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編按

2024年五○年代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秋祭慰靈大會在台北市馬場町紀念公園舉行，本文為政治受難人陳明忠與馮守娥之女陳志平，作為台灣地區受難者遺族代表的致詞全文。

作者在文中分享父母親作為政治犯的生命故事，用「出差」解釋父親的長期不在家，難以解釋自己跟姐姐名字的命名由來。在整理父母親的書信中，看到父母為堅持理想而在沮喪時為自己加油打氣的字句，讓人見證雖千萬人亦往矣的背後，是歷經淬鍊的堅毅靈魂。

作者指出這樣彰顯作為中國人最純粹的風骨，在老前輩、老同學、老朋友們，乃至二代、三代間一棒接一棒，不曾消失。是作者所理解真正的台灣統派，存在的歷史意義與責任。放在當前中美、兩岸局勢的此起彼落，無異證明了當年諸多前輩們以青春、鮮血展現的思考和選擇，是多麼正確。

本文讓人見證個人、家庭、民族、國家，在歷史洪流中的萬縷千絲，也讓人見證孤獨的勇者何以能雖千萬人吾往矣。全文原刊於作者臉書，《兩岸犇報》經作者授權轉載全文，以饗讀者。

圖為本文作者，政治受難人陳明忠與馮守娥之女陳志平，在2024秋祭慰靈大會上代表台灣地區受難者遺族致詞。圖源：王顥中 攝

致敬一群孤獨的勇者

◎作者｜陳志平（資深媒體人、陳明忠與馮守娥之女）

小學時候我有個秘密，那就是爸爸出差了，但我們忘記他出差到哪裡了。

我的父親陳明忠在1976年7月4日清晨6點第二次被捕，當天我醒來時，媽媽說爸爸出差了。之後，我雖然知道爸爸實際去了哪裡，但面對學校老師和同學時，爸爸「出差」的說法，一直沒有改變。

之所以必須維持這個理由，因為我當時念的國小，很神奇的似乎沒有老師知道我爸爸被捕了，而且我同班同學一到六年級都沒有變過，加上大家都住在附近，所以都知道我的爸爸長期不在家。

面對同學們每隔一陣子就好奇地詢問，我們找不到比「出差」更好的說辭，但爸爸一直「出差」沒回家也很怪，所以一開始我們說爸爸去日本出差，半年後換成去美國出差，之後爸爸又去了日本，然後再去了美國。就這樣換來換去，到後來爸爸到底在哪裡，自己也講亂了，我和姐姐只好三不五時對一下「臺詞」，以免在學校穿梆。

作者表示，陳明忠出差的理由，也適用於一切需要陳明忠身分証的場合，如這張馮守娥寫給姐姐老師的說明函。圖源：陳志平提供

陳明忠的出差，人在綠島，身份証、戶籍也在綠島。圖源：陳志平提供

還有一個問題，讓我們回答得有點費力。我的名字「陳志平」寓意「志在平等、志在和平」，姐姐名字「陳志民」則是「志在民主、志在人民」。但從小到大我們常常被問到的問題是「你們家是不是沒有男生？」

因為覺得這樣的疑問不澄清，對不起爸媽的心意，所以如果對方只是初見面或泛泛之交，我就會說：「我家是名字先取好，小孩再丟進去」。如果對方比較熟，我就會解釋名字的含義。

若是再要好一點的朋友，我就會說明我們的名字來自一首歌「別讓它遭災害」，然後唱給對方聽:「山上的荒地是什麼人來開？地裡的鮮花是什麼人來栽？………民主的花開，結出了自由的果，和平的花開，幸呀幸福來！………」

作者陳志平和姐姐陳志民的名字起源。圖源：陳志平提供

像我們一樣，家人的實際去向很難對外人說明，在座許多人都有同樣的經歷，甚至自己就是那個一直離家出差的人。

像我的父母心心念念的理想，這對一般人來說很稀奇，但對在場的各位也是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正是對這世界有同樣的理想，讓大家聚在這裡，一年又一年堅持不為外界絕大多數人所理解的情懷。

二年前我開始整理爸爸媽媽的家，找到爸爸第二次坐牢11年期間和媽媽的通信。

在1977年9月18日，爸爸給媽媽的信中顯示，媽媽應是剛去綠島探視過爸爸。

爸爸說，每次接見後總覺得時間太短促，長久悶在心裡想一吐為快的許多話都無法講完，回（牢）房後又想不起究竟忘了些什麼，讓他感到很惆悵。

爸爸在1976年7月被捕，歷經7、8、9三個月四階段刑求，於11月27日宣判15年徒刑，並在隔年4月轉送到綠島，這封信寫在他到綠島的第五個月。

爸爸說，被捕一年多，他的心情一直無法開朗，滿肚子無處發洩的委屈好像都集中在胸口，只覺得連呼吸都有困難，很想大叫大嚷，只能儘量壓住奔騰的情緒，幻想著以及期望著能夠搖搖擺擺走出大門，看到媽媽和小孩等著接他的那一天。

爸爸說，有人說，人生是一個沈重的擔子，懦弱的被它壓毁，剛強的把它挑起來；「我不願意被壓毁，因為我有等待著我回去的家人」。

「人生像一個沈重的擔子，懦弱的被壓毁，剛強的把它挑起」，這段話在爸爸感到沮喪時，重覆出現在信中。

在同年12月10日的信裡爸爸說：「這是一個掙扎的過程，而掙扎也正是唯一的活下去的道路」、「到現在為止，我雖然尚未被壓毁，但我的心情有時候，尤其是在半夜裡，還㑹被一種挫折感和被遺忘了的孤寂感所籠罩著。」

