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俊雄（台灣旅美政治評論員，曾任職聯合國翻譯處30年）

2024年10月下旬，中國大陸遼寧艦（前右）、山東艦（前左）編隊首次開展雙航母編隊演練。圖源：新華社

中國擁有約960萬平方公里的陸地面積，同時擁有總長達3.2萬公里的海岸線，管轄的海域面積達300萬平方公里。陸地是中華民族的第一個生存空間，海洋是中國當今和未來的主要發展空間。史上中國喪失領土最多的是外敵從陸上的入侵，而規模最大、賠款最多、經濟損失最重的是外敵從海上入侵。因此對中國來說，陸防與海防同等重要，陸權與海權不可偏廢。但要陸海兼顧必須同時擁有強大的陸軍和強大的海軍，就必須國庫充盈。這在國勢衰弱時根本辦不到，因此，晚清才會有塞防與海防之爭。

晚清海防塞防之爭

1871年中亞浩罕汗國將領阿古柏侵占了南疆大部分和北疆的部分地區，俄國又強佔了伊犁地區，清政府幾乎失去了對新疆地區的管轄權，若再不採取措施，後果不堪設想。清政府深感事態嚴重，命令陝甘總督左宗棠統籌全局，考慮收復新疆。1873年，左宗棠在《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中陳述了收復新疆的規劃。他認為，外交要據理力爭，但外交要以實力為後盾，即「在理亦在勢」，不得勢，則外交是徒逞口舌之快，毫無意義。同年冬，左宗棠底定陝甘，打通河西走廊，收復新疆的戰鬥即將展開。

左宗棠，1875年俄國考察團來華，途中在蘭州所攝。圖源：維基百科

1874年，正當左宗棠整軍待發之時，日本以琉球漂流民在台灣被殺為藉口，悍然發兵侵犯台灣，東南海防告急。清政府得知日軍侵台消息後，派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楨率軍直赴台灣，一面與日軍交涉，一面積極備戰。同年10月，中日訂立了《台事專約》。清政府賠償日本白銀50萬兩，日軍撤離台灣。

簽訂專約幾日後，總理衙門遞上《海防亟宜切籌武備必求實際疏》，強調加強海防建設的重要性和緊迫性，並提出「練兵」「簡器」「造船」「籌餉」「用人」「持久」等6項條陳，請飭濱海沿江各督撫15人詳加籌議，限於一月內奏覆。之後，原江蘇巡撫丁日昌上折建議設北洋、東洋、南洋三支水師。北洋水師提督駐天津，負責直隸、山東兩省沿海防務；東洋水師提督駐吳淞，負責江蘇、浙江兩省沿海防務；南洋水師提督駐南澳，負責廣東、福建兩省沿海防務。三洋聯為一氣。「宜如常山之蛇，擊首尾應」。

這場討論重點在於如何加強海防，但亦牽涉到塞防。因為咸豐同治以後，清政府財政拮据，不足以「既備東南萬里之海疆，又備西北萬里之餉運」，於是而有晚清的海防與塞防之爭。

1874年12月，「海防論」的核心人物李鴻章在《籌議海防折》中，闡述了停兵移餉、捐棄新疆的方案。

李鴻章，安徽合肥人，時任直隸總督，上疏朝廷加強海防。圖源：維基百科

李鴻章認為，塞防不如海防重要。歷代備邊，多在西北，而「今則東南海疆萬餘里，各國通商傳教，來往自如」，且「一國生事，諸國構煽，實為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從這個局勢來看，應以海防為重。李鴻章還提出，「直隸之大沽、北塘、山海關一帶，系京畿門戶，是為最要；江蘇吳淞至江陰一帶，系長江門戶，是為次要。蓋京畿為天下根本，長江為財太奧區」，新世間只是為中國的肢體，「新身不分心合身，不分心不息之緣，中國的肢體，」不分心合身，不分心合不老。

依照當時的財力，塞防、海防難以兼顧，李鴻章認為，新疆「即無事時，歲需兵費尚三百餘萬，徒收數千里之曠地，而增千百年之漏卮，已為不值」。因此，他主張棄守新疆，對已經出塞及尚未出塞各軍，「可撤則撤，可停則停，其停撤之餉，即勻作海防之餉。」

