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拍攝於南勢角陳映真故居書房。圖源：陳文發 攝影

遠行——敬悼陳映真兄

◎作者：詹澈（知名農運詩人）

走在往泰源監獄的山路上，你淡淡的說；
那只是一次遠行，暫宿的牢房
就在第二排向左算第三間。你站在山坡上
農宅邊檳榔樹下，用左手指向斷崖邊的建築
哪！就是那間，原以為出不來了-------

而這次遠行，來不及握手，已是永別
海峽的夜霧，仍然籠罩在那條山路上
鈴璫花的聲音，若隱若現
尚能聽見詩一般的語言在小說裡波動
鞭子似的評論抽打著時代的脊背

提燈照向青年茫然的前方
彷徨與呐喊，野草與山路
魯迅的基因在思想的土地裡發芽，竄動
棄醫從文與投筆從戎，在讀書會討論
走在唯心向唯物的路上，卻已走進牢獄一一一

尚能看見現代的阿Q，套上和服又披上西裝
於後冷戰的秋天，從忠孝公園走向二二八公園
在總督府的陰影下，轉型
向獨立站在遠方陷阱裡的虛擬銅像舉手敬禮
華盛頓大樓的晨鐘敲響了，伊仍昂頭偏執

不用擔心，唱完國際歌唱安息歌；
「安息吧，別再為你的祖國擔憂」
你所擔憂與期待的，你應已看見了
所以安心的走吧，朋友們都清楚的
看見這二十一世紀的初春了

從那個十年的牢房走出來，在人間奔波，終至窮病
在北方的冬季，又陷入自己身體的牢房
另一個十年，沈思或冥想；歷史沒有終結
福山也改言。後冷戰的鎖鏈從第一島鏈解鎖
二百年來捆綁中國的纜繩已然鬆綁

這纜繩既已鬆綁，你吐了一口氣
終於，也從肉體羈絆的纜繩中解脫
你聽見了；「別再為你的祖國擔憂」
一帶一路與亞投行，空汙改善名列前矛
世界最快的電腦，最大的太空望遠鏡

產量最高品質優的雜交水稻，南水北調
文學與醫學已廣受肯定，儒學與法學並行
「別再為你的祖國擔憂，安息吧」
你與牢獄中的兄弟走過的血路
照亮著我們民族的前程，我們自信而學習謙遜

2003年，陳映真在青年公園春祭上致詞。圖源：李文吉 攝影

燔祭
（本文為陳映真為詹澈2004年出版的詩集《小蘭嶼和小藍鯨》所撰推薦序文。）

◎作者｜陳映真

圖源：九歌出版社

台灣墾拓的歷史，從民族關係看，是一部移墾漢族對台灣原住民族掠奪、詐佔、圍墾土地，榨取徭役的壓迫與反壓迫，掠奪與反掠奪的鬥爭中，因力量懸殊而終於被迫屈服和漢化的歷史。當然，漢人移墾愈盛，由於作為封建生產制的財富主要形式是土地，漢族與原住民族間的土地的掠佔與反掠佔的鬥爭益烈。清王朝雖也屢屢勒石刻碑，三令五申，在官書中嚴禁墾民、官紳、豪強、通譯和遊手越界圈地強耕，漢族對土地的飢餓卻往往視禁律若無睹。雍乾年間，大規模的原住民武裝保土抗爭，漢族官民武裝鎮壓、血腥屠殺事件史不絕書。

這酷烈的原漢鬥爭史，卻零散地見於遊宦台灣的較有良心的文人、士人的筆記、奏牒、甚至詩文中。特別在詩文中，不少作品記錄了通譯和判官苛酷荼毒原住民，虐待原住民，欺霸原住民的情景，對惡吏威暴原住民的非行之憤怒與憎惡，溢於言表。而每讀開拓史裡漢原關係中漢人的殘暴，心中常有負罪之痛。而偶讀遊宦詩人特筆忿然指控原住民受通事、紳豪、下吏威暴之苦，則良心稍慰。

而回看台灣新文學史中的重要作品，極少有描寫漢原關係的題材。不論如何，這說明原住民族的人、生活、他們和漢族的社會、歷史、民族和階級關係，在把焦點集中在日本殖民主義和漢族的矛盾的歷史條件中，從來沒有──或者很少進入到台灣知識份子和作家的思想和感情的射程之內。

在宜蘭、在台東、在通霄、花蓮、麻豆、新竹、桃園、大溪……以及更多的地方，處處都有漢原雜居的小社會和其中的民族生活與民族關係。而在漢人重要的新文學作品中極少漢原關係的題材這個事實的本身，不可辯駁地表現了在台漢人作家的民族沙文主義──對原住民兄弟民族的忽視、抹殺、視猶不見──總之，就是對我們原住民族兄弟的歧視與抹殺！

