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爽（瞭望智庫駐倫敦研究員）
◎來源｜瞭望智庫

視訊連線的傑佛瑞·薩克斯。圖源：瞭望智庫

不久前，美國著名經濟學家傑佛瑞·薩克斯（Jeffrey Sachs）在接受庫叔獨家專訪時強調，美國為維護其霸權地位而分裂世界的做法是「非常危險」且「具有誤導性」的——美國認為自己仍然是世界領導者，考慮到全球現實，這是相當荒謬的。這種心態導致了美國外交的失敗。美國霸權思想導致的「我們與他們的心態」，無法解決人類面臨的眾多共同挑戰。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傑佛瑞·薩克斯，曾長期擔任聯合國秘書長特別顧問。他兩次入選《時代》雜誌全球100位最具影響力人物，《紐約時報》稱他「可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經濟學家」，《經濟學人》將他評選為「三位最具影響力的在世經濟學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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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誰可以對別國指手畫腳

「我們在這個星球上有很多事情要做，以使得全球治理更好，以讓地球更安全，以解決疾病大流行或氣候變化等重大問題，這不能靠一方命令另一方來實現，而必須通過相互理解的過程來完成。」薩克斯在接受專訪時呼籲，應基於聯合國憲章的多邊途徑解決全球問題。

他強調，一個國家的政客無權對另一個國家的內政或者政治制度指手畫腳。「談判、條款承諾、聯合國憲章框架下的多邊進程等等，我認為這才是我們真正應該推動的。」

美國紐約，聯合國總部外景。圖源：人民視覺

2001年至2018年，薩克斯曾先後擔任前聯合國秘書長科菲·安南、潘基文和安東尼奧·古特雷斯的特別顧問。他強烈支持在《聯合國憲章》和《世界人權宣言》等規定框架下的通用目標、標準和義務，認為這反映了「我們的相互依賴，我們共同的人性」。

2023年是《世界人權宣言》發表75周年。薩克斯指出，它「得到所有國家的贊同」，「我希望，我們以非對抗的方式，通過談判進程和相互理解繼續和更新《世界人權宣言》」。對於這一人權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文件，薩克斯強調各國「應該實際應用它、深化它。這不僅是一種權利，也是我們的標準」。

長期以來，美國一邊自我標榜為「人權楷模」，一邊在人權問題上玩弄雙重標準，將人權作為維護自身霸權的工具。

薩克斯說，「美國實際上從未批准過《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國際公約》」，他對此「深感悲哀」。「美國方面存在一個很大的漏洞，因為我們甚至沒有參與《世界人權宣言》的人權條約和條款。」他說。

薩克斯認為，在美國，槍支問題是一場災難，「幾乎每天都有大規模槍擊事件，全國各地都有可怕的問題，億萬槍支在流通。我認為，這是組織社會的一種令人沮喪的錯誤方式」。

對於北約東擴，曾任戈巴契夫、葉爾辛、庫契馬（烏克蘭前總統）顧問的薩克斯說：「德國前外交部長漢斯-迪特里希·根舍曾對戈巴契夫明確表態說，北約不會東擴。戈巴契夫主動結束冷戰，其他西方國家承諾北約不會東擴，但他們違背了這一承諾，如果回顧歷史，這絕對是背信棄義的。」

「西方認為它擁有所有的權力和所有的答案，不需要坐下來談判任何事情。西方背信棄義，認為贏得了冷戰，可以為所欲為，這就是美國人的態度。北約不應該一直進入黑海，一直到黑海的東端。俄羅斯說得這麼清楚，我們自己也不會理解這是挑釁性的、不必要的地區局勢升溫，然後我們開始向烏克蘭投放武器。所有這一切都是可悲的、可以預見的。偉大政治家、現代歷史學家喬治·凱楠等多個專家都曾預測（現在出現的局勢），但是那些目光短淺的政客們並沒有聽進去，他們認為自己擁有所有權力，不能聽對方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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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權思維分裂世界，非常危險

薩克斯曾多次警告，美國為了保持其世界霸權地位，試圖分裂世界，這是一種非常危險和誤導的戰略。他認為，美國繼續在世界各個地區和全球範圍內保持主導地位的想法「是設定外交政策目標的錯誤方式」。

「如果你說我們占主導地位，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世界上4%的人口怎麼能聲稱在世界每個地區都占主導地位。這是危機的根源，我們正面臨越來越多的危機」。

