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俊雄（台灣旅美政治評論員）

《可以避免的戰爭：美國與習近平領導下的中國之間發生災難性衝突的危險》（The Avoidable War: The Dangers of a Catastrophic Conflict Between the US and Xi Jinping’s China）

前澳大利亞總理、現任紐約「亞洲協會」主席兼首席執行官陸克文。圖片來源：網路圖片（Kevin Rudd）最近出版了一本新書題為《可以避免的戰爭：美國與習近平領導下的中國之間發生災難性衝突的危險》（The Avoidable War: The Dangers of a Catastrophic Conflict Between the US and Xi Jinping’s China）。這位能夠說一口流利普通話的資深外交官，可以說是中美兩國的老朋友，他訪問過中國超過100次。

在導言中他說，他寫這本書的目的是提出一個共同的路線圖，協助這兩個偉大的國家提供一條共同的通道航向未來，這條通道不是一廂情願的，也不是強調和平的重要性的嚴厲道德說教，而是通過基於持久的外交談判原則、根據情報的驗證、有效的威懾，最重要的是相互尊重的全面的現實主義框架。

他說，本書的論點是，避免戰爭的最佳機會是更好地理解對方的戰略思維，並且構想一個即使處於相互威懾強化的持續競爭狀態下，中美兩國都能競爭共存的世界。如果我們能夠在未來的10年維護和平，那麼政治環境可能最終會改變，在面對新的、更廣泛的全球挑戰的情況下，戰略思維可能演變，使領導人更重視合作解決人類面對的重大全球挑戰。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們必須保證在目前的10年，我們不會造成彼此互相毀滅。

三個核心概念，最重要的是必須務實

陸克文指出，未來10年中美關係處於最危險的階段，兩國領導人若對對方意圖或自身實力出現誤判，就有可能引起激烈衝突，甚至為人類帶來浩劫。兩國最主要的戰略矛盾在於雙方對中國和平崛起的理解不同。中國認為，中國崛起是擺脫過去200年的衰弱與恥辱，是復興民族的傳統地位與光榮。在經濟上，要在2035年的GDP達到中等發達國家的水平；在政治上，要實現國家統一、領土完整。要達到這些目標，其發展過程與結果，無論主觀還是客觀上都會對既有的國際體系與規則產生碰撞與挑戰，中國自認可以通過和平手段完成。

前澳大利亞總理、現任紐約「亞洲協會」主席兼首席執行官陸克文。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美國則對中國的目標與手段都有疑慮，認為威脅到其霸權地位，也不相信中國可以用和平手段達成。美國認為中美難免一戰，只是何時與何種情況下發生，因此，軍事上的壓制與準備成為必要。於是雙方都在為未來的衝突做準備，雙方都在為「準備戰爭」而不是「避免戰爭」做準備時，戰爭發生的機率幾乎無法避免。

鑒於中美對抗以及兩國仍不得不進行接觸這一事實，陸克文提出了「有管控的戰略競爭」概念。他認為只要中美雙方建立了「有管控的戰略競爭」聯合框架，將使華盛頓和北京能夠進行高水平戰略競爭，同時降低競爭升級為衝突的風險。他解釋說，需要有一套雙方都同意的規則和「防護欄系統」或戰略出路，以幫助維護大國之間的和平。

「有管控的戰略競爭」聯合框架有三個核心概念：

第一、美國和中國都必須對對方不可逾越的戰略紅線有一個明確的了解，從而防止因為誤判導致衝突。每方都必須認定增進戰略可預測性有利於兩國，戰略欺騙是徒勞的，戰略意外更是危險的。

第二、雙方都將戰略競爭負擔轉變為增進它們的軍事、經濟和技術能力的激烈競賽。適當的約束，這種競爭將阻止武裝衝突而不是引誘任何一方冒一切風險進行危險和血腥的戰爭帶來難以預測的結果。這種戰略競爭也將使雙方擴大它們對世界其他國家的政治、經濟和意識形態的吸引力。其戰略基本原理將是最具有競爭力的大國最終勝出，成為（或維持）世界最有實力的國家，而且免於世界末日的降臨。

