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商業設計研究
◎作者：佐藤二

０１
前言

無印良品的創始人是個共產主義者，無印良品的誕生受到馬克思主義的影響。

人們對無印良品有一個誤解，那就是把無印良品的出現，簡單歸咎於日本生活方式和日本設計文化的成功。但是他們忘了，無印良品的創始人堤清二是一個信奉馬克思主義的日本共產黨員。無印良品反消費主義的思維方式，本身就來源於馬克思主義消費批判學。

如果只從設計師角度看來，說到無印良品，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原研哉和深澤直人，想起地平線海報和壁掛式唱機，了解更多的人，知道田中一光無印良品初期在品牌傳播方面立下的功勛。

但堤清二不是一個設計師。他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和作家，是私生子，是世界首富的哥哥，是日本國會議長的兒子，更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literally。

他早年加入日本共產黨，發誓要實現社會主義革命。中年發奮研究經濟學，用馬克思主義著作批判日本消費社會。更是身體力行，創造了主張反消費品牌「無印良品」。

０２
無印良品不代表日本

人們對無印良品最大的誤解，就是認為無印是日本文化的產物，但實際上無印良品更接近於反消費主義思潮的化身。日本文化確實有節儉、克制的一面，但是無印良品不單純是這個文化的典型代表。無印良品剛剛推出的時候，即使在日本，也是逆潮流而動的。日本人對無印良品感到非常好奇，因為這種理念從來沒聽說過。

說到底，戰後的日本已經發展為一個高度發達的商業社會，商業社會的普遍規律在日本並沒有什麼不同。產品走向高級，品牌走向精致，包裝走向華麗，在美國軍隊的管控下，與其說戰後日本更像日本，不如說更像美國。

無印良品所倡導的理念，恰恰是在當時標新立異的，完全不同於大多數日本企業。

為了給還不了解無印良品的讀者講清楚這件事，我先來說說無印的一些基本理念。如果你對無印良品已經比較熟悉，可以跳過這一段。

「無印良品」顧名思義，就是沒有商標的好產品。MUJI的發展經歷了兩個時期，第一就是堤清二和田中一光的草創時期，第二是原研哉和深澤直人的中興時期。

在成立了20年後，到本世紀初，無印良品像古代王朝那樣，已經走到了山窮水盡。後來田中一光深夜托孤，把公司的後事交代給了原研哉，第三天便駕鶴西逝。原研哉是東漢創始人劉秀一樣的人物，他重新發明了無印良品，讓這個老牌企業再現生機。

現在大部分的消費者所了解的MUJI，是原研哉時代的產物，比如MUJI的地平線海報，「空」的品牌理念。但是MUJI在80年代創業時期，主打的是「廉價而優質」的概念，無印良品在當時的日本並不貴。現在看來，無印最成功的理念傳播，就是鮭魚、碎香菇和包裝紙的案例。

當時的日本作為一個高度發達的商業社會，對消費品是有較高要求的。他們購買鮭魚會掐頭去尾，留下中間肉質最豐富的一段出售；售賣的香菇一定要完整，不能有碎香菇出現；產品包裝紙一定要用經過漂白處理的白色，因為原色包裝紙是廉價的體現。像一切其發達資本主義社會那樣，日本當時商品包裝會非常浮誇，產品會經過精挑細選。

無印良品反其道而行之。他們賣完整的鮭魚，認為鮭魚全身都是鮭魚，只售賣中間部分是一種浪費；碎香菇跟完整的香菇在口味上沒有任何區別，為什麼要把碎香菇扔掉呢，所以無印專門賣碎香菇；未經過漂白的包裝紙只是顏色暗淡一些，但一樣可以使用，而且造價更低。

知名平面設計大師田中一光為這些理念設計了海報，當時正值傳媒技術井噴，這一觀點引起了人們的討論，MUJI的理念也借此傳遍了千家萬戶。

田中一光的海報

說實話，如果我們用今天對可持續的理解來看，這些想法可能不一定經得起推敲。鮭魚只賣中間部分，是為了減輕消費者篩選的時間成本，在那個女性更多選擇當職業人士而不是家庭婦女的時代，烹調切好的鮭魚更節省時間；碎香菇經過宣傳，成了流行的商品，以至於MUJI後來需要花費額外的人工成本把好香菇打碎再出售，這就成了一種形式主義；漂白是一道必不可少的造紙步驟，漂白程序內嵌於紙張生產鏈，如果要專門生產不漂白的紙，反而需要改裝生產線，增加了能源消耗。「環保」和「環保主義」在本質上來說，是兩回事，前者是為了讓地球可持續發展，後者是讓地球看起來可持續發展。

