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作者｜陳志平（資深媒體人、陳明忠次女）

在〈硬漢的訣別〉一文中曾提過，爸爸慣常以輕鬆的語氣，講述任何慘烈的經歷，包括當年他曾受過的刑求。因此，當第一次讀到爸爸這篇詳盡描述他被捕後遭到刑求、被逼供乃至出庭審理時四周坐滿「假聽眾」的文章，除因其中眾多未曾聽聞的細節覺得難過，也對爸爸嚴肅描述的語氣，感到陌生。

爸爸在第二次被捕9個月後，移送綠島執行他15年的刑期，綠島監獄每週定一題目，要求政治犯寫篇「自省自勉」文。

因為到大學前爸爸受的都是日本教育，再次被捕後，他請媽媽寄了國語字典，幫他買有注音的書籍例如國語日報社的《書與人》，在獄中自修國語能力。爸爸曾在給媽媽的信中說，獄方要求每週寫「自省自勉」，他從不理會獄方的定題，只管自己寫自己的，就當是在「練作文」。

爸爸留下來的7本所思所想獄中筆記，大部分內容就是他每週作文的副本。這篇寫於1979年12月2日的文章，雖是信件的形式，但研判也可能是當週的「作業」；而與其說文章是回應國民黨四中全會「廣納建言」宣告的建言信或陳請信，內容更像是對當局試圖營造「民主」形象、以及對綠島獄方要求政治犯「自省自勉」的嘲諷，可以想見，這封信最後應該出不了綠島監獄的大門。

陳明忠的獄中剪報本、讀書摘記和獄中筆記。圖源：作者提供

寫下這篇文章時，距離1976年11月27日宣判日剛滿三年。然而我認識的爸爸向來不沉溺於悲情、仇恨，也從不原地停留；被捕後的經歷雖是人生中非常慘烈的註記，但從留下的筆記和家書中可見，在牢裡極其有限的環境下，爸爸仍不斷地反省、思考，持續尋求人生問題的解答。

就像爸爸曾在離家一年多、1977年10月的家書裡，請媽媽讓我們理解：「知識是促進人們進步的工具，我們應該一步步認識四週的環境，認識事物發展的法則，同時認識自己在歷史中所佔的地位，肯定自己的責任和方向」。

最後，附上爸爸媽媽晚年的照片，照片中開朗的笑容，反映了兩人對一生經歷的豁達。謹以此文，作為紀錄爸爸1976年7月4日被捕，到1976年11月27日宣判期間系列文章的結語，以及下階段的開端。

陳明忠與馮守娥。圖源：作者提供

致中國國民黨四中全會的一封信
陳明忠
（寫於1979年12月2日）

中國國民黨四中全會與會諸先生：

民國65年，當時的行政院長蔣經國先生曾在立法院解釋說：所謂政治犯是指其行為未觸犯刑法，僅因政治意識不同而遭到非法拘禁的人；所以已觸犯刑法的人，已非政治犯而是叛亂犯等等。敝人就是被判有期徒刑15年的所謂「叛亂犯」之一，但由於自從被捕到判決的整個過程，可以以「刑求逼供」、「秘密審理」的八個字來總結，所謂「觸犯刑法」根本就是「莫須有」的罪名，卻一直沒有機會也無處申冤，因此每聽「人權」兩字就有無限感慨而不禁淚下。日前在報上看到：貴會即將於12月10日召開，並設置信箱，廣徵各方意見，即使簡單幾句話都會受到誠摯歡迎充分考慮等等，使敝人彷彿在黑暗中看到一絲希望的光芒，深信有這一個下情上達的極好機會，就有「還我清白，重見天日」的一天。因此藉此封信，讓各位先生瞭解敝人所受的冤情。

