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9年的秋祭典禮上，白色恐怖犧牲烈士李蒼降的太太，同為政治受難人的李曾碧麗女士坐在輪椅上說：「很久沒見到大家，這把年紀了，見到也不一定認得，希望主辦單位協助讓所有政治受難者一代，到台前相互見面與拍照。」就有了這張具有歷史意義的大合影。（圖／勞動黨）

一、

為了反駁前陣子因阿富汗局勢而起「疑美論」，綠營寫手們掀起了「如果1949年沒有國民黨」的作文比賽。其中一位廣受覺青們追捧的作家，提出了一個論調，他說光復初期的台灣左翼精英，因為國民黨「越執政越讓人討厭」的「特殊技能」，再加上當時「沒有民進黨、時代力量或基進黨可以選擇」，所以「只好」把理想寄託在中國共產黨身上。

他的這個說法，也不能說完全錯，當時台灣許多熱血青年和知識菁英，確實對國民黨大失所望，並轉而認同中共，所以有了「對『白色祖國』失望，從而寄希望於『紅色祖國』」的說法。有問題的地方在於，包括這位作家在內，綠綠們一直有意無意的推銷一種論述，即從日據時代到光復初期備受人敬仰的台灣左翼菁英，他們受國民黨迫害而「整代消失」，否則他們日後一定會選擇支持民進黨。

其實這類的論述，也不最近才突然出現的。當年我在台大歷史系修一位著名學者開的台灣史課程，我交了一份關於蔣渭水「祖國意識」的期末報告，後來便「承蒙」助教「約談」。他以「史學專業」對我「善意提醒」：如果蔣渭水活到戰後，他看到「祖國」政府怎麼對待台灣人的，可能也會支持台獨喔！不只於此，過去也常常看到，只要有人說黨外時期有哪個前輩是「統派」，就會看到一些人跳出來急著「洗清」，說如果他們看到「六四」、肯定對「祖國」會改觀云云。

二、

這些歷史「如果說」，本身就是一種對歷史否定。歷史是一系列複雜的因果關係延續、積累下來的結果，不是「以今日之我來觀昨日之他」這樣的簡單平面。綠綠們對認同「統左」的台灣前輩們的想像，其中一個很大的盲點，就是以為這些前輩們已經被萬惡的國民黨全部肅清，給了他們絕佳的「說故事」機會，便熱衷於將之去脈絡化為一切都是「致自由」，把老前輩們的理想和信念，嫁接到了《返校》、嫁接到了《天橋上的魔術師》，最後嫁接到了民進黨身上，然後、然後、然後……歷史就終結了。

光復初期轉而認同「紅色祖國」的台灣人，確實很大一部分被國民黨關押清洗，按二二八事件二七部隊突擊隊長、台灣最後一位政治死刑犯陳明忠先生的說法，在1960年代以前，國民黨政治監牢中「台獨案」是極少數，大部分都是「紅帽子」，而且不分本省外省籍。這頂「紅帽子」該怎麼定義？其實「紅色祖國」四個字就說明了一切，他們認同社會主義，同時更認同「中國」這個祖國。

這些「紅帽子」，有的像林正亨、朱點人被槍斃了，有的像呂赫若在執行任務時喪命，還有的倖存了下來，並在出獄之後再度參與進黨外民主運動和社會運動之中。活下來的「老同學」（受難者對彼此的稱呼）以及家屬們，人數和力量雖然很微弱，但就像「暗夜裡的傳燈人」，把他們的理念星星之火傳承、傳遞、傳播了下來，繼續戰鬥與實踐。

三、

綠綠們認為「老紅帽」會為了「致自由」而加入、支持民進黨，這種說法究竟是不是「幻想」？其實很簡單驗證的，只要把時間推回到1986年民進黨成立之後，答案自然就出來了。

當時黨外運動左右統獨都有，民進黨1986年9月28日成立後，很快的就收攏了黨外運動的主要力量。那個時候的民進黨不是完全高舉著「台獨」大旗，例如至今廣受小英等民進黨要員推崇的「信介仙」，在世時還曾經強調過，他無法同意把民進黨說成「台獨黨」。在推倒國民黨統治的共同目標之下，的確有一些「老紅帽」加入民進黨，但當他們看到民進黨「台獨」的面貌逐漸外顯出來之後，因此選擇退出民進黨，忠於自己的信念。

例如日據時期即投身抗日運動的周合源、許月里，迎來台灣光復之後，前者在白色恐怖被判刑12年，後者也被判刑12年。兩人出獄之後，為了追求民主的理念，都成為了當時新生的民進黨的創黨黨員，但兩人後來也都因為不同意民進黨的台獨主張而斷然退出。

