，當時因為得知爸爸被刑求到膝蓋受傷胃出血，他的太太特別買了感冒藥拆開膠囊，改塞入雲南白藥，由媽媽送入獄中讓爸爸服用；他也將相關情況寫成文章，在香港的媒體披露。

爸爸想念我們，媽媽收到爸爸一封信，即苦盼下一封來信。媽媽在10月22日寄出的家書說：「又過去一個星期了，從昨天我就想會不會有你的信，下樓去看了好幾次，但直到早上信箱裡還是空空的，心中悵然！」媽媽說，雖然接到第一封信，安心得多，但仍盼望著爸爸能來信，「就是隻字片語，只要看到你的字，也覺得見了一面似的。」

收到24日爸爸的信，媽媽在10月29日的回信裡說：「雖然你的離家，對我是個很大的打擊，我為此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淚，但有兩個天真活潑的小孩在身旁，總給我一些生活的勇氣，為了她們我不得不勇敢活下去，只希望你也要多保重身體，只要你平安，我們總有團聚的一天」。

這句「只要你平安，我們總有團聚的一天」，爸爸讀信時，特別圈了起來，也成為支撐爸爸堅持下去不被壓垮的最重要信念。

馮守娥信中說「只要你平安，我們總有團聚的一天」，爸爸特別圈起來。圖源：作者提供

（未完待續）

暗夜行路之生死相依（一）：解謎
暗夜行路之生死相依（二）：送藥
暗夜行路之生死相依（三）：消失
暗夜行路之生死相依（四）：最後的殺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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