第三、這個框架將創造使兩國繼續在若干確定的領域進行戰略合作所需的政治空間，這種合作將增進全球和國家利益。

陸克文認為，最重要的是必須務實。不是任何一個戰略聯合框架本身都能防止戰爭。但是，適當構建和基於明確、透明和最重要的是可信的威懾的戰略聯合框架，可能大大降低戰爭的風險。這一框架將保持生機，促使可能的政治改革，各方的世界觀演變，或對老問題（觀念上和技術上）產生新的思維，在21世紀這種復雜的世界更好地管理大國關係。最重要的是，它可能促使中美兩國最後認定，在超過150年這樣或那樣的政治接觸之後，兩國並沒有注定必須一戰。

陸克文認為，中國和美國的朋友有「道義上的義務和實際義務」來「思考本世紀國際關係中唯一最棘手的問題：如何維護我們在過去3／4世紀裡所取得的和平與繁榮，同時認識到華盛頓和北京之間力量對比發生變化的現實」。

他警告說：「如果這兩個大國找到在不違反各自核心利益的情況下共存的方式……世界將因此變得更好。如果它們失敗了，那麼在另一條道路上存在爆發戰爭的可能性，而戰爭可能以我們難以想像的方式改寫兩國乃至世界的未來。」

對全球秩序極為現實的觀點

圖為2015年9月24日，為迎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訪問華盛頓，華盛頓主要街道兩側插上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美利堅合眾國國旗。圖片來源：新華社

陸克文「有管控的戰略競爭」這一概念並非第一次提出。在2021年3／4月的《外交事務》雜誌上，他發表的一篇題為《在不打仗的前提下：如何防止中美對抗以災難告終》（Short of War- How to Keep U.S.- Chinese Confrontation From Ending in Calamity）的文章中他指出，如今，華盛頓和北京官員在很多問題上意見不一，但在一件事上他們看法一致：兩國 之間的較量將在21世紀20年代進入決定性階段。無論雙方實行什麼戰略，無論發生什麼事件，美中之間的緊張關係將與日俱增，競爭將加劇，這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戰爭並非不可避免。兩國仍有可能設置防止災難發生的「護欄」：就我所說的「有管控的戰略競爭」建立聯合框架，可以降低競爭升級為公開衝突的風險。

陸克文認為，「有管控的戰略競爭」將涉及對每個國家的安全政策和行為設定某些硬性限制，但允許在外交、經濟和意識形態領域展開全面和公開的競爭。它還將使華盛頓和北京有可能通過雙邊安排和多邊論壇在某些領域進行合作。儘管這樣一個框架很難構建，但這樣做仍是有可能的—而且其他選擇很可能是災難性的。

陸克文說，「有管控的戰略競爭」理念基於對全球秩序的極為現實的觀點。這種觀點承認各國將繼續通過建立有利於自己的力量平衡來尋求安全，同時認識到它們在這樣做的時候，有可能會給其他國家造成安全困境，後者的根本利益可能因為它們的行動而受到削弱。

在這種情況下，訣竅是在雙方展開競爭時，通過共同制定有助於防止戰爭的數量有限的行為規則，減少雙方面臨的風險。對中美兩國來說，在一個「有管控的戰略競爭」的聯合框架內行事，好過完全沒有規則。這個框架需要拜登指定和可信任的高級代表與一名同中國領導人委任的中國代表談判商定；只有這種直接的高層管道才能導致就雙方都要遵守的嚴格限制達成秘密諒解。

一旦發生違反限制的情況，這兩個人還將成為聯絡點，他們也是管控任何此類違反行為所導致的後果的人。隨著時間推移，可能會出現最低程度的戰略互信。美國和中國目前都在尋求在未來危險的10年管控兩國關係的方案。殘酷的事實是，除非雙方就管控的條件達成基本協議，否則任何關係都無法得到管控。

建立更加穩定、雙方都同意的約束

在新書出版幾個月後，陸克文又於7月20日在《外交事務》雜誌網站上發表評論文章，題目是：《在理性的範圍內作為競爭對手？中美競爭將越來越激烈—但未必會變得更加危險》（Rivals Within Reason？U.S.-Chinese Competition Is Getting Sharper—but Doesn’t Necessarily Have to Get More Dangerous）。

陸克文認為，自拜登總統上任一年半以來，美中之間的競爭愈演愈烈。拜登並沒有拋棄前總統川普對北京的強硬政策，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延續了這些政策，從而使這兩個大國幾乎肯定會走向長期的尖銳和有軍事危險的戰略競爭。雖然如此，這並不意味著美國和中國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危機、升級、衝突甚至戰爭。相反，北京和華盛頓可能正在探索一套新的穩定措施，以限制───但不能消除──突然升級的風險。

