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編按】

陳明忠先生是台灣知名白色恐怖政治犯、反帝愛國社會主義者、社會運動家，於2019年11月21日清晨逝世，享年90歲。陳明忠在1976年第二度被捕時，歷經酷刑被以二條一項處唯一死刑，除妻子馮守娥為拯救陳明忠而彷若暗夜行路，更有海外各界人士積極幫助，包含國際特赦組織、日本友人、海外保釣、人權工作者等等。最後讓陳明忠逃過死刑，改判15年徒刑。本文為陳明忠二女兒陳志平所寫，致敬在那個嚴酷的時代，有那些熱血的人，曾經義無反顧做的那些熱血的事！

◎作者｜陳志平（資深媒體人、陳明忠次女）

這是篇致敬文。為在那個嚴酷的時代，有那些熱血的人，曾經義無反顧做的那些熱血的事！

9月2日，媽媽告別式前一天，收到爸媽日本友人林伯耀、林伯輝兄弟及徐桂國等人的追悼文；9月3日中午即聽聞林伯輝去世的訊息。

爸爸在1976年7月4日第二度被捕，之後歷經酷刑，當年11月9日秘密召開審查庭後，原將被以二條一項處唯一死刑，但在各界人士的幫助下死裡逃生，其中在日本方面，國際特赦組織大阪分部、林伯輝與其所屬的雜草社，以及胞兄林伯耀等人，是主要的救援力量。

爸爸的好友張俊傑曾回憶，2000年與爸爸、林書揚等人一起出席在韓國光州舉行的東亞冷戰會議，在他發表部落工作隊推動的台灣原住民行動報告後，林伯輝代表日本團發言時承諾，願意以10年為計劃來支持台灣的原住民運動，「就像當年為救援陳明忠，大家奮鬥了10年那樣」。

林伯輝和林伯耀兄弟是旅日華僑，弟弟林伯輝所屬的雜草社是左翼勞工團體，哥哥林伯耀多年專注於花岡慘案的真相平反（圖1、圖2），當年伸出援手的這些人，大多數在援救當時與爸爸素昧平生，在爸爸出獄後則成為志同道合相惜一生的同志戰友。

2019年底爸爸去世，好友們於隔年2月28日爸爸百日在台北辦追思會，即使這些日本左翼人士生活清苦，林伯耀仍特地來台參加，並執意交付一份奠儀，讓人深刻感受他真摯的心意。

圖1 陳明忠、馮守娥的日本好友們。第一排右二為林伯輝（豬八戒）先生；第一排左三為徐桂國（墨面）先生。第二排右六為田中宏教授；第三排左三為林伯耀先生。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圖2 花岡慘案受害人說明花岡事件真相並感謝各方聲援。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然而，當我們在9月7日透過友人向林伯輝家人致意時，卻發現他已在去世第三天、即9月5日火化，且一切從簡不辦告別式不叨擾同志朋友。這些人對承諾珍重信守，關心戰友數十年如一日，送別同志更是真情鄭重，等到自己告別時，卻是不帶雲彩瀟灑揮袖，人格高尚令人動容。

爸爸被帶走那天，姑姑假裝鄰居進了我家公寓，看到有三個便衣在樓下留守。媽媽應是研判她和爸爸的弟弟、妹妹勢必是重點監視對象，六舅媽剛與六舅結婚應該還未被列入監控名單，因此請託六舅媽協助因應，六舅媽二話不說，在第一天就幫忙從我家帶走一大落日文書，和六舅在家連夜燒毀，並在之後擔起媽媽與外界連絡救援的居間傳遞角色；在被警總盯上後，六舅媽則騎著她的小綿羊穿梭大街小巷，甩掉跟監人員，俠義無畏如同現代俠女。

人在美國的二姨接到爸爸即將被判死的訊息時，正在教會帶小朋友表演唱遊跳舞，二姨緊急打電話回台，才知道媽媽之前也被警總非法拘留，為的是阻擋媽媽為爸爸請律師；二姨和姨丈隨即於隔天聚會時請眾好友幫忙，雖然在場都是獨派，與爸爸對台灣前途看法不同，但討論後仍各自回去動員，有人寫信回台呼籲國民黨政府放手，有人聯絡國際人權團體，還有人促請當時代表民主黨參選美國副總統的韓瑞福出面關切，二姨與姨丈則於華府召開記者會，披露爸爸即將被槍斃的案情。

另一方面，爸爸被捕的訊息，也由日本特赦組織傳到美國、英國，其中在日本的美籍人權工作者梅心怡（Lynn Miles）是重要的管道。相關訊息最早在10月15於於星島日報披露，但沒有引起太多關注；11月中爸爸即將被判死的消息再傳出後，國際特赦組織倫敦總部為此向時任中華民國行政院長蔣經國提出減刑呼籲。美國耶魯大學的台灣同學葉芸芸與其先生陳文典聽聞消息，緊急告知住在耶魯大學附近的老政治犯胡鑫麟醫師。胡鑫麟是小提琴家胡乃元的父親，曾是爸爸的綠島難友，當時政治犯出獄仍會被警總嚴密監視，胡鑫麟才離開台灣不久，太太還被禁止出境留在台灣當人質。

