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青春》:跨越白色恐怖歷史鴻溝,指出一條通往和解的道路
如果,我們對白色恐怖歷史的理解,仍以怨恨國民黨、恐懼共產黨作為基底,只強調冤假錯案與追捕審訊刑求,那也只是延續仇恨,把過去的對抗繼承到眼前。而進一步超越克服的可能,便是面對發生悲劇的歷史根源。紅色青春,跨越了白色恐怖的歷史鴻溝,為我們指出一條通往和解的道路。
◎作者|魏民悟(媒體工作者)
近幾年因政府推動「轉型正義」,讓白色恐怖這段歷史進入大眾視野,也成為許多創作的主題,但多數作品幾乎著重「恐怖」,強調冤錯假案、追捕、審訊、刑求,政治犯成為這些強調白色恐怖內容的「配角」。但政治犯作為白色恐怖整肅的主角,他們在白色恐怖之外的故事是什麼?反抗國民政府的動機又是什麼?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製作的《紅色青春》,正是反其道而行,以對話式劇場的形式,講述1950年代白色恐怖政治犯的紅色青春,以及他們的思想與理念。
《紅色青春》劇情圍繞在阿嬤月娥身為白色恐怖政治受難人的三代同堂家庭,並以三個衝突作為劇情的張力。第一個衝突發生在祖孫之間,孫子阿智因寫大學作業,訪問阿嬤遭遇白色恐怖的經歷,但阿智對白色恐怖已有既定認知,反而無法理解阿嬤的理念,不僅對阿嬤不申請「受難人補償」感到憤怒,更一度把阿嬤視為「匪諜」看待。
第二個衝突發生在母女之間,是阿嬤月娥的女兒愛華,也就是阿智的母親,身為政治受難人二代,從小就因為「匪諜女兒」的身分,感受到整個社會的不友善。愛華總認為媽媽是無辜的,是被「共匪」誘騙參與罷工才被捕坐牢,直到愛華理解媽媽隱而不說的秘密與為了理想的付出,這才深受母親的理想所感動,放下自己的苦難與仇恨,與母親達成和解。
第三個衝突是愛華跟阿智母子間的衝突,也是全劇的高潮。愛華身為過來人,明白阿智的情緒,當阿智生氣質疑阿嬤為何不申請「受難人補償」時,愛華一針見血的指出:「你對待阿嬤的方式,就跟當年審訊人員對待阿嬤的方式一模一樣!」後來,阿智透過媽媽的真情告白,理解了歷史全貌,但阿嬤的故事卻與自己既定的白色恐怖認知相衝突。當阿智事過境遷回顧這段往事時,反思問道:「現在台灣看起來自由了,但我的思想真的自由了嗎?」
三個衝突,呈現出用刻板印象看待事情造成的問題,是家人之間難以對話的家庭難題,也是白色恐怖在台灣如何被認識的縮影。劇中點出的「受難人補償」問題,源自「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中,第8條第一項第二款:「依現行法律或證據法則審查,經認定觸犯內亂罪、外患罪確有實據者」不得申請補償。「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基金會」為判定政治犯涉案情況與當下背景,還設置調查小組就個案逐一審查。這正是劇中月娥阿嬤不願申請「受難人補償」的原因。月娥阿嬤說:我不認為我的思想有罪,但為了申請補償,我好像又再被審訊一次。
劇情裡,當年組織月娥阿嬤的方老師,是從上海來到台灣做地下工作的共產黨人,方老師為了讓月娥阿嬤等人逃過死刑,把所有罪責扛在自己身上,也讓判決書上的白紙黑字,留下月娥阿嬤看起來是被拐騙的無辜證詞,這也成為愛華跟阿智錯誤認識月娥白色恐怖經歷的原因。
劇中的月娥阿嬤到底有沒有加入共產黨,我們不得而知,筆者看的那場演出,在劇場「坐針氈」的環節中(演員直接跟觀眾互動對話),有觀眾問月娥阿嬤有沒有加入共產黨?阿嬤回:「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當共產黨員,但我想知道要怎麼做一個好的共產黨員。」
這句回應加上劇情,流露出月娥阿嬤的思想與理念,也讓人得知《紅色青春》參考的歷史,包含1950年爆發的「台灣省工委郵電總支部案」。當年中共地下黨員計梅真和錢靜芝從上海來台開設「國語補習班」,教導郵電工人國語並組織罷工爭取勞動權益,後來爆發白色恐怖,計梅真和錢靜芝遭逮捕槍決,其他三十三位台籍郵電工人則被判處七至十五年不等的徒刑。
其中,台籍女工許金玉以「參加叛亂之組織」為由遭判刑15年,許金玉在某次移監中碰巧與計梅真同房,計梅真看到許金玉非常高興,要她有什麼問題盡量問,許金玉便問:「計老師,以後誰都認定我是共產黨了,那我應該要怎麼做一個好的共產黨員呢?」計梅真卻難過地說:「我沒有資格回答妳這句話。」
另位曾經與計梅真同牢房的白色恐怖女性受難人馮守娥,因「蘭陽地區工委會案」與哥哥馮錦煇一同被捕,馮守娥被判刑10年,哥哥最後在馬場町被槍斃。馮守娥曾回憶在獄中看見計梅真被帶走時的場景:
只看到計老師跳起來後,從容地穿上衣服和梳好頭,然後走到門口,看見從隔壁房走出來的錢靜芝老師,就跟她說:「還好,只有我們兩個人!」然後鎮定地走出房間。大家所尊敬的兩位老師,就這樣被帶出去而沒有再回來,而計老師是至死,都還在擔心她學生的生命。
月娥就是在青春時深受這樣的典範感召,就算出獄回到社會,年老當了阿嬤,紅色青春仍是她一生追求的理念。
然而,對許多人來說,當年的「共產黨」,與現在的「共產黨」已大不相同,這種論調認為過去的左派完全站在底層工農一邊,而現在的「共產黨」已經是新的威權專政。這種論調,正是劇中阿智與愛華曾經對月娥阿嬤的看法,不論是過去還現在,「共產黨」都是萬惡的、充滿問題的存在。這種認知根深蒂固,影響著台灣民眾如何看待「共產主義」、「共產黨」。也因此,台灣在推動轉型正義的同時,社會上仍可以瀰漫一股檢肅「中共同路人」的氛圍。
馮守娥曾在〈台灣白色恐怖與女性〉一文中指出:「既然現今的台灣社會,老百姓仍無法消除對白色恐怖的懼怕,仍無法安安心心過日子,就代表白色恐怖的陰影仍未在台灣絕跡;我個人認為,無論是平反、補償、撥正歷史,都只是在治標,真正的治本之道,應是在早日結束兩岸分裂與對立狀態。」
如果,我們對白色恐怖歷史的理解,仍以怨恨國民黨、恐懼共產黨作為基底,只強調冤假錯案與追捕審訊刑求,那也只是延續仇恨,把過去的對抗繼承到眼前。而進一步超越克服的可能,便是面對發生悲劇的歷史根源,不只認識白色恐怖,也認識紅色青春。如同《紅色青春》劇中母女、祖孫三代,因為放下仇恨對立,願意去認識理解,進而達到彼此間的和解。紅色青春,跨越了白色恐怖的歷史鴻溝,為我們指出一條通往和解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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