最近5年來，北京越來越認為「東升西降」，力量對比的變化對中國有利，而且這個趨勢是不可逆轉的。但對北京來說，並非每件事情都順風順水，特別是自拜登當選以來。北京對美國重振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同盟關係深感憂慮。北京沒有預料到拜登迅速將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對話」（Quad） 提升到峰會的水平，美、英、澳三國組成「澳庫斯安全伙伴關係」（AUKUS），澳大利亞開始發展核動力潛艇，日本提出了新防衛政策、擴大國防開支、開始接受協防台灣的必要性。韓國總統尹錫悅提出了新的對華戰略和外交政策，他在競選活動中承諾加入「四方」並將其轉變為「五方」。中國與俄羅斯的「無上限」戰略伙伴關係，在烏克蘭戰爭爆發後，嚴重損害了北京在歐洲的地位—甚至連歐洲各國首都的傳統中國鴿派朋友現在也對北京的長期戰略野心持懷疑態度。

北京面臨很多國內問題，拜登政府同樣意識到自己所面臨的挑戰。因此，中國和美國都希望避免危機或衝突，雙方都需要時間來應對他們面臨的大量困難和不足。這就是為什麼「有管控的戰略競爭」是一個非常現實的概念。事實上，北京和華盛頓都對彼此的意圖有相當準確的理解，但幾年來，他們一直在進行戰略上的混戰，走著沒有規則的道路。「有管控的戰略競爭」提供了一種現實可能性，即建立一套更加穩定、雙方都同意的約束。

「有管控的戰略競爭」包含以下四項要素：

首先，美國和中國需要對彼此的硬性戰略紅線建立清晰、細致的了解，以降低因誤判而發生衝突的風險。必須就台灣、南海和東海、朝鮮半島、網絡空間以及太空等關鍵領域建立紅線有一個詳盡的諒解。雙方必須在與對方的關係中建立「護欄」包括建立必要的高層對話和危機溝通機制，以減少過度擴張、溝通不暢和誤解的風險 。

其次，兩國可以在其他關係的大部分時間裡進行非致命的戰略競爭，將戰略競爭引導到提高經濟和技術實力、甚至軍事實力的競賽中。這種競賽還可以包含關於未來的國際體系的意識形態競爭。但是，至關重要的是，這些競賽必須是有管控的，從而降低了它可能演變成直接武裝衝突的風險。

第三，「有管控的戰略競爭」應該為國家利益一致的領域中的合作，提供政治空間，包括氣候變化、全球公共衛生、全球金融穩定和核擴散。無論是中國還是美國（或世界其他國家），都不能讓合作應對全球挑戰被擱置一旁。但是，任何領域的認真合作都不可能走得太遠，除非中美兩國的關係能夠因為遵行前兩個要素獲得穩定。

最後，要做到以上所說的從三個方面分層管控雙邊關係，中美雙方都必須有專門的內閣級官員（陸克文提議美方由國家安全顧問負責，中方則由中央軍委副主席負責）仔細和持續地管理，無論國內政治或國際動蕩可能發生什麼，都需要穩定地維持這一框架。

跡象表明中美正朝管控競爭方向邁進

「有管控的戰略競爭」這個概念說時容易做時難。值得一提的是，在經歷了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的瀕死體驗之後，美國和蘇聯最終達成了一系列穩定安排，這些安排後來在1975年的《赫爾辛基協議》中得到鞏固，使他們能夠在不引發全面戰爭的情況下，度過又一個30年的激烈戰略競爭。

雖然美國政府的文件和決策人的講話把中國視為不共戴天的敵對勢力，中國媒體和智庫也把美國的對華政策看作是絕不允許中國崛起的伎倆，但有一些跡象表明北京和華盛頓正朝著管控競爭的方向邁進。

2021年7月25日美國副國務卿謝爾曼在天津與中國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王毅會談中明確表示，美國政府歡迎與中國的競爭，但需要有一個公平的競爭場所和「護欄」，防範競爭演變成衝突。同年11月16日習拜舉行線上峰會，拜登強調，「我們對世界和我們的人民都負有責任」，中美必須為競爭設置「常識性護欄」，並保持溝通渠道暢通，防止兩國競爭滑入衝突。

