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文學所強暴,這才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不為人知的真正悲劇

By 馬臻 / 2022-04-29 13:37:30 /
兩岸
摘要:

我讀這本小說,既覺難受得驚心,也覺得可悲得驚心。小說的後半部尤其讓人覺得難過,展示了文學的深度腐敗和失敗。我甚至心想,作者對張愛玲的理解和接受也是不完整,是胡蘭成化的。一個胡蘭成的影子在全裸出鏡,華麗地強暴、亂倫,撕開隱私處做痛楚的審美,並且對此有著文學的留戀,我甚至感到作者隱含的對這種審美的沾沾自喜。這是很可怕的事情。

【犇報編按】


今年4月27日是林奕含去世5週年的忌日。5年前,林奕含的作品《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出版後,因小說描述未成年少女被補習班老師誘騙強暴的故事,在台灣掀起對權勢性侵的關注。隔年,《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簡體版於中國大陸出版,2020年7月更出版全新編排的簡體精裝紀念版。今年4月27日,兩岸網路上出現大量網友在社群上追悼林奕含,新浪官方微博更發文「五年了, 這世界有沒有變好一點」,話題衝上熱搜第一;中國三聯生活週刊於27日發布「林奕含逝世五週年:痛苦無需和解,願房思琪們漂亮地活下去」一文悼念林奕含。可見林奕含與其作品《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兩岸引起的效應。

在這兩岸共同紀念與追悼的氛圍中,長期關注兩岸文學、思想與人文歷史的馬臻老師,逆風而行發表了〈被文學所強暴,這才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不為人知的真正悲劇〉一文,指出林奕含小說中深受胡蘭成和張愛玲影響,然而她汲取了張愛玲式的文學視野,卻又殘缺地弱化成胡蘭成的風格,剩下胡蘭成式的漂亮的糊塗、輕浮,讓這樣的文學視野難以對抗精神內部的侵襲和創傷,難以對抗無法被象徵化的語言所掩蓋消弭的存在之深淵。馬臻老師不禁懷疑,一個造成如此文學視野的社會,或許才是房思琪的真正死因。在這兩岸都紀念林奕含的時刻,犇報特轉載此文,以饗讀者,一同省思。


◎作者|馬臻
◎原文出處|馬振衣的書房

xxx

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我倒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文學能夠「強奸」乃至「殺人」嗎?文學如何「殺人」呢?

最近本地出了一件類似於「房思琪初戀樂園」的事件。突然想起以前看過《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不免囉嗦兩句,講一個我看過的文學「強奸」乃至「殺人」的案例。

可能一般人會覺得《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的罪魁禍首,是那個不斷引誘和強暴學生的國文老師李國華。不過,我讀了這本書之後,才赫然發現,直接凶手當然是李國華,但站在李國華身後的潛在的凶手或幫凶,其實是胡蘭成乃至一小部分的張愛玲。


這本書前兩年頗有點轟動效應,我向來對「時髦」的書籍不太感興趣,所以也沒引起注意。後來,因有女學生課前演講,向全班推薦台灣女作家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她侃侃而談,說得沉痛,內容確實很能聳動人心。偏偏我這個老師沒有看過。「一物不知,儒者之恥」,況且,小說裡的罪魁禍首和我是同一個職業:語文老師(國文教師)。所以,我借來讀一下,以後學生再談起此類書籍,我也好「侃侃而談」、「頭頭是道」,加以點評和引導。

該書的主要內容可能大家都知道,美麗的文學少女房思琪被補習班老師李國華長期性侵,最終精神崩潰。該書由作者根據自身經歷創作完成,全書以極度貼近被侵害者的視角,直接逼視主人公遭受侵害的痛苦。作者林奕含後來自殺了。

如果僅僅是一個強暴和死亡的故事,那麼,我們除了一再表達自己的憤怒,並不斷反省人性的黑暗,尤其是警惕和反省我們男性本身的人性黑暗之外,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不過,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們會發現,這並不是個一般的教師引誘並強暴學生的故事。這個故事的關鍵在於,主人公房思琪是一個頗有天分的文學少女,而他的老師李國華,則是一個表面比較風雅、舌燦蓮花的國文教師。殘酷而長期的強暴,恰恰是通過李國華巧言令色的文學話語包裝來實現的;房思琪長期的愛恨糾纏、自我迷亂、陷溺其中,以至於最終痛苦絕望地被虐殺,也是由此實現的。

作家張悅然在點評這本書時說:「這是只屬於年輕時代的炫目文字,是充滿缺陷又再難降臨的斷臂天使。那些綴滿修飾和比喻的句子像個口袋裡塞滿石頭的人,喘著粗氣往前走,一步步沒入水中。這部小說所展示的深刻悲劇在於,文學可以化作咒語,使人催眠,在漫長的反抗中,女孩漸漸開始享受受害者的角色,著迷於這場自己向惡魔的獻祭。」