而在這樣的社會歷史下，詩人詹澈的這本新的詩集，就意義重大了，因為這是第一本台灣漢族詩人寫台灣少數民族的詩集，而且又專寫蘭嶼島上的達悟（雅美）民族。

主流的、優勢的、居支配地位的民族寫弱小族群，常常犯輕佻、偏見、歧視、主觀想像的異國情調的錯誤，以反襯自己的「文明開化」與「他者」的野蠻落後，猶英國人寫其殖民治下的印度人和阿拉伯人，而被薩依德指控西方人「東方主義」眼中扭曲的「東方」。但詹澈的蘭嶼和達悟族，卻表現了漢族人的反思；抨擊漢族人以欺騙將核電廢料埋進了蘭花之島；歌頌了達悟族人民和大自然無縫的合一，描繪了蘭嶼島上的花草樹木和蟲魚鳥獸……詹澈是以與達悟族人民等身高的視野看達悟族人民的生活、命運、力量，看漢族人對他們的欺罔與偏見；和達悟族人民一道忿怒批判漢族人將核電廢棄物以民族欺騙強加於人；這種對弱小民族的深切關懷，對自己民族的沙文主義威暴的批判和反省，和雍乾時代島上民族矛盾惡化時，一些來台遊旅遊宦的士人留下的、為台灣「番人」在民族掠奪和壓迫下悲鳴的文學作品，前後呼應，使漢族良心作家對不幸的民族歧視留下了反省的聲音。

在作品的審美方面，詹澈從來不是專事字雕句琢的詩人。有些時候，他的辭、句、詩行，甚至不免於「粗糙」。然而他的詩作的主要的審美力量，來自他今日別家詩人少有的豐實、廣闊、飽滿的生活。他的詩句，大多來自具體、豐富的生活，而不是費盡心機的雕琢推敲，但感情和認識空洞的語言，更不是向西方文論學舌的、不知所云、破碎而晦澀的詩行。因此他在達悟族獨木舟著名獨特的圖形紋藻看見了「眼」睛、日輪、日晷、年輪和羅盤的形象，臆想著億萬年前達悟人先祖第一艘獨木舟飛向穹蒼太虛後遺留下來的文明。他以「這小島上的一塊肌肉」去感受老達悟人手裡的泥偶。他描寫多神教的達悟人在砍下欖人樹造舟時必先禱祝，取得樹的許可。他寫老達悟人孤單的晚餐時，細寫姑婆芋、水芋頭、飛魚乾、米酒、檳榔和香菸。他寫捕飛魚的暗夜，大海上萬盞蘆草火把，寫既能當誘引飛魚的火炬、又能吹出祖靈之歌的蘆笛。

他寫人口大量外移，學生大量減少，而終至關閉的小學「以一個孤兒的眼睛／望著平靜的海洋」。寂無鐘聲、空曠寥寞的廢置的小學，訴說了達悟民族未來的命運。

〈測量〉寫前資本主義社會人民自有的度量衡方式，批判了「現代」度量衡彼此分別，失去原始共同體社會中自由、正義的人的關係。

詩人詹澈對於前現代社會共有共享的社會，懷抱著鄉愁。在〈命名〉中，詩人謳歌了族人對雲和雨的共有，共有水芋須密植連作的智慧，和以水芋和飛魚的買賣為禁忌的傳統和意義。這些對達悟族人民的生活、文明、生產、社會、習俗、紋飾和祈禱的描寫，恰恰來自最生動豐富的生活，而充滿了詩的鮮活的審美。

在詩人的作品中，有水芫花、欖人舅樹、蘆葦、棋盤樹、象牙樹、文殊蘭、原生蝴蝶蘭、赤楠、椰子蟹、珠光鳳蝶、曲波紋小鳳蝶、紅梗水芋、角鴞、山羊、迷你豚、人面蜘蛛，而當然更有萬箭撲火似的飛魚……詩人將這些他所熟知的草木蟲魚鳥獸，寫在蘭嶼的大自然的背景中，時而寓寄深刻的天人哲思，發出強烈的審美情感，使詹澈的詩總體地具有了迥異於人的詩的審美和獨特的形象。

詩集的「輯三」，我取〈涼亭〉。達悟人傳統居家建築皆有「涼亭」，用來看海、唱情歌、做愛、懷孕。而後「飛魚祭前，涼亭坐滿懷孕的婦人……」讀來有生命的喜樂與感動。〈檳榔〉有俚謠民歌的色情，但詩人似應稍加遮蔽，不宜太露原味（一笑），〈貝殼〉有這幾行詩句：「請張開嘴巴，使人想到唄字／使人聽見億萬年前劫難以後／還回響在海上的聲音」。讀此，想到如果詩人知道「唄」字在日語中意謂「歌唱」，一定會點亮詩人更美好的靈感想像。

〈語言〉寫到了「石月樹」、「父子草」、「女兒茶」這些很有詩情的草木之名。但重要的是詩人傳達了達悟人民對核電權力忿怒的吼聲──manlita──「騙子」。漢人把核電廢料以極不道德之詐欺──在蘭嶼蓋「罐頭廠」、增進就業，卻把百千桶核電廢料掩埋在這蘭花之島。

詩人寫了島上的作家夏曼‧藍波安，和一個奔嫁到蘭嶼來的學運而社運的漢族女兒，表現了真摰親愛的友情……

特別是整本地看，《小蘭嶼和小藍鯨》是一本美麗、真摯、滿有深情的詩集。蘭嶼是小島，應該沒有遭受雍乾時代漢族大量移墾時對原住民土地貪慾殘暴的掠奪。但六○年代後台灣戰後資本主義以侮蔑歧視的觀光、戰備跑道、有毒的核電廢棄物剝削達悟族人民。漢族詩人詹澈第一個為漢族的民族罪愆，把這本美好的詩集作為悔改反省的燔祭和禱辭，獻祭於民族平等和友愛的祭壇，為幾千萬漢族贖罪。為此，詩人哪，我們感謝你……

── 2004年11月11日

圖為2020年知名農運詩人詹澈在日台交流協會前，抗議沖繩石垣市欲藉投票更名釣魚台，捍衛台灣釣魚台的主權與漁權。圖源：兩岸犇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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