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閱讀林書揚?|林書揚逝世十周年紀念之一
說到底,林書揚的價值和意義,並不僅僅在於林書揚本身。他內在於台灣統左派的歷史命運、台灣的歷史命運,以及中國社會主義事業的命運。這樣的人物不應該在歷史上沉沒,也不會在歷史上沉沒。
◎作者:馬臻(長沙市明德中學教師)
在我心目中,在理解他的人的心目中,林書揚先生是一個傳奇的「人民英雄」。
提及林書揚先生,首先想起的,當然是他特殊的身份。他出生於1926年,是我國台灣地區坐牢最久的政治犯,1950年被苟延殘喘於台灣的蔣政權逮捕入獄,1984年底出獄,長達34年7個月。入獄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他有著堅定的社會主義信仰和國家統一、民族和人民解放的追求,於是在1950年代的台灣白色恐怖大屠殺中,被判處無期徒刑。
出獄後,他秉持社會主義信仰,積極推動愛國統一運動,勤於筆耕,撰寫、翻譯大量文章,現存《林書揚文集》五卷。是我國台灣地區愛國統一陣營傑出領袖和理論家,歷任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創會會長、中國統一聯盟主席、台灣勞動黨榮譽主席等。這樣的人,在台灣這八十年來反共、親美、反中的「新殖民地」的歷史現實中,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顯然都處於被鎮壓、排斥、誤解、污蔑以及最終邊緣化的地位,聲名不彰,甚至「在台灣社會幾乎是默默無名」(呂正惠語),正是題中應有之義。
今年是林書揚先生去世十周年,重讀《林書揚文集》,既感到沉重,也深受啟發和鼓舞。死者已矣,了解他的途徑,除了通過他人的回憶來重建林書揚的生命史,最重要的——就是閱讀他留下的這五卷本的《林書揚文集》了。然而這五卷文集,大多是理論思辨和理性分析,看似「枯燥」,實在並不好讀。一般讀者固可不論,即使是對他有相當了解的專家、學者、同仁,恐怕都會覺得《文集》難讀,棘手。一個可供佐證的現像是:現有的紀念和探討林書揚的學術文章,除了極少數幾篇,大多處於未完成狀態,相關執筆人很難將文章寫完。
為什麼會這樣?這要從林書揚的一生和他的《文集》的特點來分析了。
一
《林書揚文集》的第一個特點是,這是一套「無我」的書。
文集厚厚五卷,認真讀來,沒有一篇真正「自述」的文章。有極少數幾篇,林書揚先生似乎提及了自己的生平,但篇幅卻極少,都是用自己生平的某一個小點經歷,來評述一個大的歷史和現實。他出獄之後也曾撰寫有回憶他人的文章,雖不多,卻情文俱勝、質量極佳,但這些文章中,他也沒有透露出一絲回述自我生平的意味。呂正惠老師曾回憶:
有一次,我跟他有比較長的交談機會,就想探問他如何涉案,如何被捕。沒想到他跟我上起歷史課來,從日據時代的農民組合運動,講到麻豆如何成為這一運動的中心;又從國共內戰講到韓戰後東、西兩大陣營如何形成冷戰格局,台灣又如何被美國劃入它的勢力範圍內。我可以體會他的意思:他的一生只不過是這一歷史過程的小小的棋子,要談就要談大歷史,不要太在意個人的命運。
跟林書揚聊過天的人都有這樣的印象,他從不發牢騷,也從不訴說自己受過的苦難,但也絕對不是默默的承受歷史命運的播弄的人。他勇敢的躍入他所認識到的歷史的洪流中,盡力去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
(呂正惠《林書揚的信念》)
不太談過去的個人的苦難、堅守和奮鬥,不彰顯自我非凡的精神和心路,只專著於當下現實的實踐與鬥爭,這首先當然在於台灣八十年代以來扭曲而激烈的政治社會環境,讓林書揚這樣的統左派,沒有從容回憶的餘裕和空間;但更重要的是,以林書揚等為代表的這一批人,大多具有「無我」的胸懷,實在不是那種汲汲於販賣自己的苦難和眼淚、來給自己樹碑立傳或謀取名利的政客、知識分子。其實,連林書揚讚許過的一些政治犯,如韓國的徐勝,都曾出版過《獄中十九年》一類的書,產生過較大影響。然而,林書揚自己是不會去寫這種書的。據邱世杰回憶,林書揚對此另有考慮:
我曾問過林サン(林書揚):為什麼不組織更多人力物力展開口述調研,藉以重建左翼在歷史問題上的話語權?林サン語重心長地說,五○年代白色恐怖造成太多人與人之間的爛賬,難以化解。比方A沒有出賣B,B卻因受政府挑撥而認為是A出賣或嫁罪於他,從而結下梁子。獄中與出獄後的經歷也難免存在人際分化與對立。加上不利於歷史搶救的各種限制越來越多,要想通過當事人的口述重建「案情」其實非常困難。
話才說到一半,林サン談起他在綠島被迫從事外役,被迫在烈日下從事敲打島上石材的重勞動,臉上忽然湧起一陣無奈與苦痛交織的表情。這是我從未見過在林サン臉上看過的情緒。然而林サン卻緊接著說:「真正重要的並不是如何從歷史本身拯救歷史;只有通過現實運動本身的成功,才能把屬於我們的歷史奪還回來!」(所以中國社會主義的興衰,牽連著這段歷史權力的鬥爭)林サン所說的現實運動,就是工人運動與民族再統一運動。
(邱世杰《他終於全都是革命:記林書揚先生》)
林書揚「只有通過現實運動本身的成功,才能把屬於我們的歷史奪還回來」的思路,當然具有現實說服力。可問題在於,歷史和現實是雙重纏繞的,如果不重建歷史,則現實運動也會受到諸多曲解和限制。而且,此處林書揚所說的歷史,指的主要是一個宏觀的組織的大歷史,而多少忽略了作為個體生命史的層面。事實上,作為台灣統左派代表之一的林書揚,其個人生命史的呈現,已經不僅僅具有宏觀歷史的意義,更具有精神、生命、倫理、思想等各個方面的意義,能夠成為歷史洪流中一塊啟迪後人的大碑石。這種作用,可以參看前些年出版的陳明忠先生的《無悔》一書。並且,林書揚的性格及其經歷特點,與陳明忠有所不同的。他的回憶和自述,將是非常獨特的,無可替代。
如果這套五卷本的《林書揚文集》,竟是一套「無我」之書,嚴絲合縫地將「我」排除在著述之外,我們除了一再贊嘆前賢的格局和境界之外,又該如何更加細致地理解、分析和紀念林書揚這個人呢?
二
《林書揚文集》的第二個特點是,這是一套現實的戰鬥之書。
林書揚大半生在獄中度過,出獄後,到80年代末葉才有寫作與發表的空間,此後他全力投身於反帝反殖的愛國統一運動之中,基本無暇、無心回顧過往,將主要精力投入了當前的社會實踐之中、鬥爭之中,所撰文章,大多是對台灣及海峽兩岸政治、經濟乃至文化的深度剖析,這些評論文章以理論思辨和理性分析為主,不時融入各類理論術語,寫得很「硬」,實在並不「好讀」。
從表面來看,他似乎是一個左翼革命運動的思考者、實踐者,文集中呈現的,大多是一副「乾巴巴」的思辨的面孔。但《文集》五卷,字裡行間顯然蘊藏豐富,給予我的觸動,首先便是文字背後蘊含的深厚情感,以及豐富的人文素養。雖然他的人文素養,只在極少數文章中一閃而過,沒有更多的餘裕來呈現他更加多方面的趣味,只留下了那看似枯燥的《文集》五卷。
也就是說,這是一套在台灣獨特的歷史環境下的戰鬥之書,沒有閑情雅致、風花雪月、文采飛揚,也幾乎沒有趣事逸聞、大眾品味。閱讀這套書,要求閱讀者有對台灣深厚的情感關懷,和強烈的問題意識、思辨意識,從世界、歷史和現實等大方位去發現和辨析台灣,能夠反躬自省,突破主流意識形態束縛,從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的視角去看待台灣問題。
《文集》的這一特點,不僅限制了一般的知識分子閱讀的可能性,而且,這種即時性的深度分析的評論,是應時而作的,比較分散,並非針對某一問題的專業的精深著述,因此,較難讓紀念者、闡釋者從「學術」、「思想」、「文化」等視角去深入追問和分析,這對於紀念者和評論者,提出了更高的思想和素養的要求。這需要閱讀者付出大量的精力來思索和融匯林書揚的著述,並在總結和反思的過程中,來發展、修正、完善這些思想。然則,林書揚既然是個「默默無名」的人,關於他的文章又能發表在何處呢?又如何能處理成所謂的課題呢?我們從何處尋找這樣「無我」的評論者與研究者?