同時，李鴻章認為，新疆「北鄰俄羅斯，西界土耳其、天方（按即今日阿拉伯地區）、波斯各回國，南近英屬之印度」，面對眾多列強，就算「勉強恢復，將來斷不能久守」。不如對失守的地區維持現狀，「不必急圖進取」，「招撫伊犁、烏魯木齊、喀什噶爾等回酋，准其自為部落」，仿照西南地區的土司制度，「奉正朔可矣」。

1875年1月，清政府任命李鴻章為文華殿大學士。這個職位是內閣大學士中的最高級別。不久後，年僅19歲的同治皇帝駕崩。朝堂之上，重臣們仍為海防與塞防吵得不可開交。李鴻章利用文華殿大學士的身份，尋求同黨的支持，在參加同治皇帝喪禮時向慈禧太后奏請停止西征。山西巡撫鮑源深、刑部尚書崇實上奏表示支持。光緒皇帝的生父醇親王奕譞也認為「李鴻章之請罷西征為最上之策」。一時間，請罷西征的聲音充斥朝野上下。

東則海防，西則塞防，二者並重

作為同治、光緒兩朝的實際掌舵人，慈禧太后擁有最終的決策權。朝野一片捐棄新疆、專注海防的聲音給她帶來不小的壓力。從歷史來看，祖宗基業不可就此斷送；從現實利益考量，新疆地區在地理、政治、軍事上具有重要地位，失去了新疆，清朝的統治就會受到嚴重威脅。思前想後，慈禧太后決定徵詢力主收復新疆的左宗棠的意見。1875年3月，清政府以密諭的方式致函左宗棠，要求左宗棠「通籌全局，究應如何辦理」「酌度機宜，妥籌具奏」。

左宗棠並非單純的「塞防論」者，他固然重視塞防，但也很注重海防。第二次鴉片戰爭時，清軍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他越來越意識到中國建設近代海軍的重要性和緊迫性，任閩浙總督後，就創建了福州船政局，發展近代海軍。經過深思熟慮，1875年4月，左宗棠在《復陳海防塞防及關外剿撫糧運情形折》中，全面闡述了「東則海防，西則塞防，二者並重」的主張，同時強調，收復新疆，勢在必行。

左宗棠認為，西征協餉不能勻作海防之餉。福州船政局規模初具，「購船之費可省，僱船之費可改為養船之費」。即便停兵，也不能節餉，西征協餉本來就入不敷出，哪有餉可節！此外，「停兵節餉，於海防未必有益，於邊塞則大有所妨」，此時新疆叛亂勢力尚不十分強大，東南沿海也暫時相對安定，不如趁此機會全力西征，一舉收復新疆。

在左宗棠看來，新疆地理位置重要，是中國西北地區的屏障，絕非「無用之地」，「天山南北兩路，舊有富八城、窮八城之說。北自烏魯木齊襤褸西，南自阿克蘇迤西，土沃泉甘，物產殷阜」。他也在《遵旨統籌全局折》中指出，「新疆全境，向稱水草豐饒，牲畜充軔」，並強調「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衛京師。西北臂指相聯，形勢完整，自無隙可乘。

清軍收復新疆之戰役簡圖。圖源：維基百科

這場國防大討論，不僅推動了中國近代海軍的發展，也促使清政府下定決心收復新疆失地。左宗棠的萬言上書，最終起到了一錘定音的效果。1875年5月，左宗棠任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這一年，左宗棠64歲，但20多年前遠戍新疆林則徐那番「西定新疆，舍君莫屬」之言猶在耳畔。已過耳順年的左宗棠，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收復新疆的豪邁旅程。1876年左宗棠親率大軍自蘭州抬棺出發，以示必死決心，1877年收復全疆，隨即上奏，請求清廷設立新疆省，以固塞防。1884年清政府採納左宗棠及收復新疆的頭號功臣劉錦棠等人倡議，設立新疆省。翌年9月5日左宗棠逝世，享年73歲。