「在試圖維護其霸權地位的過程中，美國正在通過邀請日本、南非、澳大利亞和新西蘭與北約密切合作，在歐洲向東，現在甚至在亞洲擴張北約。這是美國試圖分裂世界的典型戰略。這是非常非常危險和具有誤導性的。」

薩克斯認為，美國將俄烏衝突完全歸咎於俄羅斯，但卻「沒有承認美國的傲慢和挑釁性的北約政策加劇了該地區的緊張局勢和軍事化」。他認為，「如果美國沒有如此堅持推動北約東擴，它本來是可以避免的」。美國此舉是「針對一個不再存在的國家的防禦聯盟」，解決俄烏衝突的關鍵在美國。然而，薩克斯指出，美國現在「已經一團糟」。

他表示，在這樣的背景下，其他國家當然不希望世界由美國主導，但這並不意味著其他國家想要主宰世界，只是對美國的傲慢感到不滿，比如美國決定全球政策和發動美國主導的戰爭（例如在科索沃、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亞和其他地方），並同時告訴其他國家必須遵守其要求等。

薩克斯強調，「討論、談判、合作，才是結束危機的方式」。他說，如果他執掌白宮，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烏克蘭開啟和平談判，「因為這是一場本不應該發生的戰爭」「然後我絕對會在二十國集團峰會上與世界領導人坐下來說，我們需要一個可持續發展的融資戰略，進行大規模的能源轉型，幫助貧窮國家實現可持續發展目標，我們需要讓我們為這些目標而建立的國際機構為此而正常工作。」

腐敗是「美國面臨的一個大問題」，薩克斯說，「在我的國家，在美國，有著絕對腐敗的政治制度，我們的參議院能源和自然資源委員會主席實際上擁有兩個煤礦，他正在阻止任何形式的立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在近一小時的採訪中，薩克斯表示，希望美國採取致力於合作的外交政策。他說，「我希望美國制定基於《聯合國憲章》的外交政策。我希望全球所有經濟外交政策都基於可持續發展和《巴黎協定》的理念，即為所有人找到過上體面生活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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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壓中國，違背世界需要

在談到中國的未來時，薩克斯稱，「長期來看，中國發展軌跡非常積極，中國是一個充滿活力的社會，是一個充滿活力的經濟體。中國不僅享有高儲蓄率，意味著中國正在為未來投資，而且中國也在創新。中國正在為可持續發展開發新技術、新方案。在我看來，所有這些都預示著中國社會和經濟的長期發展軌跡。」

圖源：人民視覺

「從人口數量上看，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中國現階段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遠高於印度。鑒於中國的人口規模是美國的四倍多，不難看出為什麼中國將在未來幾年成為絕對最大的經濟體。」

「以購買力平價標準衡量，也就是說，當你將商品和服務的價格置於國際通用標準而非國家水平時，中國已經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以中國自己的價格衡量中國經濟時，中國與美國相比排名第二，但差距正在縮小。鑒於中美之間的人口規模差距，中國很有可能成為最大的經濟體。」

他同時強調，「中國的人均收入仍然比美國低很多，而且這種差距將持續數十年。中國正在縮小這一差距。我對這個事實感到非常高興，因為這意味著中國的生產力、創新、物質生活水平正在提高，但人均產出仍有很大差距。」

「現在，美國正在利用戰爭作為進一步擴大北約的理由，包括在亞洲對抗中國，這是一個可怕的錯誤和潛在的災難。」

他指出，近年來，美國一直在加大對中國的遏制力度，其中包括單邊貿易措施、技術、投資和金融壁壘，以及打造軍事聯盟，推動新的軍備競賽（如澳大利亞的核潛艇）等。「這些都是單方面的挑釁行為，危險地加劇了美中之間的緊張關係。美國的目標是削弱中國並動員同盟對抗中國。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非常危險。」

薩克斯譴責美國在技術等領域對華施壓，呼籲其與中國積極合作。

「事實上，我們處於多極世界」「我們需要一個和平的世界，一個戰爭不被用作國策，以及一個所有國家都遵守《聯合國憲章》的世界。我們首先需要合作。這意味著，不是新的軍備競賽，不是新的聯盟，不是將澳大利亞的新核潛艇投入南海，不是在我們不需要這些緊張局勢的地方引發新的緊張局勢，（我們需要的）是合作、融資以及《聯合國憲章》、《世界人權宣言》、可持續發展目標和《巴黎協定》的指導。」