三
《林書揚文集》的第三個特點,是這套書是近身搏鬥的、在咽喉上動刀的書,論旨鮮明而深刻,主要集中在海峽兩岸的「統一論」上。
台灣幾位統左派的代表人物,如陳明忠,其思想主要集中在對新中國的歷史之路的闡釋和分析上,可以簡稱「大陸論」;如陳映真,其探索主要集中在對「台灣社會性質論」的分析上面,以及在這一分析上面所構建的「第三世界論」等,可以歸之為「台灣論」;而林書揚文集中,則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十幾篇探討兩岸統一的長文,可以歸之為「統一論」。這三位的思想,各有側重,但又互相呼應,如果融為一體來看,應當說是台灣統左派非常重要的思想貢獻,至少在我狹隘的閱讀視野之內,是對台灣的理解以及海峽兩岸的統一而言,最重要最具啟發性的思想。
林書揚的「統一論」,既有回溯台灣百年歷史的深度,又有關聯海峽兩岸乃至世界格局的廣度,更具有特點的是,他特別集中於探討統一的歷史脈絡和思想主旨、理想性和現實性的複雜關聯、台灣內部人心民意的內在原因和階級基礎等,高屋建瓴而又簡明深切,許多觀點,即使過去了三四十年,放在當下也具有極強的現實預見性和針對性。這一話題當然需要專文來深入探討了。寫至此處,想起邱世杰曾指出林書揚的統一論在「現實和理想之間」的「緊張性」:
林書揚思想中的緊張性表現在下列兩種「應然」間的鬥爭中:
唯物主義的「應然」:林書揚力圖說明民族再統一運動應該是客觀上「由現有的前提產生的」、「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而不是主觀設想的「應當確立的狀況」或「現實應當與之相適應的理想」。
人本主義的「應然」:林書揚又試圖說明,即便「現有的前提」中存在著這樣那樣有利於民族再統一的可能,運動也應該把自身規定在最能避免機會主義、從而最有利於社會主義與工人運動之方向上前進;但既然存在著應然,也就存在著重新掉入「應當確立的狀況」或者「現實應當與之相適應的理想」的危險。
說實話,邱世杰在兩篇文章中都談到了這種「緊張性」,他的文章我反覆讀過幾遍,都沒有讀懂。林書揚顯然在多篇文章中觸及了統一中的「現實性」與「理想性」的矛盾問題,甚至也反覆指出了大陸統一政策中的某些問題和隱憂,後來都被歷史現實所一一證實,讀後令人豁然開朗。但我在閱讀過程中,絲毫沒有感受到邱世杰所指出的「緊張性」,反倒是覺得水乳交融,闡釋非常流暢。我一直期待有人能對這一話題做出更加清晰的分析。由此,我也進一步感受到林書揚思想背後的複雜之處。我覺得這種複雜甚至矛盾,與他一生的經歷、思想和性格關聯在一起,有待於重新認識。
在台灣島內全面去中國化的現實中,我們如何接續和發展林書揚的「統一論」?
四
《林書揚文集》的第四個特點,這是一套具有「無可言喻的愛」的書。
結合林書揚一生的經歷來讀《文集》,會感受到文集背後有著非同尋常的勇氣、毅力和愛。以「愛」這樣的字眼來形容林書揚這樣的馬克思主義的革命者,似乎顯得空泛而矯情。但事實上,林書揚自己卻某些情況下,也曾使用這一詞彙來形容台灣左翼歷史上的前輩和同仁。他形容蘇新,說「他們的行為模式幾乎是尊貴的。努力學習為的是把痛苦的根反映出來,據以作成自我犧牲式的選擇」,「蘇新對這一塊令他獻出一世心血的鄉土的愛是無言可喻的」。他形容接受日本殖民教育,但在二戰後迅速投入新民主主義革命浪潮的一代台灣青年人:
他們對本土台灣的熱愛原本就非常真摯。因為那是處在異族帝國主義的欺凌和污辱下的本能的自衛和自尊。但他們借助於歷史唯物論的結構論的反映,和帝國主義論的世界剖析,看出了同時涵蓋大陸與台灣的戰略規律新民主主義變革論。至此,台灣左翼的第二期運動有了運動目標和任務規定。在時間上,大約自光復到1950年代軍事戒嚴令的全面制壓為止。
(《隱沒在戰雲中的星團》)
這種「熱愛」,同時也閃耀在他的身上。在某種意義上,這種「無可言喻的愛」,既是人性中美好一面的昇華,同時,對林書揚這樣的馬克思主義者而言,也是某種「階級覺悟」的提升和擴大,他曾說:
一個志願獻身於自身信仰的理想目標者,如何自處於此一不帶法律強制效力的命令與服從系統,的確是一項至為嚴肅的道德問題。關鍵似乎在於他在精神的成長過程中,曾經如何處理過最後的階級認同問題。