葉芸芸在洪麗娟、徐秀慧的訪談中回憶（圖3、圖4），當時胡鑫麟聽到訊息就緊張地說事情很嚴重，「因為綠島出獄的人裡頭，陳明忠是一個關鍵人物，很多人都由陳明忠串連起來」。葉芸芸陳文典夫婦因此緊急聯繫，並與台灣同學陳其南夫婦、黃于燕夫婦，印製了一份手刻鋼版的救援專刊《動盪的台灣》，這份專刊也成為全美留學生界救援行動的重要力量。

圖3 《動盪的台灣 》創辦人葉芸芸訪談文。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圖4 《動盪的台灣》創辦人葉芸芸。圖源：洪麗娟、俆秀慧訪談文

《動盪的台灣》在專刊後繼續以雜誌型態發行，成為海外左派在美國辦的第一本雜誌，雜誌最主要文章由胡鑫麟與耶魯留學生陳其南執筆，經費則由黃于燕等人籌募。在《動盪的台灣》之後，葉芸芸續辦的《台灣雜誌》，則成為海外左派第一份面對一般留學生的有關台灣的刊物。

另一方面，消息傳到北美洲，也引起保釣學生的高度關切，因為得到訊息是爸爸很快就要被執行槍決，以芝加哥為主、來自台灣與香港的留學生快速動員展開救援，其中一個主要人士就是《科學月刊》創辦人林孝信，關鍵行動則是募資1萬6千美元，於1976年11月27日在紐約時報頭版，刊登了包括二名諾貝爾獎得主在內、一百多人連署的救援廣告（見圖5-圖10）。

圖5 海外留學生於1976年11月27日在紐約時報頭版刊登的救援廣告。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圖6 救援廣告的內容。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圖7 救援廣告列出此案待救援的對象，除最後兩人，其餘都是曾於50年代坐過牢的政治犯。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圖8 救援廣告呼籲支持者採取的行動。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圖9 連署救援陳明忠的海外人士名單一。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圖10 連署救援爸爸的海外人士名單二。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林孝信在2007年「用左眼看台灣史」座談會上（圖11），曾提及這段經過。他說，當時透過未公開的各種管道，聽聞台灣發生一個秘密逮捕、秘密審判，而且很快被判死並可能在兩個禮拜內就會執行，海外有一批主要是參加過保釣的人士，雖跟陳明忠都不認識，但覺得台灣人權受到一些不正當的迫害，在形同與時間競賽下，這一批在芝加哥大學約十幾個核心的人，很迅速地互相聯合起來進行拯救工作。

圖11 2007年「用左眼看台灣史」座談會紀錄。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林孝信回憶，當時大家做了各式各樣的援救行動，特別是要趕在一個多禮拜內於紐時刊登全頁廣告。一方面，由於一百個連署人必須是真的簽署，不能假借名義，在極短的時間內，大家要完成寫廣告詞、定稿，到設法送出去到可能會支持的人手裡；另一方面，當時大家都是窮光蛋，但廣告公司要拿到錢，才能讓紐時保留版面，因此還要在短時間內捐錢、籌錢。然而那時還沒有e-mail，一切事情只能靠打長途電話聯繫，大家就用這樣的方法，在短短一個禮拜左右，把廣告從無生到有。

當時紐時頭版廣告費用高達1萬6千美元，這是什麼概念？以1976年1美元兌換30.106元台幣匯率，再以當年台北市新成屋預售屋均價每坪3萬台幣，2022年均價每坪106萬台幣換算，這筆錢約等於今日的台幣1700萬元。

在極短的時間成功完成極大能量的動員，許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林孝信說，要人簽署也需要補充很多資料，讓他們覺得值得支持，因為大家都不認識陳先生，「我們都不認識，更不要說那些簽署的人，包括得諾貝爾獎的那些人」，但大家從蒐集到的資料，覺得陳明忠是在為台灣做一些非常重要、有意義的事，這感動了很多人，因此大家把這件事為什麼在台灣會發生、發生的原因、背景、一些歷史狀況，都對爭取連署的人做一些說明，「那是一個非常龐大的過程」。

林孝信說，當時大家覺得登廣告還不夠，還需要示威遊行，因此同步安排在芝加哥辦一場示威遊行（圖12），並在北美洲一些華文報紙與社區，盡量把消息傳播出去，因此能在極短的時間造成一定的聲勢。