薩克斯還兼任《柳葉刀》新冠肺炎委員會主席，他表示，自2019年以來，美國對待中國的方式變得更糟。他認為，美國本應與中國和其他國家密切聯繫，開展誠實合作，查明病毒源頭。但是，「恰恰相反，美國政府指責中國」，卻隱瞞自己的過錯。他呼籲對美國數據庫中新冠病毒相關數據進行調查，並指出，「美國政府，對於美國資助的研究等等對公眾和國際社會不透明、不誠實。」

「在我看來，美國和英國政客對中國的攻擊越來越多，這是幼稚的、心胸狹窄的、民粹主義的，迎合了不太了解情況的公眾情緒，並且與美國和英國的利益嚴重不符。」薩克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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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與他們的心態」，扛不住共同挑戰

經濟學鼻祖亞當·斯密指出，全球化的經濟使世界各地都能幫助滿足世界其他地區的需求。薩克斯強調，全球化經濟意味著更多的創新，意味著更多的多樣性，意味著更多的專業化，意味著更美好的世界。

「這就是我們應該提倡的。全球化帶來了這些好處。全球化還導致我們國家內部收入和財富分配的轉變。但這就是我們自己的國內政策必須發揮作用的地方。以斯堪地那維亞國家為例，他們是社會民主國家，也是自由貿易國家。由於貿易對財富和收入分配有影響，他們確保每個人都能在我們的社會中取得成功。相比之下，在美國，當貿易開始改變收入分配時，美國並沒有使諸如全民健康覆蓋或高等教育機會等國內措施成為普遍，而是將責任歸咎於中國。」

「我們需要合作」，而美國霸權主義思維導致了「我們與他們的心態」「這造成了世界的分裂」——在人類共同面臨的挑戰面前，先詢問「你站在我們一邊嗎？我們不能以這種方式運作」。因為，「我們面臨的每一個挑戰都不是關於我們與他們的對決」。

薩克斯反對「去全球化」趨勢，他指出，全球化有深刻的原因，世界可能自從巴別塔之後就擁有了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語言、不同的世界觀，這是生活中美好的一部分。他認為，全球化在不同的技術浪潮中已有許多年的歷史。其中，全球化也曾受到挫折，最嚴重的挫折是從1918年到1945年，那是一個災難性時期。

「我們處於不同的時代，從人類歷史來看，我們不能再犯這樣的錯誤了，必須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思考。」

在科技創新方面，薩克斯認為，美國、中國、日本、韓國等科技創新強國如果能夠攜手將造福世界，但美國卻非常熱衷談論「你是否站在我們一邊」、是否「需要一個新的聯盟」、「中國威脅論」等，美國「試圖以一種非常奇怪的方式在各處制造這些分歧和衝突」。

在談到氣候變化問題時，曾任哥倫比亞大學地球研究所所長的薩克斯指出，這不僅僅是溫度上升那麼簡單，氣候變化將導致地球系統遭到破壞，達到文明史上史無前例的變化狀態。從根本上說，危險是多重的，如果美國繼續製造事端，並與中國發生衝突，「我們將無法解決任何這些問題」。

「除非，我們坐下來，讓科學家、工程師參與進來，讓政客冷靜下來，明白我們有著共同的命運，否則將是一團糟。」他說。

薩克斯指出，現在的能源危機相當複雜，因為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烏克蘭的衝突，這是短期危機，應該通過談判停止，「在我看來，這根本不應該發生」。

長期的能源危機是對化石燃料的依賴危機，「它正在造成人類引起的氣候變化，正在危及我們所有人。2022年夏天的狀況已經非常清楚地表明，我們正處於氣候危機的嚴重階段。這是一場長期的能源危機，這意味著我們需要緊急部署零碳能源。」

薩克斯指出，世界經濟形勢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兩件事，如果俄烏衝突繼續下去，那麼經濟後果是相當負面的。如果中止國際合作，那麼經濟後果更加負面。在他看來，戰爭言論和升級局勢注定會讓事情變得更糟，應以合作談判的方式來結束戰爭，需要通過合作來擺脫世界的混亂。

「脫鉤，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反而只會加劇緊張局勢，不是解決人類面臨挑戰的方法。」他同時強調，在世界回歸正軌的過程中，「如果我們能夠進行我們應該擁有的那種外交，中國絕對會成為一支主要的合作力量」。

◎作者｜郭爽（瞭望智庫駐倫敦研究員）
◎編輯｜蒲海燕（瞭望智庫）
◎來源｜瞭望智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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