這個「階級認同」的覺悟,及來源博學深思之後的明悟,也來源於對社會複雜現實的觀察和承擔,這種承擔,是心靈和倫理的承擔,是一個真正的黨員應有的覺悟,這構成了他一生中最深刻而核心的精神力量,也是他一生不知倦怠和失望、不斷奮勇前行的動力。在漫長的獄中生涯是如此,出獄後的崎嶇的鬥爭之途,也是如此。吳俊宏先生曾回憶:
1984年12月林書揚終於出獄了,三十四年七個月的牢獄生涯,並沒有耗損他的鬥志,經過短暫的休息後,他的個人魅力開始展現,在思想上,他集結了部分老同學(老政治犯)以及新一代的左翼進步學生,參與「夏潮論壇」編務,創辦「前方雜誌」,並時時為文為台灣的左翼思想注入新的生命。在政治上,他以個人牢中所累積的豐沛人脈,利用參加婚喪喜慶,串連散落全省各地的老同學,成立「政治受難人互助會」。這段期間,我一直跟在他身邊,開著車,載著他,南北奔波,深夜不停,只見他不曾露出絲毫的疲態,反而不時顯露著滿足的微笑,彷佛他理想中人類光明的前景,就將實現。
了解台灣歷史現實的人,會對林書揚的這種「希望」感到吃驚,畢竟,台灣的統左派是非常孤弱的,長期以來,統一運動的崎嶇和挫折、在台灣的邊緣化,也是有目共睹的現實。但林書揚在大半生的監獄生涯之後,以暮年之軀辛勤奔波,甚至在非常「寂寞」的時代裡,提出「統運不寂寞」的思想主題,「寂寞的統派,其寂寞不一定絕對的難耐。只要在眼前周遭中,察覺得出時代的大趨勢,一種跨越無數次的挫折和失落的大步伐,即使本身微小的組織或努力都有遭到淹沒的可能,應該也是於心所願的。因為那個歷史性的大浪潮,正是這個團體素所用心反映,為其切切呼喚的。於今終將澎湃而來,相信今天的統派朋友,在任何一種情況之下都會有一份「不負我心」的喜悅的。」這種超乎尋常的、無可更改的堅信、希望和追尋,不僅僅來源於馬克思主義者把握歷史方向的理論素養,更來源於那一份「無可言喻的愛」。
五
《林書揚文集》的第五個特點是,這是一套未完成的書。
之所以說是未完成,一是林書揚自身的寫作受制於歷史環境,很多地方未能真正完成,他本人的「自我」的生命史在文集中的空缺,他的很多思想主題沒有充分展開,都是明證。二是因為這套書指向的是兩岸統一的未竟之業,而兩岸的形勢仍然在不斷發展,書中的很多思路和觀點都有待進一步發展和檢證。三是個人和書籍的生命力,端賴於後來者的回憶、思考、闡釋和紀念,如果沒有後來者的記憶與思考,沒有流傳而來的故事、生命和思想,則歷史的前行者終將消散於歷史的茫茫無際之中。從這個角度來說,後來者面對《林書揚文集》,仍有待於重新發掘和思考。
我想,大陸應當出版兩本林書揚的文集選本。一本是散文性質的回憶,將他寫作的一些懷人人敘事的散文集中收錄,並附錄幾篇同志與後人的有關他的回憶,以此呈現林書揚本人的生命史、心靈史。另一本是摘選帶有理論性質的文章,聚焦於他的統一論,以此呈現林書揚的歷史眼光和思想內核。因為他的生命史,本身就是一頁了不起的台灣史、中國史;而他的思想,實在比當下學界文壇的各類混雜的論述,要簡明深刻得多。
「三皇五帝神聖事,騙了無涯過客」。我不相信台灣歷史上只能留下一些不三不四的角色在洋洋得意,乃至享盡名利和光環。說到底,林書揚的價值和意義,並不僅僅在於林書揚本身。我們沒有必要引述一些複雜的思考來佐證了,也許,用他曾經寫下的這麼簡單的幾句來作結,比較合適:
筆者唯一的願望,是中國經建的豐果盡快吸收和消化資本主義的積極有用的要素而終能實現比資本主義更公正合理,也比匱乏經濟時代的社會主義更繁榮進步的中國社會主義社會。唯有全民族的團結努力達成了這個目標,現時海峽兩岸的統獨之爭,才能最後被揚棄,只留下歷史中的一頁記載。
他內在於台灣統左派的歷史命運、台灣的歷史命運,以及中國社會主義事業的命運。這樣的人物不應該在歷史上沉沒,也不會在歷史上沉沒。
◎作者:馬臻(長沙市明德中學教師)
◎本文經作者授權轉載,原文刊於微信公眾號「馬振衣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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