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詹澈（知名農運詩人、1123「與農共生」大遊行總指揮）

2002年「1123與農共生」農漁民大遊行場景。圖源：農訓協會

今天是台灣1123「與農共生」12萬農漁民大遊行20周年，2002年陳水扁政府為了快速加入WTO（世界貿易組織），沒有經過詳細的利弊規劃，沒有完整的配套措施，為了面子急於和中國大陸同時加入WTO，幾乎沒有談判的答應美國以 「已開發國家」的嚴苛條件加入，就像蔡英文政府沒經過談判就迅速宣布進口美國萊豬一樣，引起廣大農漁民與社會大眾的不滿。

除大量進口美國農產品，導致當時農產品價格下降25％，農民血本無歸。還以美國主導的與跨國金融謀合準備收割全球金融利益，以國際商業金融的嚴苛條件實施金融改革，導致農漁會信用部等農村金融體系面臨崩潰，亞洲日韓與中國大陸，歐洲德國等都有事先長期規劃，以農村金融法與商業金融區隔，保障農村金融的安定。但因陳水扁政府沒有考察規劃，又政黨利益私心考慮，將農漁會定位為是國民黨的黑金派系組織，即假借金融改革之名，欲將其信用部接管，讓農漁會無法生存而消滅。

當時農產品價格慘跌，農地買賣困難，農產品受氣候價格風險大，一棵果樹要種四年才有收入，每年產期收獲才有錢繳貸款利息及周轉家用，不同於工商產品生產快資金周轉也快。國際商業金融嚴苛要求三個月催繳利息，逾繳六個月就要查封拍賣土地，導致農漁會逾其放款比率超過5％，財政部就強制接管交給公營或財團銀行，接管過程相當粗暴。因農漁會被接管後，鄉村農漁會無法辦理存放款，農民的肥料農藥資金周轉有問題，多地鄉村農漁會失去分部，農民無法辦理農保。

大部人不清楚農會是人民團體，是農漁民自己出資經營，員工薪資沒有領政府的錢，完全自負盈虧。當農漁民為保住自己的農漁會，與員工阻止銀行搬走信用部的金庫，就動用推土機與挖掘機強行挖走金庫。農漁會會計帳裡的不動產，規定七年要折舊價值，七股農會一台奔馳車，帳面折舊只剩一元，但市價至少還有八十萬元，財政部允許接管銀行以一元接管債權。農民以一公頃農地向農會抵押貸款三百萬，銀行接管農會時說那塊農地只有二百萬價值，財政部編列金融重建基金一千億，從中補貼銀行一百萬銀行才願接管，事後銀行可以轉拍也許是四百萬的土地。

陳水扁後來涉入的諸多利益輸送的貪婪，應該從那時就已開始。當時廣大市民甚至眾多年輕美麗的採訪記者都不甚清楚狀況，在陳水扁政府普天蓋地的農漁會是派系黑金的抹黑宣傳下，農漁會彷佛是罪大惡極的罪犯，對農村金融與農業毫無貢獻。其實農漁會在台灣從日據時代就已由農民自己出資經營百年，對打下台灣經濟基礎的「三七五減租」、「耕者有其田」等政策的實施有貢獻，對台灣利用韓戰與越戰，將農業轉型工業的農產加工出口替代的產銷扮演了不可替代的腳色，如當時的鳳梨、蘆筍、洋菇加工大量供應越戰的美軍，香蕉洋蔥大量外銷日本等。

2002年「1123與農共生」農漁民大遊行集結在凱道上。圖源：農訓協會

為了突破陳水扁政府全面動員的扭曲與醜化，三百多家農漁會招開會員代表大會決定以到台北遊行方式抗爭到底。我因曾在民進未成立前就參與當時尚未解嚴的黨外雜誌編輯與政治活動，後因父親的強烈要求回台東種西瓜，再到父親安排的我農專學長當總幹事的台東地區農會上班，台東地區農會當時已為農民做了很多事，例如政府因加入GATT（關稅暨貿易總協議）開始大量進口農產品，農民初期在政策鼓勵下多數增量養豬，待豬要出售時又遇大量進口豬肉導致血本無歸，台東地區農會就成本價收購野放棄養的大小豬由農會員工蓄養，因養一隻豬就要賠一隻豬，有的農民甚至私宰懷孕的母豬，我寫過一首詩「夜夢」就是寫聽到半夜私宰母豬的長期夢靨。我到農會上班的第一天就是去農會的養豬場清理豬糞。