但是無論如何，MUJI的理念無疑引起了轟動，並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很快，MUJI從西友百貨裡的一個角落裡的小店鋪，發展到開建專門店。三年之後，MUJI在東京青山開出第一家全國旗艦店。到了90年代，MUJI的獨立門店已經遍布日本全國。現在的MUJI，已經是全球的知名消費品牌，成了日本設計的象徵，成了性冷淡風格的代表。

０３
「走革命路」與「發國難財」

無印良品的創始人堤清二的身上，體現出了一種深刻的人類階級矛盾。他含著金鑰匙，出生在富商家庭，但是他卻一直排斥這個背景，以至於發展到無法繼承父親的巨額遺產。這樣的人生態度，也遭到了父親的冷落。但是如果不是對資本主義的反感，對父親的叛逆，堤清二後來也不會創立獨樹一幟的無印良品。

他的父親堤康次郎是日本最富有的人之一，但是父親去世之後，堤清二對這些財富卻一無所獲。父親把大部分遺產都留給了堤清二的弟弟堤義明。堤義明也遺傳了父親的經商天分，精心經營這些巨大饋贈，在80年代末成了名噪一時的世界首富。那個時候，比爾·蓋茨還在專攻DOS系統，伊隆·馬斯克還在高中苦學，而堤清二的弟弟已經買下了日本六分之一的土地。

不喜歡錢的人，往往心懷某種更高理想，堤清二的最高理想就是為共產主義奮鬥終生。這不是一個故事，這就是堤清二的真實人生。

早在高中時代，堤清二就顯露出了政治方面的組織才能。1945年，日本戰敗。1945年的世界是一個隱忍在戰爭傷痛又沉浸在勝利喜悅的世界，但是對於每個日本人來說，自己都處於一種尷尬的地位。軍國政府在戰爭時期的狂熱的政治宣傳與全民認同的激進理念，在戰後瞬間成了人人喊打的謊言，但是問題在於，他們深度參與了每個謊言。無論如何，這種180度的徹底轉變讓許多日本人無所適從。

但是堤清二的父親—堤康次郎不是無所適從的人，他在戰後狠狠地發了一筆財。堤康次郎在日本發動侵略戰爭的年代，就是日本政府身居高位的要員。在30年代，日本占領我國東北地區的時期，他作為拓務省的長官，多次來到偽滿洲國考察。可以說，堤康次郎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主戰派。

戰爭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也徹底改變了這對父子的命運。

戰後的堤清二走上了仇恨資本家的道路，而他的父親堤康次郎則躋身日本最大的資本家行列。讓堤康次郎成為資本家的，不是戰略創新，也不是技術突破，而是發「國難財」。

他發財的方式特別簡單粗暴：買地。戰後的日本被炸得千瘡百孔，日本居民死走逃亡，土地像爛白菜一樣沒人要。這是因為以前擁有土地的貴族，很多都在戰爭中戰死，即使還有人要，他們也已經付不起高額的遺產稅。同時因為美軍已經開始對日本管制，沒有人清楚日本的未來是什麼樣子。土地，這種無法搬走的財產，在不穩定的年代，是一種糟糕的理財選擇。所以當時的日本，即使富豪也不敢弄太多土地。

但是堤康次郎不是這樣的人。他是一個巴菲特理念的忠實信徒，盡管他不認識巴菲特。「在別人貪婪時，自己要恐懼；在別人恐懼時，自己要貪婪。」堤康次郎戰勝了自己的恐懼，他趁機大量買下日本沒人要的土地，然後清理破敗的房子，開始建立酒店、娛樂場所和高級住宅。因為戰後整個國家都需要重建，日本政府自然也對堤康次郎進行各種扶持，就這樣，在普通老百姓窮得鈴兒響叮當的時候，堤康次郎成了全國最有錢的人之一。後來他更是在資本的加持下，進入政界，當上了日本下議院的議長。

