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編按

烏拉圭前總統、以世界「最窮總統」而聞名的何塞‧穆希卡5月13日去世，享年89歲。穆希卡曾與同志策畫武裝行動、洗劫銀行，曾被捕入獄坐了12年的政治獄。本文作者儲漁為人間學社成員，在紀念穆希卡時，想起了台灣的李師科，為舊日同袍的女兒籌措就學金而搶銀行；也想起了林書揚與陳映真，兩人都因左翼思想遭遇白色恐怖政治獄囚的磨鍊，卻從不以所受的苦難為勳章。儲漁最後想起自己年少輕狂的囹圄親歷……本文原刊於臉書「人間學社」，原題〈最窮總統，超凡人生──紀念何塞.佩佩.穆希卡的隨想〉，感謝作者儲漁供稿，以饗犇報讀者。

烏拉圭前總統穆西卡辭世，享壽89歲。圖源：José Pepe Mujica臉書

最窮總統，超凡人生──紀念何塞.佩佩.穆希卡的隨想

◎作者｜儲漁（人間學社）

2025年5月15日離世的烏拉圭第40任總統何塞‧穆希卡，早年加入的圖帕慕拉斯（Tupamoras，西班牙語，意為「民族解放陣線」）是深受古巴革命影響的左翼遊擊組織。1969年切格瓦拉逝世兩週年，為了對這位拉丁美洲的人民英雄致敬，穆希卡與他的同志們，策畫了一場武裝行動，洗劫銀行，綁架富豪、權貴。1973年烏拉圭軍事獨裁期間，穆希卡被捕入獄，12年漫長的禁錮歲月，挺過諸多同志不堪刑虐而自殺的磨折，頑強的存活下來。

圖帕馬羅斯民族解放運動的旗幟。圖源：維基百棵

在紀錄片《最窮總統的超凡人生》中，穆希卡與他昔時共同行動，一起被捕的同志回憶這段經歷時，穆西卡說：在革命初期迫於經濟，他們不得不如此行動，於今想來也不覺懊悔，因為他認為執行金融資本職能的銀行其實也罪孽深重。

前烏拉圭總統穆希卡的紀錄片《最窮總統的超凡人生》。圖源：GaragePlay 車庫娛樂

坐在他身旁的那位同志，烏拉圭知名的詩人毛利西奧·羅森科夫（Mauricio Rosencof）（註1）也對著導演說：我借用布萊希特《三便士歌劇》中的對白──當惡棍麥基（Macheath）（註2）因搶劫銀行被捕，在法庭受審時，向法官陳訴：「請問庭上，搶一家銀行，比開一家銀行，哪一個罪惡較深重呀？！」

我忽而想起台灣社會也曾經發生過的一則銀行搶案（註3），一位名叫李師科的退伍老兵，攜著自己服役時隨身的短槍，進入銀行，指著櫃台人員說：「錢是國家的，命是自己的！通通趴下……」。行搶得手後不久也被捕，經媒體報導才知，他行搶的動機是為了幫助舊日同袍的女兒籌措就學金。戒嚴時期，李師科當然無法活命。相較穆希卡與他的同志們的舉措，為公為私朗然可辯，對政權的危害程度，也有泰山鴻毛之別，然而穆希卡同志們刑獄12年，而李師科則隨即伏法，兩相對照，令人不勝唏噓……

圖為警備總部軍事法庭公開審理，李師科還押，他舉步困難，必須由憲兵幫助才能走動。圖源：中時新聞網

影片中穆希卡在憶述囚人歲月時以一種平靜毫無怨恨的語氣說：艱苦困厄的孤獨逼迫人思考，思考人活著的目的。穆希卡說：他很感念那一段獄囚時的諸種磨鍊，若非如此，他可能會是一個很輕薄膚淺的人……