又如日據時期曾任「台灣民眾黨」秘書長兼組織部長的陳其昌先生，是蔣渭水先生的左右手，台灣光復之後的1953年，陳其昌被捕、處無期徒刑，一直到22年後的1975年始得假釋出獄。民進黨成立後，有天夜裡特別打電話給王曉波教授「訴苦」，他在電話裡說：「我們在日據時代奮鬥，為的就是要做一個中國人，現在我們台灣人的黨（按：指民進黨）建立起來了，但黨章中沒有『中國』二個字」，「心肝真艱苦，都不能睡覺」。

四、

曾經是民進黨黨員的楊祖珺教授，在黨外民主運動有著豐富經驗，她曾經在《玫瑰盛開》這本書中憶述到當時的實際情況：「在民進黨建黨之初，由於費希平、康寧祥的關係，民進黨台北市黨部的顧問，尚有數名台灣精神象徵的前輩在內，等到台灣獨立漸漸成為民進黨的主軸後，台灣精神的象徵消失殆盡。為什麼？因為這些台灣抗日、抗國民黨的前輩幾乎全數在台灣統派的陣營之中。」

楊祖珺老師在這本1992年出版的書中的說法，是符合真正的實情的。因為可以看看這幾個時間節點：一是1987年「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成立，二是1988年「中國統一聯盟」成立，三是1989年「勞動黨」創黨。這些組織無不看到「老紅帽」們在背後穿梭的身影，而且在民進黨成立後、甚至是「六四」事件後，始終高舉著「中國統一」的旗幟。

【圖一】（圖片來源：臉書粉專「方遠北杯講看麥」）

【圖一】這面勞動黨歷史的介紹展板中，建黨發起人包括了周合源、莊春火、潘陳火、王紫玉、許月里、廖清纏、伍金地等「老紅帽」們。蔣渭水先生的女兒、又名蔣蘊瑜的蔣碧玉女士也名列其中；她在中國統一聯盟成立時，還以第二高票當選第一屆執行委員。周合源先生則同時是中國統一聯盟的顧問。民進黨人推崇的前高雄縣長余登發先生，在離世前也擔任了中國統一聯盟的名譽主席。

【圖二】（圖片來源：臉書粉專「方遠北杯講看麥」）

「老紅帽」們堅守「統左」信仰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例如台灣繫獄最久（34年7個月）的政治犯林書揚先生，出獄後曾任勞動黨榮譽主席、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會長、勞動人權協會會長、中國統一聯盟主席。【圖二】是2002年「反台獨、救台灣」大遊行現場，林書揚先生穿著「中國人」T恤在賣力演說的身影。

五、

我對「老紅帽」的認識，不是來自於教科書或電影電視劇，也不是來自於政府檔案，而是來自於實際的接觸。老同學們和家屬每年都會在當年的馬場町刑場舉行秋祭慰靈大會，這幾年我有機會成為工作人員參與幫忙。老同學們凋零的速度一年比一年還快，但只要他們還能行動，必定齊聚馬場町，在會場掛起「愛國愛鄉改造社會死而後已、民主統一走向富強承先啟後」的布條（【圖三】），唱著《安息歌》、《我的祖國》、《青春戰鬥曲》等歌曲緬懷他們的戰友與難友。

【圖三】（圖片來源：臉書粉專「方遠北杯講看麥」）

【圖四】（圖片來源：臉書粉專「方遠北杯講看麥」）

【圖四】是2020年秋祭「老紅帽」們的合影，右下角穿著黑色羽絨外套、手持麥克風的是王文山大哥，他就是當年呂赫若「鹿窟基地」的「小鬼隊」成員。作為受難者致詞代表的他，跟所有在場者分享了他的心境：「我永遠忘不了，鹿窟山中飄揚著一面紅旗；也忘不了在軍法處看守所那些溫熱地與我們一一握手道別的同志，在次日清晨就義前高喊著毛澤東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從容不屈的英勇氣質。」「我所親眼見過的連命都可以不要的志士們，他們追求的是什麼？捍衛的又是什麼？有什麼是比生命還要重要的？他們用青春和生命寫下的，是台灣人真正的歷史。」那一天，他也代表他的老同學們，著重批評了民進黨「升高兩岸的對抗、進行台獨與反共政策」。

這是我和我的朋友們所認識的「老紅帽」，完全不同於綠營寫手、《返校》和《天橋上的魔術師》所描繪的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當他們藉著「白色恐怖」、「轉型正義」來「抗中保台」、當他們推出「國安五法」「反滲透法」來「復辟戒嚴」時、當他們對美國和日本拼命感恩戴德時，可曾真心誠意地直面過「老紅帽」們主張「民族與階級雙重解放」的「本來面目」。

我想起了陳明忠陳桑在其回憶錄裡的這段話：「就共產黨員來說，他們是『求仁得仁』，是無怨無悔的」。綠綠們啊，請不要把老前輩們的理想和信念變得如此廉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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