但每當爸爸沮喪後，就會給自己打氣。

在9月18日的信中，爸爸又引用另一個人的話，説明他重整心情的心境：「（我們）應該努力認識自己生存的時間和空間，然後從其中肯定自己的責任和方向，如此，雖千萬人亦往矣，才是真的有了自我！」

陳明忠以此段話自勉：應該努力認識自己生存的時間和空間，然後從其中肯定自己的責任和方向，如此，雖千萬人亦往矣，才是真正的有了自我。圖源：陳志平提供

在10月2日、10月7日的信裡，爸爸都重複提及這段話，要媽媽讓我們了解，我們應該一步步地認識四週的環境，認識事物發展的法則，同時也認識自己在歷史中所佔的地位，肯定自己的責任和方向」。

媽媽則在回信裡對爸爸說，現階段她會先教孩子們不自私，因為不自私就會處處為他人著想，然後達到「人生以服務為目的」的境界。

馮守娥說，只要能不自私，就會處處為別人著想，達到人生以服務為目的。圖源：陳志平提供

從爸爸寫信到現在47年過去了，像爸爸這樣沮喪、重整、打氣、再出發的心情，在座為兩岸和平為祖國統一努力數十年的各位，應該都能理解也感同身受。

那麼，現在我們所處的環境、在歷史中所佔的地位，又是什麼？

當前的世界局勢是，隨著中國強盛起來，美國打壓的力道愈來愈大，台灣不但重新被推到抗中的第一線，更被強迫捆綁介入國際爭端。

過去美國倡議「和平演變中國」時，台灣也曾被推到第一線，但當時藉著大陸改革開放契機，台商同時獲利，天下雜誌1993年有篇報導，指當年大陸的GDP，有3%來自台商。

1993年時中國GDP占世界1.7%，30年後的2023年，中國GDP已占世界近17%，但兩岸關係的倒退，讓台灣經濟不進反退。台灣當局對兩岸文化交流的刻意阻擋，讓台灣青年對大陸充滿誤解，也享受不到大陸文化經濟蓬勃發展的果實。

這些障礙，具體表現在諸如大陸票房第一的電影，永遠抽不到在台灣上映的名額；大陸普及且高品質的網路課程，因為網課平台的app難以在台灣手機的app商店上架，所以台灣學生根本無從了解。

最近的事例是，大陸震驚世界電玩界的3A電玩黑神話悟空，發售1個月就在全球大賣2千萬套，各國直播主競相直播如何闖關，但是台灣的青年卻只能繞道香港、日本,才能玩到繁體中文版。

事實上，不只兩岸文化、經濟交流受阻，50年代白色恐怖的氣氛，更已變身綠色恐怖有捲土重來之勢。

75年前，眾多台灣與外省籍菁英及原住民，為了兩岸中國人都能過上有尊嚴幸福的生活，自覺投入歷史大業，付出了鉅大代價。

如今，儘管兩岸因內戰造成的分裂還未結束，但相對於美國經濟下滑、社會失序、政治紛亂，中國在多項科技、公共建設領域已占上世界領導地位，更已在2020年完成全國832個貧困縣全部脫貧的目標。

站在當前這個時刻，對比美國、中國，一個不斷向下沉淪，一個全力向上提升，而台灣持續被列強掏空，75年來的歷史進展，無異證明了當年諸多前輩們以青春、鮮血展現的思考和選擇，是多麼正確。

也因此，儘管相對於那些擁有無盡境外資源的團體，我們的資源一直非常稀缺；儘管我們明明知道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戰爭。

但是，我們有最珍貴的精神傳承，那就是在馬場町廣場上一禎禎相片中的前輩們，其中有許多人，我有幸能在小時候稱呼一聲叔叔、伯伯、阿姨，當中也包括我的父親陳明忠、母親馮守娥和大舅馮錦煇。

作者的大舅，馮守娥的哥哥馮錦煇，23歲時笑著走上刑場的遺容。圖源：陳志平提供

圖為馬場町廣場上，陳明忠、馮守娥和老同學們的照片。圖源：陳志平提供

從日據時代投入反帝國主義反殖民，台灣光復後自覺加入民族解放運動，到白色恐怖下堅守統一信念，乃至於解嚴後持續推動終結國家內戰、推動完成民族統一。

這些前輩們一路以來選擇走著最艱辛孤獨的路，用自己的青春、生命、奉獻、犧牲，展現什麼叫做把國家大義、人民幸福，放在個人死生之前，且正因為他們走得如此孤獨卻堅定，越顯現其偉大與可貴。

而這樣彰顯作為中國人最純粹的風骨，在老前輩、老同學、老朋友們，乃至二代、三代間一棒接一棒，不曾消失。

這正是我所理解真正的台灣統派，存在的歷史意義與責任。

因此，在2024年秋祭這一天、在馬場町這裡，我既向廣場上孤獨的勇者們致敬，也向在場始終堅守理想的各位朋友們致敬，願大家追求的理想早日實現，兩岸統一、中國富強、人民幸福、世界和平！

當年為覆蓋犧牲者槍決後的血跡，一層層的泥土在馬場町刑場堆積成小丘，見證曾經為人民幸福努力奮鬥的許多偉大靈魂。圖源：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

◎作者｜陳志平（資深媒體人、陳明忠與馮守娥之女）
◎編輯｜陳迅

【您可能有興趣】
‧ 我的爸爸陳明忠被捕的那一天
‧ 硬漢陳明忠對妻兒的訣別
‧ 我的楔型鞋開花了！：一齣白色恐怖政治受難人的血淚逼供史
‧ 一年兩次：跟母親去綠島探望父親的十年歲月
‧ 綠島老同學的自修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