圖12 國家檔案局所存關於芝加哥海外人士示威救援陳明忠的公文。圖源：截圖自國家發展委員會檔案管理局

11月23日《星島日報》以頭版頭條刊出報導，標題是《和談傳聞聲中要殺雞儆猴？傳陳明忠判決即將執行死刑》，內文指依據國際特赦組織大阪分部會發至夏威夷電文透露，陳明忠已於11月10日判處死刑，並給予兩星期時間上訴（圖13）；留學生則相繼在紐約、芝加哥、洛杉磯等大城市示威抗議。

圖13 外交部駁斥國際特赦組織大阪分部關於爸爸被判死的訊息相關公文檔案。圖源：截圖自國家發展委員會檔案管理局

事後看來，得知留學生將示威並運作在11月27日於紐時登廣告，台灣國民黨當局緊急做了種種因應。當時還在政府控制下的台灣媒體，以社論指相關新聞是捏造，死刑訊息純屬造謠；在芝加哥發動示威遊行前，有人則釋放訊息指「審判了，結果是判15年」；台灣官媒則在11月26日強調審理尚未終結，並以台灣早美東時間12小時的時間差，趕在紐時出刊前，於台灣時間11月27日刊登爸爸判刑15年的訊息，以坐實死刑是傳聞，並凸顯判決結果非受紐時廣告影響。

林孝信當年在座談會上，一再提及當時不眠不休參與救援行動的人，在過程中所展現難能可貴的情操。這批人都曾參加當年的海外保釣運動，其中多位來自香港的留學生，原本跟台灣完全無瓜葛，但保釣運動開啟他們對台灣的關心，然後站在人道立場參與救援，不惜犧牲自己的上課、工作時間，在十多天的時間裡，不眠不休的投入。

當年類似林孝信這樣擁有高度熱情，卻曾因參與保釣而遭台灣列入黑名單，且因非獨派而不為台灣人所知者，多達七、八百人；林孝信自己也因參與保釣，護照被台灣政府吊銷，因此成了在美非法居留，差一、兩年就能得到的博士學位落空，申請回台被拒，在美無法工作生活無著前後十多年，於此窘迫情況下，林孝信仍毫無畏懼發起並推動對爸爸的救援行動，其人格更讓人欽佩。

事實上，這些當年救援的人，真正擁有崇高的人道理念。1974年爸爸的工廠老板派爸爸赴日本採買機器，因政治犯即使出獄也不能出國，爸爸送警總五萬元紅包才獲放行；此行爸爸受託將台灣在監政治犯名單帶給國際特赦組織大阪分部，因此與國際特赦組織及日本相關人士有所往來，成為爸爸第二次被捕免於一死的重要因素，與日本友人的情誼更維持一生。

把爸爸訊息帶到美國的梅心怡，雖然被認為較傾向無政府主義，但在爸爸逃過死刑後，仍每周去電二姨，持續追蹤爸爸在獄中的情況；國際特赦組織倫敦總部成員Batsford夫婦從爸爸被捕後與媽媽第一次聯繫，到爸媽辭世前，雙方每年通信彼此問候超過40年（圖14）。

圖14 和陳明忠、馮守娥通信40年的國際特赦組織倫敦總部成員Batsford夫婦。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爸爸保住一命，但刑求後遺症讓他在牢裡飽受病痛之苦，1987年3月爸爸保外就醫，1988年蔣經國去世獲減刑，當年底爸媽赴日本、華府、芝加哥，向當年參與救援的人士道謝，在芝加哥時，素未謀面的林孝信一眼就認出爸爸，還開玩笑說認得人是因為爸爸「看起來就像是政治犯的樣子」。2015年林孝信去世，林孝信的家人和朋友們邀爸爸擔任他治喪委員會主委（圖15），彰顯林孝信追求公義社會大同世界的左翼理想，至死不渝。

圖15 林孝信告別式，陳明忠擔任治喪委員會主委。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不過，在赴日美的感謝之旅中途，爸爸的行李被航空公司「弄丟了」，非常巧合的是，搞丟行李的旅程段，就在當年救援行動最轟轟烈烈的芝加哥站（圖16、圖17）。如今回想，如果這不是巧合，如果當時真是有人想藉蒐查行李了解當年芝加哥留學生救援的「內情」，無非更對照出當年參與救援者無私無畏情操的可貴。

圖16 陳明忠的感謝之旅，行李很恰巧地在芝加哥站被航空公司弄丟了。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圖17 陳明忠被搞丟的行李內容清單。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最後，容我以略微調整的狄更斯《雙城記》名言作總結：感謝在那個嚴酷的時代，有那些熱血的人願意做那些熱血的事，得以為這個世界保住最珍貴的熱情與希望。

「那是最壞的時代，那是最好的時代；那是愚蠢的時代，那是智慧的時代；那是懷疑的時代，那是信任的時代；那是黑暗的季節，那是光明的季節；那是絕望之冬，那是希望之春；我們一無所有，我們應有盡有；我們直奔地獄，我們直奔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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