中國大陸國家主席習近平11月16日上午在北京同美國總統拜登舉行視頻會晤。圖片來源：新華社

2022年7月9日王毅在印度尼西亞峇厘島20國集團外長會後同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舉行會晤，「護欄」一詞成為一大焦點，體現美方意識到中美關係一旦失控的嚴重後果，試圖彌合、管控分歧。王毅強調，美方要給中美關係加裝「護欄」。中美三個聯合公報才是兩國最可靠的「護欄」。只要確實履行各自在三個聯合公報中所作承諾，堅持正確方向，及時排除路障，打通前行道路，雙邊關係就不會脫軌失控。否則，再多的「護欄」也起不到作用。雙方應遵照相互尊重、和平共處、避免對抗、合作共贏的精神，探討確立雙方的行動指南。要建立落實兩國元首共識的渠道，更好協調各領域各部門的交往。要妥善管控矛盾分歧，努力解決突出問題。王毅向美方提出四份清單，希望美方切實認真對待。

2022年7月9日，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在峇厘島出席二十國集團外長會後同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舉行會晤。圖片來源：新華社

本次王毅和布林肯的巴釐島會晤已是6月以來中美高層之間的第五次互動（按即6月10日，國務委員兼國防部長魏鳳和與美國國防部長奧斯汀在新加坡香格裡拉安全會議舉行會談、6月13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楊潔篪和美國總統高級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在盧森堡會晤、7月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中美全面經濟對話中方牽頭人劉鶴應約與美財政部長耶倫舉行視訊通話、7月7日中央軍委委員、軍委聯合參謀部參謀長李作成應約與美軍參聯會主席米萊進行視訊通話）。近一個月來，中美軍事、外交、經濟領域的高級官員互動之頻繁，是拜登當政之後未曾有過的。這顯示出，儘管雙方關係面臨尖銳問題，但不陷入動蕩與失控是雙方底線。

中美兩個超級大國正建立「護欄措施」

就在美國眾議院議長佩洛西可能竄訪台灣一事鬧得沸沸揚揚之際，美國總統拜登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於7月28日進行了拜登入主白宮以來第五次通話。白宮稱，拜習對話的主要目的是為兩個超級大國建立「護欄措施」以避免公開衝突。

習近平重點闡述了中方在台灣問題上的原則立場。習近平強調，台灣問題的歷史經緯明明白白，兩岸同屬一個中國的事實和現狀清清楚楚。中美三個聯合公報是雙方的政治承諾，一個中國原則是中美關係的政治基礎。我們堅決反對「台獨」分裂和外部勢力干涉，絕不為任何形式的「台獨」勢力留下任何空間。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在台灣問題上的立場是一以貫之的，堅決維護中國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是14億多中國人民的堅定意志。民意不可違，玩火必自焚。希望美方看清楚這一點。美方應該言行一致恪守一個中國原則，履行中美三個聯合公報。

拜登表示，當今世界正處於一個關鍵時期。美中合作不僅有利於兩國人民，也有利於各國人民。美方希望同中方保持暢通對話，增進相互了解，避免誤解誤判，尋求在利益交融的領域開展合作，同時妥善管控分歧。我願重申，美國的一個中國政策沒有改變也不會改變，美方不支持台灣「獨立」。

兩國元首認為，這次通話坦誠深入，同意保持聯系，責成雙方工作團隊為此繼續溝通合作。

小結：聯合框架前景光明

今後10年是中美經濟接近齊頭並進的10年，也會是雙邊關係最關鍵的10年。中美兩國高層官員陸續交流，兩國最高領導人也頻頻對話，這就顯示出中美兩國希望能就管控競爭達成共識，從而維持今後10年穩定的雙邊關係。

習近平在通話中指出，當前，世界動蕩和變革兩種趨勢持續演進，發展和安全兩大赤字不斷凸顯。面對變亂交織的世界，國際社會和各國人民都期待中美兩國發揮引領作用，維護世界和平安全，促進全球發展繁榮。這是中美兩大國職責所在。這個論斷，拜登應該是認同的。習拜兩人對於他們身負的重責大任也應該是有共識的。因此，中美兩國建立「有管控的戰略競爭」聯合框架前景應該是光明的，中美兩國有可能在理性的範圍內成為競爭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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