當左宗棠在西北浴血奮戰時，李鴻章正在上海與德國人談判購買定遠艦和鎮遠艦，兩艦於1881年交付清廷。

1884年福建水師在中法戰爭馬尾海戰中全軍覆沒。1894年北洋水師在中日甲午戰爭威海衛戰役中灰飛煙滅，從此中國淪落至「有海無防」的境地。

北洋水師引入定遠艦。圖源：維基百科

圖為山東威海衛的北洋水師。圖源：維基百科

中國終結「有海無防」的百年屈辱

1949年4月23日，解放軍海軍在江蘇泰州白馬廟宣告成立，初始家底僅有起義的幾十艘老舊艦艇。1950年代，透過蘇聯援助的鞍山、撫順、長春、太原號四艘驅逐艦，號稱「四大金剛」，中國首次擁有現代戰艦。1960年代，國產第一代護衛艦「成都」服役，雖然排水量不到2000頓，但標誌著自主造船的突破。1970年代，戰略目光投向遠洋；首艘國產飛彈驅逐艦濟南號（051型）下水，配備反艦飛彈；1974年西沙海戰，人民海軍以小艇擊敗越南軍艦，捍衛主權的同時，暴露出裝備代差之痛。

1990年代，引進俄羅斯「現代」級驅逐艦與國產052型驅逐艦，中國海軍開始追趕世界潮流。2002年瓦良格號抵達大連，經過10年改造成遼寧艦，2012年正式服役，終結了「有海無防」的百年屈辱。受1993年7月，美國宣稱銀河號貨輪向伊朗運送化武，在印度洋國際水域截停並登船檢查一無所獲。當時在場負責與美國交涉的外交部國際司副司長沙祖康連續感嘆「窩囊」14次。

1996年3月，中國因台灣地區領導人李登輝在美國康奈爾大學發表台獨演說，進行軍演，美國派遣尼米茲號和獨立號兩支航母戰鬥群進入台灣海峽，迫使中國中止軍演的屈辱刺激。2012年11月，中國共產黨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報告國防和軍隊建設部分開宗明義地指出：「建設與我國國際地位相稱、與國家安全和發展利益相適應的鞏固國防和強大軍隊，是我國現代化建設的戰略任務。」習近平總書記隨後在2013年的中央政治局第8次集體學習中指出「我國既是陸地大國，也是海洋大國，擁有廣泛的海洋戰略利益。」強調在地理條件上中國是一個陸海兼備的國家，要高度重視海洋戰略利益。

2015年3月，李克強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要求「編制實施海洋戰略規劃……向海洋強國的目標邁進」。2017年10月，中國共產黨第19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北京展開，習近平在報告中指出要「堅持陸海統籌，加快建設海洋強國」。在21世紀的第二個10年，中央高層對建設「海洋強國」進行了密集表態，高屋建瓴從頂層設計做出了一系列重大戰略舉措，將建設「海洋強國」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緊密結合。2017年，首艘國產航空母艦山東艦下水；2019年，萬噸大驅055型南昌艦入列，其綜合射頻系統與112單元垂發裝置，躋身全球最先進戰艦之列。

當今的中國海軍實力。圖源：中外艦聞

海軍強盛離不開體系支撐。2019年，中船重工與中船集團合併為中國船舶集團，整合30座超級船塢，可同時建造5艘10萬噸級航母。水聲探測、量子通訊、電池彈射等核心技術突破，使中國擺脫了對西方技術的依賴。同時，海軍院校培養大批艦載機飛行員與核子潛艇工程師，馬偉明院士團隊的「綜合電力系統」更被譽為「船舶動力革命」。

2025年6月10日，遼寧與山東艦突破第二島鏈，排水量總計35萬噸的戰鬥群合圍關島，在西太平洋海域展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規模遠洋演訓行動。這標誌著中國成了人類史上唯一一個海權與陸權兼具的陸海複合型國家。2025年中國海軍圍台軍演時，部署於亞太地區的美國卡爾文森號航母戰鬥群卻緊急駛往中東撤離，這與1996年美國雙航母闖入台灣海峽的強硬態度，形成鮮明對比。面對中國海軍的迅速崛起，美國的態度悄悄改變了。今日美國仍主宰海洋，俄羅斯尋求陸地縱深安全，中國則從晚清的「海防塞防之爭」蛻變成陸海複合型強國。

◎作者｜花俊雄（台灣旅美政治評論員，曾任職聯合國翻譯處30年）
◎編輯｜陳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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