志得意滿的堤康次郎

而堤清二卻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他對錢不感興趣，心中的革命烈火卻猛烈燃燒。年輕的堤清二讀了大量的馬克思主義著作，也在時刻關注著蘇聯和中國的革命進程。1947年，也就是日本投降兩年後，堤清二所在的日本成城大學附屬高中，爆發了學生運動。因為校長拒不承認在二戰中的某些歷史問題，全體學生和部分老師開始驅逐校長。這場抵制運動經過媒體的廣泛報道，現在還被寫進日本的教科書。

這場運動的領導者，就是堤清二。他對馬克思主義的堅定信仰和政治才能，幫助他當上了鬥爭委員會的會長。從此之後，嘗到甜頭的堤清二一發不可收拾，更執著地投入到戰後日本的無產階級群眾運動中。

更戲劇性的一個事實是，他非常痛恨他的父親。面對父親有爭議的發財手段，作為反資本主義急先鋒的他，自然是痛恨他媽給痛恨開門——痛恨到家了。

堤清二考入東京大學後，就徹底放飛自我了。他從一個胸懷模糊革命思想的高中生，正式地宣誓加入日本共產黨，成為一名光榮的日本共產黨員。這一次，他不像以前一樣，只在心裡怨恨父親，而是做出了一個更激進的決定：他要脫離開讓他感覺羞恥的原生家庭。為了強化自己的決心，堤清二毅然把名字改成了橫瀨郁夫，這個名字取自於他佩服的一個懷抱同樣思想的作家。

父親知道了他入了黨，還改了名，自然是怒不可遏。一般來說，家長總是會選擇原諒叛逆的孩子，但是堤康次郎本身就性格暴戾，而且兒子無論是政治傾向還是人生規劃，都完全是大逆不道，他也準備放棄這個兒子。畢竟他有五個老婆、七個兒子，更有許多自己也不清不楚的私生子。少了這一個，還有後來人。

這下可好了，堤清二與父親徹底決裂了。離開了父權的壓制，他獲得了完全的自由。這次，他準備大幹一場，推翻壓在日本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結束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日本社會，直到建立一個獨立自主、煥然一新的新日本。

堤清二在大學的革命事業有聲有色，也許是遺傳了父親的經商基因，他用一種難得的企業家精神來幹革命。一開始進入黨組織的時候，他是一個普通的勤雜人員，給單位領導端茶倒水、寄收信件，獲得了領導的廣泛好評。後來他開始走街串巷、發傳單、拉人頭，為組織的壯大添磚加瓦。領導見他確實不錯，開始讓他組織理論學習會，民主生活會和自我批評會。

一花一世界，一步一腳印，終於，他從一個新黨員，當上了東京大學民主主義文化團體協議會的負責人。

看到上面的描述，你可能會覺得，堤清二似乎就是在機關工作，看看報紙、喝喝茶水，一天就過去了，但事實不是這樣的。有道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堤清二一直活躍在大學鬥爭的第一線，而當時的黨員組織，更像是一種地下機構，面對的是被抓捕的危險，而群眾運動更絕對談不上安全。

比如在一次聲援被開除的左翼教授的行動中，他正面遇到了十多名日本憲兵，在差點被抓捕的情況下，堤清二僥幸脫險。在另外一次高校學生聯合罷課運動中，他作為領導者，跟荷槍實彈的許多日本軍警進行了許多日的對峙，緊張情緒彌漫全場，人身危險一觸即發。但是堤清二臨危不亂，不但以優秀的領導者素質穩住了局勢，還用自己的機智，悄悄敲開了早稻田大學的側門，讓運動登上了新的高峰。

但是有句古話說得很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堤清二的厄運開始到來。在黨組織中拋頭顱灑熱血的他，開始因為自己的出身問題受到了黨內其他同志的攻擊。因為就算表現得再像革命者，他也很難洗清他的父親是日本大資本家這個事實。

來自敵人的刀子好擋，來自隊友的子彈難防，他被當時的黨政機關報紙指責為打入黨組織內部的間諜，是他父親所在的日本黑龍會的特務，是潛伏在罷工隊伍裡的工賊頭子，是想走資產階級路線的反動派。