悲劇源於「文學化作咒語,使人催眠」。張悅然看到了文學在這個悲劇中起的作用,但沒有講清楚這種文學的特點和來源。畢竟,庸俗大膽的潘金蓮,是不會聽李國華這一套弱智的文學鬼話的,而林黛玉的穎睿和薛寶釵的通達,大概也看不上李國華如此幼稚可笑的文學謊言。因此,房思琪殘酷悲劇的實現,有一個堅實的基礎,就是受害者房思琪特別相信這一套。為什麼特別相信這一套,因為她愛讀的是胡蘭成和張愛玲。而尤其讓人覺得悲劇的,是作者林奕含寫小說時,依然深深眷戀、無法自拔、拼命模仿的,還是胡蘭成和張愛玲。林奕含無法意識到自己的悲劇的另一重潛在的成因。這才是真正的悲劇。

xxx林奕含。圖片來源:取自林奕含臉書


這部小說在結構、語言上,竭力模仿張愛玲,乃至胡蘭成。在這裡我首先必須說清楚,張愛玲是文學名家,我也很喜歡。她身上既有優點,也有缺點。但可惜的是,張愛玲的那種冷靜世俗的現實主義精神,作者沒有學到,倒是張愛玲的一些語言操作方式以及小小的文學機靈,被她學到了骨髓。於是,這種張愛玲身上也許不好的部分,恰恰和胡蘭成融為一體。我們可以看到,小說及小說中的人物,在情緒、審美和精神上,也被胡蘭成緊緊籠罩著。

小說中,主人公只能玩弄或者糊弄「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曹衣當水、吳帶當風」之類的文學句子,一再表達自己的嘆賞,一再說「反正我們相信一個可以整篇地背《長恨歌》的人」,然後被這些膚淺庸俗的句子畫地自限、畫地為牢,被這些文學所糊弄和玩弄。

有一次問他:「當初為什麼要那樣呢?」老師回答:「當初我不過是表達愛的方式太粗魯。」一聽答案,那個滿足啊。沒有人比他更會用詞,也沒有詞可以比這個詞更錯了。文學的生命力就是在一個最慘無人道的語境裡挖掘出幽默,也並不向人張揚,只是自己幽幽地、默默地快樂。文學就是對著五十歲的妻或十五歲的情人可以背同一首情詩。(198頁)

這種看似風雅和浪漫,實則弱智和搞笑的句子,很多很多。可能有人會說,主人公只是一個小小少女,她怎麼能很成熟的思考文學呢,在她眼裡,文學不就只能是寫風花雪月嗎?

但是,我們一定要注意,一,小說中為了展現主人公的博覽群書,其實提到了很多大作家的書和名字,可見作者的文學視野在表面上是很開闊的,但偏偏她所處的環境和教育,讓她能理解和接受的,就是張愛玲胡蘭成那一套。所以,她所在的社會環境和文化教育,看似風雅,實則出了很大問題。二,作者在寫小說時,已經距離當年事件發生超過十年了,而且作者自己也已經大學畢業,開始工作,成為作家,有一定的社會經驗和反思能力。但她在整本小說中流露的語言、思想和精神結構,依然是那一套,這是一個看起來讓人驚悚的事實。


不僅僅是文學語言和精神上被胡蘭成緊緊籠罩,甚至情感經歷和情節模式也不自覺的模仿著。張愛玲曾被胡蘭成背棄,而胡蘭成也很愛巧言令色的文學誇張、坑蒙拐騙(原諒我用詞如此不美,如此直接)。你會發現,作者有意無意,其實在模仿著張愛玲和胡蘭成的關係結構。李國華像胡蘭成,而房思琪像張愛玲。這種關係是如此相似而接近。甚至連小說中不斷湧現的日本元素,都與胡蘭成的氣味如此貼合。作者,以及小說中的敘事主人公,她那種對文學的想像性的深情、激情和追摹,恰恰來源於張愛玲式的文學視野,而且這種視野被殘缺地弱化成胡蘭成的風格。包括小說中侃侃而談地敘述古典文學和現代文學、西方文學掌故,都是如此。

這種胡蘭成化,還導致一個效果,就是通過文學的建構和想像,不斷驅使她用一些糊塗淺薄而又文飾漂亮的文辭思路,來掩蓋和扭曲自我的認知,並且不斷通過這種膚淺的扭曲和建構,來催生一個少女對於老師「愛」或者「不愛」的渴望,糾纏在胡蘭成式的貌似漂亮地迷糊裡,以致出現了不安,試圖說服、安慰、激發自己對於強暴者的「愛」。這是何等扭曲而可怕的文學建構。

這是其中兩段:

「真自以為是慈悲。你在我身上這樣,你要我相信世間還有戀愛?你要我假裝不知道世界上有被撕開的女孩,在校園裡跟人家手牽手逛操場?你能命令我的腦子不要每天夢到你,直夢到我害怕睡覺?你要一個好男生接受我這樣的女生——就連我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你要我在對你的愛之外學會另一種愛?但是思琪從沒有說話,她只是含其眼皮,關掉眼睛,等著他的嘴唇襲上來。」