又因為曾參與黨外時期1988年128、1988年316、426與520農民因抗議美國進口水果與爭取農保的遊行經驗，農漁會派代表在台北農訓協會開遊行籌備會時就推舉我當遊行總策畫與總指揮，我們成立五人項目小組與各縣市聯絡人。當時的媒體控制還沒有現在那麼狠，直接關掉中天電視，頂多是到中國時報總部查帳找數據，還有TVBS的李濤開始的2100談話性節目，我曾代表農漁會上節目與民進黨立委辯論，曾一人舌戰三人，社會大眾逐漸明白我們農漁會是什麼，也看到接管農漁會的粗暴與不公不義。

遊行在各地農漁會舉辦六千餘場的農漁民說明會後，總共動員了十萬以上的農漁會員工與農漁民。有關遊行前後的各種媒體語論戰，各政黨為爭取自身話語權的攻防，李登輝與陳水扁的矛盾，我在由社會科學出版社於2003年出版的十餘萬字的紀實報導「天黑黑麥落雨」裡已有詳盡敘述。

2002年9月4日起農訓協會辦理為期兩天「農漁會總幹事前瞻管理研討會」，揭開2002年「1123與農共生」農漁民大遊行的序幕。圖源：農訓協會

我曾是民進黨的創始黨員，因陳水扁對農漁會的錯誤過當的政策而結下梁子，雖然陳水扁因遊行人數十幾萬的壓力終於退讓，同意遊行要求最重要的設立農業金庫與農業金融法，但政治立場與意識形態已有分岐。至2004年許信良找我邀請農會幹部至大陸談成五項農產品免稅進口大陸打開市場的「西進主張」，開始不見容於民進黨偏台獨的主流派而逐漸疏離民進黨，終至離開了民進黨。成立農業金庫與農業金融法，在2008年美國雷曼兄弟破產及華爾街世界金融風暴時，與執政的馬英九政府宣布政府為每人在銀行存款有300萬保障，同時起到了穩定商業與農業金融的功能，這是值得安慰的付出。

1123「與農共生」於今恍惚已20年，似乎又在昨日，當初大遊行時農漁民的表情還歷歷在目，遊行的圖騰神農大帝濃縮的塑像還擺在客廳，翻出當時寫的詩〈運動樹〉，與那首〈夜夢〉及今年經過當時的中正紀念堂，後來被改成自由廣場時有所感寫得一首詩與大家共享，不吝指教。

神農大帝是2002年「1123與農共生」農漁民大遊行的圖騰與精神象徵。圖源：農訓協會

夜夢
（發表於1996年7月聯合文學，後收錄在《西瓜寮詩輯》）

那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遙遠如童年以前就曾聽過
現在卻驚醒了夢
那聲音，如銳利的匕首
挑斷琴弦