這些指責讓堤清二悲憤交加，他為了自己的理想，不但斷絕了父子關系，連名字都給給改了，怎麼可能是他父親派來的特務呢？

堤清二覺得自己很冤，但是他相信組織會還他一個清白，因此他更加賣力地付出，更渴望證明自己。但是天不遂人願，逐漸地，他承受不住來自心理和身體的雙重壓力。終於，在1952年的春天，他生病倒了下來——他患了肺結核。

我們知道魯迅先生就是因為肺結核而去世，在堤清二那個年代，肺結核仍然是一種可怕的病症。這場大病對他來說，是一場徹底的人生改變。在一年多生死未蔔的醫院生涯裡，他思考了很多人生問題。他不解，自己對革命的激情怎麼會收到這種悲慘的結果？他在想他爸爸的身份，對他個人的命運意味著什麼。

０４
打入日本政府高層

在這一年多的臥床時間裡，堤清二轉換了自己對未來的思考，他的人生軌跡再次有了180度的大轉變：回到黨組織已經不太可能，因為富二代的身份總是會受到無產階級戰友的無情質疑。他決定曲線救國：先回到父親的蔭蔽之下，然後再想辦法實現理想。

而此時的堤康次郎正志得意滿。他的生意坐上了日本戰後GDP高速發展的快車，財富的數額飛速增加，而他的政治事業也迎來了人生的最高光：他當上了日本下議院的議長。如果不清楚議長的職位，可以對比一下美國：美國參議院議長佩洛西，在政治上是可以跟總統川普相抗衡的。

在這種情況下，堤康次郎收到兒子堤清二的悔過書。堤清二看清了現實，暫別群眾運動，選擇投靠父親。這時候的堤康次郎反而不知該怎麼辦，是懲罰兒子還是選擇原諒？最後，當然是選擇原諒他。這樣，兒子堤清二又回到了父親的身邊，成為父親的秘書。

對組織行為學不熟悉的同學，可能不了解「秘書」這個職位。這是一個看起來地位和收入都低下，卻受到無數人覬覦的隱秘存在。類似的職位還有「幕僚」、「助理」和「書記員」。秘書每天跟領導接觸，所能得到的信息資源是其他人得不到的，而領導一般出於隱私和保密需求，也會把秘書的職位留給最放心的人。可以想想《紙牌屋》裡，下木總統的幕僚長，那是一個多麼忠誠穩重的角色。除了能得到獨家信息，堤清二還在擔任秘書期間，認識了很多日本政界高層和社會名流，比如日後成為日本首相的池田勇人。

堤清二在秘書這個職位可以說是游刃有餘。日本政府高層都很賞識這個年輕人，覺得他以後在政壇前途無量。按照正常的規劃，如果此時堤清二走入政界，那天花板高得不可想像，就想像老布希和小布希。池田勇人熱情邀請他加入首相競選團隊，堤清二十分感動，然後拒絕了他。

身在曹營心在漢。在日本政府中左右逢源的他，心中的共產主義理想依然不滅，他再次推翻了自己的過去。60年代，堤清二辭去了政府職位，開始經商。

０５
作家商人二重性

寫到這裡，我不禁想起了中國古代詩仙李白。李白也有機會在朝廷當官，但是他不屑於做這些，他有更高的理想。因此，他寫下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你可能會說，堤清二是個商人，李白是個文豪，這怎麼能一樣呢？如果這麼問，你就錯了。

堤清二還有另外一個身份，那日本著名作家辻井喬（「辻」讀作「十」），沒錯，就是那個曾經擔任日中文化交流協會會長的辻井喬，這倆是同一個人。利用辻井喬這個筆名，堤清二在日本文壇獲得了不言而喻的地位，他是一個高產的作家，出版了20部詩集，21部長篇小說，14部隨筆集，多次斬獲日本文學大獎。

但是神秘的是，很多人，包括很多日本人，都不知道堤清二就是那個文壇巨匠辻井喬。

堤清二的著作

堤清二無疑很低調，他有著文學家特有的敏感，不像弟弟堤義明那樣鋒芒畢露，他沒有日本首富的榮譽，也沒有在那個年代比肩比爾蓋茨的名聲，甚至他連寫作這件事，也很少對身邊人進行宣傳，以至於許多公司親信都不知道那個大作家辻井喬就是他們朝夕相處的老板。