「她愛老師,這愛像在黑暗的世界裡終於找到一個火,卻不能叫外人看到,合掌圍起來,又鼓頰吹氣揠長它。蹲在街角好累,制服裙拖在地上像一只剛睡醒不耐煩的尾巴。但是正是老師把世界弄黑的。她身體裡的傷口,像一道巨大的懸崖,隔開她和所有其他人。她現在才發現剛剛在馬路邊自己是無自覺地要自殺。」

單獨看起來,似乎這只是一個文學少女的天真與迷亂。但讀整本小說就會發現,這種所謂的「天真」和「迷亂」,其實是不斷被她自己的文學閱讀和賞讀所激發的。「先讓她粉碎在話語裡,中學男生還不懂的詞彙之海裡,讓她在話語裡感到長大,再讓她的靈魂欺騙她的身體。」於是,房思琪對那個一再強暴和欺騙她的老師,形成了這樣的感覺,「我討厭他的是他連俗都懶得掩飾,討厭的是他跟中學男生沒有兩樣。劉墉和剪報本是不能收伏我的。可惜來不及了。我已經髒了。髒有髒的快樂。要去想乾淨就太苦了。」她討厭的只是這個老師沒有維持住胡蘭成式的風雅!

在這種情形下,我們會看到,小說的文學視野和人物形像,都極其幼稚。小說中談論作家和文學,充斥著一股幼稚淺薄的小資氣息,對自我的文學、文學歷史書寫沒有視野、沒有反思的可能性;人物的形像設置上,包括主人公房思琪在內的,也包括伊紋、毛毛、一維等等主要人物,都是卡通化的,要麼是唯美天真地少女,要麼是帥氣憂鬱的男娃。在這種視野和思緒的引導下,主人公受傷害後,居然不斷產生一些極其幼稚的期待。然後一再發出一些很狹隘,偏頗的受害感言。比如:

原來,人對他者的痛苦是毫無想像力的,……在這個人人爭著稱自己為輸家的年代,沒有人要承認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輸家。

某種將自我與他者相隔離地文學視野,一再出現,不斷強化。這種受傷最最可悲的,就是她所在的文化氛圍、文學教養、思想視域,無法給她提供真正的認知。小資產階級的階級感覺和認知侷限,整個圍繞著就是有錢的上層階級來構造人物形像,卡通化地,只看到富裕上層生活,也只能想像富裕的豪華浪漫地生活。或者說,在作者地視野和想像中,這才是生活。小說中,俊美帥氣的男生和優美動人的女性,都珠光寶氣,出入咖啡館、珠寶店,都是華貴的高消費群體。自我隔絕,看不到也感受不到世界,對真實而廣大的世界是自動排除地,依照自己的痛苦去闡釋世界。這才是可怕的地方。我在這裡恰恰感受到胡蘭成式的文學氣息的籠罩。


我讀這本小說,既覺難受得驚心,也覺得可悲得驚心。小說的後半部尤其讓人覺得難過,展示了文學的深度腐敗和失敗。我甚至心想,作者對張愛玲的理解和接受也是不完整,是胡蘭成化的。一個胡蘭成的影子在全裸出鏡,華麗地強暴、亂倫,撕開隱私處做痛楚的審美,並且對此有著文學的留戀,我甚至感到作者隱含的對這種審美的沾沾自喜。這是很可怕的事情。

這在教育上啟發我們,用什麼樣的作品和內在思想來啟發和引領學生,非常重要。我們需要李國華的華而不實、虛偽無骨、巧言令色的文學(一小半的張愛玲,加上全部的胡蘭成,來解讀文學和人生、愛情),還是真正的有思想性、批判力、有更大理想和關懷的文學?

好的文學和思想,才能給學生更為豐富、深刻、有趣和有力的象徵界的架構,來對抗精神內部實在界可能的侵襲和創傷,對抗無法被象徵化的語言所掩蓋消彌的存在之深淵。

記得《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有一段很輕薄的話,調侃著魯迅和許廣平。在作者所處的文化語境中,魯迅的形象也「胡蘭成化」了。或者說,魯迅也只能被理解為胡蘭成了。她的文學,只剩下了胡蘭成式的漂亮的糊塗、輕浮。

一個社會,當托爾斯泰、魯迅的位置居然被「胡蘭成」之流接管了的時候,當文學中的某個核心位置出現了顛倒的時候,就是文學開始「殺人」的時候了。

我最近看台灣鍾肇政的長篇小說《怒濤》。裡面充斥著「皇民文學」和「漢奸文學」的氣息,充滿著對於自我民族的瘋狂偏執地扭曲和否定。我知道這樣的小說不是個例。我被震驚了。當台獨的大纛高高聳立在台灣文壇的時候,漢奸胡蘭成,確實顯得比魯迅要偉岸、親切、漂亮、迷人了。

我有時候會懷疑,這才是房思琪的真正死因。

◎作者|馬臻
◎本文經作者授權轉載,原文刊於微信公眾號「馬振衣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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