「這麽漫長的囚居歲月，靠什麼堅持下來？」我想起那年和關曉榮，李三沖，因拍攝《我們為什麼不歌唱》紀錄片（犇註：第一部還原五○年代台灣白色恐怖左翼歷史的紀錄片），隨林書揚先生回綠島監獄補拍畫面，並現場採訪時，林桑回答關曉榮的提問時說：

「要怎麼說才能讓你們明白呢？怎麼堅持下來？當然難啊！每隔一段時間，刑期十年，十五年的陸陸續續回去了，目送著這些曾經同甘苦患難的獄友，想著自己的遙無歸期，心裏會難免落寞惆悵吧！怎麼堅持呢？也不想靠宗教，也不想渾渾噩噩的過一日算一日，也許說的口氣大一點，就想，如果人類歷史的進步，須要付出一定的代價，那這代價就由我們來承擔吧！」

記得那時在綠島拍岸的濤聲中，這位囚獄34年七個月，台灣失去自由最久的政治犯輕柔淡定又無比堅定的話語，如轟雷般震的我耳脈發聾，心潮激湧……

林書揚先生於白色恐怖秋祭慰靈大會上發言。圖源：擷圖自勞動黨Youtube

穆希卡這種輕鄙寬待壓迫者橫施暴虐的態度，令我想起大陳（犇註：陳映真，「大陳」為同志們對他的暱稱）也從不以他受的苦難為勳章，對那段艱辛受迫的歲月，他只當作生命中的一程遠行而已的崇高浩大。大陳說：「解放事業不僅是解放受壓迫者，壓迫者也得到解放，才是真的解放」；穆希卡也說，當時他們這些政治犯與一般犯人關在一起，一般犯人和政治犯學了很多，因為一般犯人中沒有詩人，沒有作家，沒有歌者……

這就更讓我想起自己年少輕狂在囹圄中的諸多親歷，而不勝喟嘆了……

1991年陳映真（左）與時任台灣左派政黨勞動党副主席的林書揚走在「五一」遊行隊伍的前列。圖源：夏潮聯合會，李文吉攝影

註解：
註1：毛利西奧·羅森科夫（1933－），烏拉圭著名作家、詩人和劇作家，也是左翼遊擊隊組織「圖帕馬羅斯民族解放運動」（MLN-Tupamaros）的成員。1973年烏拉圭發生軍事政變後，羅森科夫與穆希卡等人被軍政府逮捕，並遭受長期監禁和酷刑他們被關押在惡劣的條件下，長達12年（1973－1985），直到烏拉圭恢復民主後才獲釋。

羅森科夫在獄中堅持創作，出獄後成為烏拉圭重要的文學聲音，代表作包括《獄中書信》（Las cartas que no llegaron）等。穆希卡和羅森科夫的友誼及共同經歷，成為烏拉圭反抗獨裁統治的象徵之一。

註2：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三便士歌劇》（Die Dreigroschenoper）中，搶銀行的惡棍麥基（Macheath），綽號「刀子麥基」（Mackie Messer）。他是一個充滿魅力的強盜頭目，並與多位女性角色有糾葛，並最終面臨戲劇性的審判與結局。該角色原型源自英國劇作家約翰‧蓋伊（John Gay）的《乞丐歌劇》（*The Beggar's Opera*），布萊希特將之內容改編，強化了對資本主義和社會虛偽的諷刺。

註3：李師科案。1982年4月14日15：20分，退伍軍人李師科於台北市土地銀行古亭分行，持槍行搶，並傷及行內林姓副理。李師科在行搶前高呼「錢是國家的，命是自己的」，成為臺灣社會的一句名句。今新北市新店區「無天禪寺」，於廟前塑製李師科塑像，並以李師科形象繪製門神，將其與民間傳說廖添丁「劫富濟貧」的精神相類比，可說是民間社會在壓抑的政治氛圍下，將李師科行為看做一「義舉」的投射。

圖為無天禪寺李師科塑像。圖源：維基百科

◎作者｜儲漁（人間學社）
◎編輯｜陳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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