那聲音，像鋸齒鋸著岩石
撕裂中有著更尖的尖銳
借著魁梧的風
從窗縫擠進耳膜
窗外，其實還是黑夜

那聲音從村落東北角傳來，在空氣中
看見它痙攣的神經在震動
夜把身體壓低
讓那聲音箭一樣從發上穿過
死亡，牢牢的盯住那聲音的主人

是的，童年以前就曾聽過
而且暸如指掌
貧窮的農村還未翻身
豬價慘跌時，農民不願多繳屠宰稅
在私宰著一隻懷孕的母豬

那聲音，從大地深處
從一個子宮狀的大氣球裡奔出來
我看見一團影子
從村落裡的山谷竄出
又埋藏在更大的夜裡

運動樹
（發表於2002年12月29日《自由時報》）

從天空看下來水支流彙合成一棵樹的形狀
從地底看上去雲那麼高高成一棵樹
從心裡看我的年輪——
是水陽光和火融合的圈圈
是流星雨畫出的漩渦刻入夜色
你大拇指的紋螺逆時鐘方向
扇形貝殼的纖維順時鐘已是冬至
你撿取貝殼當成號角
逆著風吹吹開年輪
旋轉著旋轉著向天空發聲的樹葉
然後順序著排列1-1231123音階如天梯向天際——

雲是我的兄弟或者祖先
它永不疲倦的移動的光影下
滋長著我的千手與千眼
如果我是一棵運動樹
那些枝枒和樹葉我的千手與千眼
千絲萬縷的河流是我的根鬚
葉指輕易的觸摸雲天空月亮星光
把陽光和水和土凝煉成果實

當你在海邊在馬路上看見我遍體鱗傷的樹葉
例如翻出白肚的高山固魚百千萬計的
例如被棄置不顧的詩集或詩句
把它們全部收集燃燒成篝火
把篝火下的灰燼收集成肥料
施肥給所有生長的糧食人類糧食如何再分配
才會平均請問春夏秋冬

請問那些我說過的看過的意像
仍不足以用口語的詩句敘述——
1979年在基隆碼頭演說二·二八及勞動人權
在黨外人士募款餐會上離題似的說生產與勞動
戒嚴使海岸線在海防的碉堡下蠕動著囁嚅的泡沫的時代
一棵在夏天早熟變紅的楓樹想著血和雪
想在城市的柏油路上落地生根
拖著農民千古不變的老是疲倦與沉重的身影
一個用遊行代替慢跑和游泳的詩人
1987的12·8，1988的3·16 4·26 5·20，1989蘭嶼反核
1995農地政策1997農會法與農保2002工人秋鬥
2002「11·23與農共生」把WTO WTO WTO WTO
拉成一條遊行的直線——12萬農漁民萬分感動的
數字連成樹字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字母
樹字連成樹林在總督府前站成樹海

走過街道走成河流走成海岸線走成上山的路
一個腳印一顆種籽回頭看時會發芽
一路都在長出樹例如運動的雲是我的兄弟或祖先
自由的活在旋轉的規律裡
多彩的變幻在不變的陽光中

台北自由廣場看鴿
（發表於2022年4月12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這還是新世紀初的初春
被人類欲望驅趕出來的瘟疫
想以夜霧的身影留存寒冬
這瘟疫戴著刺蝟的冠冕
欲以君王的旨意重新詮釋自由

無數勇敢狂喊自由的人
都已喪命在刺蝟冠冕的訕笑裡
廣場上散落的人群，瑟縮著
以冬天的口罩封住春天的鼻唇
欲言又止，這不是真正飢餓的時刻

一群曾經被疑惑帶有流感病毒的
咕嚕鳴叫灰白相間的鴿子
音符一樣跳躍啄食逗點似散落的進口玉米
它們或爭食或爭偶或爭執什麼
看似慶典上被放飛失散的自由鴿

仔細尋找那只曾經飛渡海峽兩岸的賽鴿
從藍色牢籠努力飛向另一個綠色牢籠
也許已被半途細網的陷阱捕獲
被烤成菜鴿放在喜宴或喪禮的餐桌上
猶睜著望向家園的眼睛

曾經在這廣場指揮十萬農民，匆匆已過
恍惚似昨日，高喊自由民主的黨也遊行完了
如何尋找或贖回那只獲獎的賽鴿
自由廣場裡已不再自由的銅像，的人
徒留未入土的屍身，抵抗自由擴散的瘟疫

圖為2020年詹澈在日台交流協會前，抗議沖繩石垣市欲藉投票更名釣魚台，捍衛台灣釣魚台的主權，也捍衛台灣漁民的漁權。圖源：兩岸犇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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