2011年的時候，辻井喬率日本考察團來中國考察，中國作家協會主席鐵凝女士跟他相談甚歡。據當時在場的作協領導回憶，當年他不知道辻井喬就是堤清二，在查閱了一些資料後，才發現這個事實，這位領導聽到了次元壁破碎的聲音。

雖然堤清二浪子回頭，但是父親去世的時候，只給他留下了百貨店的產業。我們前文提到，他的弟弟堤義明獲得了大部分產業，後來還成了世界首富。

父親去世的時候，堤清二已經人近四十歲，到了不惑之年。沒有了父親的堤清二，感到了某種使命召喚。他開始創立並經營西友百貨。實際上，父親的經商天分也遺傳給了他。堤清二沒有當上首富，但是他依然把西友百貨經營得風生水起，他受到了人們的尊重，他開始參加電視台對成功人生的訪談。但是，面對滾滾紅塵，他心裡仍有一塊「尚未崩壞的地方」。

０７
《消費社會批判》

雖然看起來成功，但堤清二的內心依然煎熬，他感覺到他在做的百貨生意，跟他的內心世界存在著一種不可調和的衝突。

一方面，弟弟堤義明的存在，會激發起他的勝負心，讓他想要在通過運營百貨生意實現自己的價值，並證明自己不遜色於弟弟。

但是另一方面，他的思想跟消費主義盛行的日本社會格格不入。所謂百貨生意，就是向消費者賣消費品，很多時候是向不需要的消費者賣不需要的消費品，而熟讀馬克思著作的他，在內心裡卻對消費主義持批判態度。

這就像是一個喜歡藝術的人，一直做著無聊的會計工作——而且最糟糕的事情，不是他當不了會計，而是當得非常好。他在百貨方面的經營風生水起，更加劇了他的內心衝突，他的生意做得越出色，他的內心就越扭曲。

白天，他像一個成功老板一樣正常工作，但是晚上，他開始感到不安，開始睡不著，終於，他決定把自己內心的理念，寫成一本書記錄下來，傳播出去。這本用了多年的業餘時間寫就的書，就是他的經濟學著作《消費社會批判》。

堤清二《消費社會批判》

這本書貫通了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和鮑德里亞的消費理論。許多社會名流寫書，是為了商業競爭，或者請人代寫，但是堤清二為了寫書進行了真正的學術研究，他的著作也受到了大學的認可，他開始去日本名牌大學講述自己的反消費主義理論。堤清二切實做到了「我狠起來，連自己都罵」。他批評起來，連自己的百貨生意也不放過。

在書中，他批判了資本主義不健康的發展模式，批評了充斥全球的過度消費現像。那個年代，也就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嬰兒潮一代已經成年，他們的購物意願遠高於任何時代。當時，美國雷根總統和英國首相柴契爾夫人為代表的「新古典主義」經濟學在全球盛行。所謂「新古典主義」，就是政治上的保守主義加經濟上的自由主義，主張小政府、大市場。新古典主義使得經濟蓬勃發展，加速了消費主義的狂歡。

而堤清二，對這些尤其反感。

在《消費社會批判》中，他寫道：「（以雷根和柴契爾為代表的新古典主義）在高度發達的產業社會是沒有成功的可能性的」，他批評新古典主義是倒行逆施，認為雷根是美國歷史上最不受尊敬的總統。

在這個時候，他對馬克思的理解再上一層樓，因為此時馬克思的理論已經成為包括法蘭克福學派在內的後現代主義學說的基礎，堤清二在書中寫道：「馬克思主義在批判地把握產業社會的方面包含著極其深刻的思想。」

實際上，這本《消費社會批判》整本書的立場，正是以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批判為立場的。他年輕時的革命願望，曾經被現實壓制。但是現在，人到中年而功成名就的堤清二，準備再次拿起這個理論武器，向現實開炮。在書中，他非常惋惜地痛斥了人們對於馬克思學說的錯誤理解：「創造性地發展馬克思主義的人，被指斥為修正主義者，遭到取締，瀕於萎縮，喪失了理論創新力。」

他在書中呼喊到：「按照馬克思本來的思想去研究資本主義制度，不但可以找出如何看待自由市場經濟缺點的新觀點，而且可以發現產業社會本身的形成過程和內部矛盾，從而可能獲得批判消費社會的精神食糧。」

