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編按】

陳明忠先生是台灣知名白色恐怖政治犯、反帝愛國社會主義者，於2019年11月21日清晨逝世，享年90歲。陳明忠在1976年第二度被捕時，歷經酷刑被以二條一項處唯一死刑，妻子馮守娥為拯救陳明忠，在信件被獄方嚴格檢查甚至攔阻下，一直努力與陳明忠聯繫，過程彷若暗夜行路。本文為陳明忠二女兒陳志平整理陳明忠與馮守娥的通訊信件，根據眾多資訊進行種種推理，拼湊還原陳明忠被捕後生死繫於一線的「消失的11月」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本文原刊於作者臉書，《兩岸犇報》經作者授權轉載全文。「暗夜行路之生死相依」系列共四篇，本文為第一篇：「解謎」。

◎作者｜陳志平（資深媒體人、陳明忠次女）

4-1 解謎

圖1：陳明忠保留的馮守娥信件。圖源：作者提供

從找到爸爸第二次被捕與媽媽往來的第一封家書開始，解讀就彷彿進入深水區，原因有三。

一方面，在爸爸坐牢11年期間，爸媽通信約720封；且這個數字還未計入爸媽被阻擋寄出、或半途被攔截消失的信件，以及爸媽留下共400封信件底稿。

圖2：陳明忠綠島寄回的家書。圖源：作者提供

其次，爸媽的書信若能成功寄到對方手裡，代表當初通過獄方嚴格檢查；但是，爸爸也曾在回憶錄《無悔》中透露，他與媽媽有「秘密通信」。因此在這些乍看沒有任何敏感字眼的信件中，什麼是爸媽「藏秘於文」的通信密碼？

第三、從9月27日爸爸寄出第一封訊息，到12月1日，在景美看守所第一次獲准接見，這兩個月內，爸媽只能以信件聯絡；然而，11月內連續發生爸爸出席調查庭、接到起訴書、出席審查庭，乃至最後宣判；以及媽媽被警總軟禁、警總偷走家中證件、阻擋為爸爸請律師等事件。在爸爸生死繫於一線的這段期間，爸媽寄出的信，幾乎都被警總阻擋、攔截、沒收，因此1976年信件幾乎出現「消失的11月」。

所幸，爸媽還留下若干底稿，比對爸媽收到的信，找到11月寄的13封信件底稿，其中11封完全被攔截，2封寄到但信件佚失，另知道有一封信被攔但沒有留底，依此得以拼湊出「消失的11月」，發生了什麼事。

圖4：陳明忠獄中書信若有獄方認為不妥的內容，若沒有被沒收、要求發回重寫，就會被獄方直接剪掉。圖源：作者提供

至於為何爸媽寄信要留下底（草）稿？推估應該與兩人都有坐牢經歷，知道獄中家書可能動輒「被消失」的血淚經驗有關，因而留下底稿以供查詢。

此外，與爸媽信件收藏在一處的，還包括2本爸爸獄中剪報筆記（請見〈老同學的自修課〉），9本讀書摘記，以及紀錄爸爸獄中所思所想的7本獄中筆記。

圖3：陳明忠的獄中剪報本、讀書摘記和獄中筆記。圖源：作者提供

找到這些資料時，爸爸已離開兩年多，在發表〈無言的信〉一文兩個月後，媽媽也去世了，這意味若對信件與筆記內容有所疑惑，也無人能解答。

因此，對於爸媽信中所寫諸事的解讀，除憑個人記憶、過去爸媽講述、相關口述歷史文件、爸爸的回憶錄，以及朋友們對當年情況的披露外，還參照了爸爸的獄中筆記，以及依據以上資訊所做的種種推理。

換言之，與其說是一封封解讀爸媽的家書，更像是透過信件，對爸媽獄中／獄外11年歲月的解謎。

另一方面，1976年黃妮娜取道日本赴大陸回台灣後，於7月1日被警總約談，但爸爸7月2日晚才獲黃順興家通知（請見前文〈那一天〉）。爸爸研判黃妮娜「一個女孩子被刑求，必然撐不過三天」，果然7月4日清晨6點，爸爸就被警總帶走了。

重述這段過程，實是為導出以下推論，進而展開後續對爸媽信件的解讀與分析。

一、爸爸對黃妮娜撐不過三天的推論，顯然基於他第一次坐牢在彰化憲兵隊被刑求的經驗，也因此決定放棄搭機離開，並得以推斷他還剩多少時間因應。

二、媽媽和她的哥哥在1950年被帶走4個月後，媽媽遭判刑10年，哥哥馮錦煇得知被判死當天就被槍斃，因此對被警總約談後可能發生包括刑求、秘密審判、祕密處刑等事，媽媽心理有底且戒慎恐懼（請見前文〈媽媽版台灣「女性政治受難者」報告〉）。

三、爸爸選擇不逃，爸媽也知接下來爸爸勢必逃不過被刑求；爸爸曾在回憶錄提及當年蔡寄天被捕，撐到他認為洪幼樵已經離開，沒想到洪因故未離開因此也被捕。因而，相對於黃妮娜讓大家措手不及，推論爸爸被帶走時應已打算一旦被刑求，要挺越久越好，以讓朋友們有更多時間因應自保。

四、在黃妮娜被捕前，爸爸已有預感，提早把影印機拆掉丟到淡水河，並將一些敏感書籍藏到信任的一位中國新藥女工家；在黃妮娜被捕後推論最多剩下一天的因應時間裡，除已知爸爸將從好友蔡意誠處募得的第一筆10萬元《夏潮》創刊經費，交給陳映真外，推估爸媽應該也會討論後續各種狀況應如何因應，包括如何保護媽媽不至於也被抓走，以及若有重要消息，爸媽一旦能通信，如何在獄方嚴格信件檢查下傳遞，亦即爸媽如何「祕密通信」。

最後，爸爸本要被判死但最後一刻逆轉，其間的進展轉折，至今仍有若干訊息看似分歧或難以理解，有待釐清。

圖5：有時獄方懶得剪掉審查認為不當的內容，則會直接塗掉。圖源：作者提供

當我翻閱一封封爸媽當年留下來的書信，深刻覺得，還好爸媽同時選擇了彼此，還好是如此兩個有相同理念又性格純粹的人相伴一生，才能這樣一起無悔地付出青春、熱情，冒著丟失性命的風險，只為實現共同的理想，並在危難來臨時毫不動搖，全心全意相互鼓勵、互相扶持。所謂革命夫妻、愛人同志、靈魂伴侶的意涵，莫過如此！

且所幸有彼此以靈魂相伴，爸媽終能撐過最艱苦的那些年，並一路攜手走到此生的終點。

（未完待續）

暗夜行路之生死相依（一）：解謎
暗夜行路之生死相依（二）：送藥
暗夜行路之生死相依（三）：消失
暗夜行路之生死相依（四）：最後的殺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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