1、敝人於65年7月4日早晨6時，被警備總部保安處約談後，即受到「保安處有歷史以來最厲害的嚴刑拷打」（審問官自己說出來的話）。「嚴刑」的種類，除了普通的「拳打」、「腳踢」、「棍打」、「跪筷子」、「以筷子夾手指、腳趾」等之外，尚有「以火燒指甲」、「跪、坐、站在冰塊上（共9小時）」、「以冰塊冰生殖器」、「上電」、「灌辣椒水」、「灌汽油」等等共20多種；拷打時間共20多天，分為四次（最短5天5夜，最長6天5夜），日夜連續施行，致使事隔三年多的現在，敝人雙手仍然麻木，心跳也經常在每分鐘100左右。在這種慘無人道的嚴刑以及恐怖威脅之下，敝人不得不照審問官的意思而招供，在「口供」上簽名，且依照「口供」的內容寫了長達40多頁的所謂「在自由意志下的自白書」。

2、同年11月2日，敝人以「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項」罪名被起訴後，軍法處看守所立刻將敝人對外書信（包括手抄起訴書一份）扣押不發，企圖封鎖消息。11月5日，當敝人家屬來所「送菜」因而得知敝人已被起訴的消息後，立即延聘陳恂如律師（就是辯護吳泰安案被告余瑞言的律師）（注：余瑞言為余登發長子）至軍法處辦理「辯護律師」所需手續，卻以「需附證件不齊」的理由而被拒絕。查該陳律師退休前曾任軍法處軍法官又兼任軍法學校教官，在承辦敝人案件之前不知已擔當過多少次叛亂案律師，豈有不知登記辯護律師所需證件之理；由此可見，軍法處拒絕其擔任敝人律師之意甚為明顯。同日警總保安處得悉敝家屬已準備延聘律師的消息後，將敝人內人帶到該處軟禁（完全沒有問供），並乘機以「盜竊」的不光明手段盜取敝家屬所準備的延聘律師用書類，直至敝人於11月9日開過「審理庭」後才釋放內人，並交還該等書類，且要求內人在「所有書類均無遺失」的文書上簽名。依據法律，所有被告均享有延聘律師的權利，而敝人則在上述情形下無端被剝奪應有的權利，可見這是一件最典型的「秘密審理」。

3、當「國際特赦協會」在「紐約時報」頭一版登半頁大的廣告，而美國前副總統韓福瑞先生也直接寫信給蔣院長（當時）呼籲對敝人案件公平處理後，軍法處則在11月9日開「審理庭」時，安排穿便衣的該處人員坐滿旁聽席，並且讓敝人等數位被告在警總軍法庭王雲濤軍法官的導演下，演一場煞有其事的戲，拍攝照片而後在11月28日中央日報「海外版」上將該等照片和敝人判決消息，一併刊載以期欺騙海外關心敝人案件的人士，同時在國內報上刊載：「被告某等分別選任李烈律師等三位辯護人到庭為之辯護……」 （中央日報），或「我司法機構公開審理判處陳明忠有期徒刑15年，全案處理經過極為客觀公正……」（青年戰士報：警總汪敬煦總司令談話）等等不實消息，以期混淆視聽。

海外留學生於1976年11月27日在紐約時報頭版刊登的救援廣告。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總而言之，敝人是以「刑求逼供」所得來的自白書為「唯一證據」而在「秘密審理」之情形下被判罪的沒有犯罪事實的「叛亂犯」。在20世紀70年代的今天，世界上那裡還有這種荒唐絕頂、無視人權的慘事？然而如上所述，句句都是有人證物證的實話。

值此執政黨召開四中全會，大開言路，廣徵民意，以期擴大全民團結之際，敝人冒昧向貴會建議：欲加速政治建設必先加強法治，保證人權；而強化法治，保證人權，不獨施效於未來，也應顧及過去由於法治未固時期所造成的缺憾，徹底加以彌補以消除民怨。因此敝人在這裡，懇請與會諸先生，對於敝人能夠給予適切的關切，並提呈有關當局以便平反。

順頌
大會成功！

民國68年12月2日
綠島感訓監獄受刑人
陳明忠

陳明忠致中國國民黨四中全會的一封信（手寫副本）。圖源：陳志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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