根據這一理論基礎，他在書中批評了當時消費市場上已經泛濫的無用小商品、時尚化的奢侈品和只含有符號價值的限量銷售品。他尖銳地批判了商業廣告對消費品的過度宣傳，指責其創造了種種基於認知假像的「品牌」，刺激了許多虛幻的消費。

０８
反消費主義品牌橫空出世

任何內心的衝突都需要一個釋放的出口，否則人就開始精神錯亂，乃至崩潰。內心矛盾的堤清二尤其需要釋放的出口。

但是《消費社會批判》的出版，並不是這個出口。這本書的出版只是鞏固和增強了他內心的信念。他感覺除了理論研究，自己有必要在現實世界中對自己的消費觀念進行實驗。

他苦思冥想，糾結萬分，同時，一個新的商業模式的構想，也在他心中開始形成。

他要運用自己的經商優勢，把世界變得更好一些，改變這個不合理的世界。他要創立一個不鼓勵消費的商業實體，在這個實體中，產品不會濫用複雜的包裝，食品不必因為賣相不佳就被扔掉，顧客不用把錢浪費在不必要的品牌溢價上。

在這個實體中，消費只是有必要就好，而不必鋪張；欲望只要最低限度滿足就好，而不必過度。

1980年，堤清二勇敢地跨出了自己的「信仰之躍」，「無印良品」在西友百貨的一家店面的角落誕生了。這個品牌，是他社會理想的出路，是《消費社會批判》的道成肉身，是反消費主義的實踐，是他在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感召下，把這個的終極社會理念，嫁接在了日本商業社會的土壤中，最終開花結果。

無印良品沒有產品商標，拒絕浮誇包裝，反對過剩生產，從不鼓勵消費。

堤清二找來了田中一光和小池一子。那時候的田中一光，已經是蜚聲國際的平面設計大師，他參與了早期的貨品策劃和宣傳，小池一子女士負責確定了「有品質而且便宜」的廣告語。

MUJI像一根蓄勢待發的劍，刺破了虛幻的消費主義，刺進了消費者的內心。很快，MUJI從西友百貨裡的一個角落裡的小店鋪，發展到開建專門店。三年之後，MUJI在東京青山開出第一家全國旗艦店。到了90年代，MUJI的獨立門店已經遍布日本全國。現在的MUJI，已經是全球的知名消費品牌，成了日本設計的象徵，成了性冷淡風格的代表。

堤清二並不出名。日本不流行美國式的英雄主義。霍華·休斯和伊隆·馬斯克式的個人英雄形像很少在日本出現，而集體主義的群體功勞更深入人心。談到無印良品，人們會想到一群人。這群人包括了做出優秀海報的田中一光和做出優秀商業傳播的小池一子，包括了重新給無印定位的原研哉和主張無意識設計的深澤直人。

設計圈的人，對於無印良品贊不絕口，對於幾位傳奇大師推崇備至。

但是如果沒有那個1，後面有在多的0，也什麼都不是。沒有提清二的西友集團，沒有他的《消費社會批判》，無印良品也很難在已經競爭到白熱化的日本消費市場切出一塊大蛋糕。有了堤清二當年逆潮流而動的想法，才有了無印良品的理念，有了眾人的集思廣益，才有了這個商業傳奇。

０９
後續

堤清二的反消費主義品牌在90年代拓展到全球，無印良品發展良好。與此同時，弟弟堤義明的身家達到1650億美元，成為世界首富。

但是世紀末的時候，在日本房地產的崩潰浪潮中，堤義明的財富縮水到30億美元，跌出了福布斯排行榜。更戲劇性的是，因為違反證券交易法，70歲的堤義明被判監禁兩年，面臨著鋃鐺入獄的命運。而堤清二的無印良品，全球門店已超過900家，年銷售額近三百億人民幣。

而後來的無印良品，這個在反消費主義思想下誕生的「無品牌」的存在，已經發展為日本最知名的消費品牌。

屠龍的少年長出了金鱗，堤清二作為曾經的馬克思主義擁護者，也成為閃耀的資本大亨。

2013年，堤清二去世了，這一天是12月25日，正值聖誕消費狂歡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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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轉載：無印良品與共產主義
◎文章來源：商業設計研究
◎作者：佐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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