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編按】

陳明忠先生是台灣知名白色恐怖政治犯、反帝愛國社會主義者，於2019年11月21日清晨逝世，享年90歲。近期電影《流麻溝十五號》涉及二二八與五○年代白色恐怖的歷史，陳明忠二女兒陳志平重貼陳明忠2005年的演講文〈被扭曲的歷史集體記憶〉，為陳明忠版本的二二八和白色恐怖歷史留下紀錄，並撰寫前言簡介。前言中分享陳明忠親身經歷的兩個故事，說明二二八之後的熱血台灣菁英，是集體「向左轉」，五○年代白色恐怖，本質是國共內戰的延伸，並無所謂「台灣意識」、「建立國家」的問題，並指出台獨運動的開端，是沒落台灣地主子弟遠走日美後發起的反國民黨運動。藉此點出《流麻溝十五號》如同2019年電影《返校》一樣，都是以電影為包裝的選戰大文宣。本文原刊於作者臉書，《兩岸犇報》經作者授權轉載全文。本系列分為上下兩篇，本文為上篇前言，下篇為陳明忠2005年的演講文〈被扭曲的歷史集體記憶〉全文。

陳明忠先生於秋祭時，在馬場町紀念公園裡烈士遭槍刑犧牲的土丘上留影。圖源：夏潮聯合會

前言
◎作者｜陳志平（資深媒體人、陳明忠次女）

最近很多人都在問怎麼看《流麻溝十五號》這部電影。由於涉及二二八與五○年代白色恐怖的歷史，在此因此重貼爸爸2005年的演講文〈被扭曲的歷史集體記憶〉。但進入正文前，想先講一個爸爸曾經說的悲傷故事。

1950年白色恐怖爸爸第一次被捕，輾轉移送到軍法處、即台北忠孝東路喜來登大飯店現址，關押在2區20房，當時同房有個獄友叫「劉鳴忠」，名字發音和爸爸的「陳明忠」只差一個字，兩人在牢裡睡在隔壁。

在日本投降時，英國送了一艘軍艦給中華民國政府，國民黨撤退，蔣介石原本要搭該艦來台，後因該艦投共而沒搭成。劉鳴忠曾被派到英國參與接收軍艦，但國共內戰時，他逃兵帶太太來了台灣，曾有同事問他軍艦的裝備如何，之後這名同事被抓，劉鳴忠因此也入獄。

當時同房還有一個南京人畢業於中央政治學校，隨國民黨部隊來台，負責打電報，他有一位同學是共產黨，讓他發電報給對岸，他拒絕了，但也沒有檢舉同學，因此被牽連入獄。

那時一般對共產黨「知情不報」的刑度是關7年，結果有一天，這名南京人竟然被叫到名字要被槍斃。爸爸記得，聽到被叫名時這個人當場懵了，呆站了一陣子，先說一次「我不相信」，停一下，再說一次「我不相信」，之後走出牢房，長嘆一口氣，說：「啊──，算了。」

後來大家看到這個人的判決書上寫：「中央政治學校的校長是蔣委員長，你是他的學生，竟然不檢舉共產黨！」

原本劉鳴忠認為他不是共產黨，案情應該不至於很嚴重，等看到這名南京人只是「知情不報」就被判死，他就不那麼淡定了。

當時牢裡許多人被叫出去槍斃時，都會高喊著「共產黨萬歲」走出去。劉鳴忠說，他不是共產黨，不能喊「共產黨萬歲」，他是國民黨，但國民黨都要槍斃他了，他更不能喊「國民黨萬歲」。想了一想，他對爸爸說，萬一被叫出去槍斃，他要喊：「劉鳴忠27歲！」

有一天清晨，看守進來叫人，因為從夢中被驚醒，看守叫的是「鳴忠」還是「明忠」，大家一時沒聽清楚，爸爸和劉鳴忠同時坐起來，你看我、我看你。

看守因此放慢速度再說一次：「劉、鳴、忠」。劉鳴忠黯然起身，把他的隨身物品一一託付給獄友，在混亂與緊張中離開牢房，忘了喊「劉鳴忠27歲！」

另一段令人難過的回憶則是，1945年9月，爸爸收到「省立台中農業專科學校（現中興大學）」通知單，到台中報到時，看到街旁有2、30個年輕人，圍著圈彈風琴，一起學唱「國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到處也有人自發性教人國語，爸爸覺得非常震撼，也反省自己在思想上落後這些人太多。

兩年後二二八事件發生，爸爸在「二二八最後一役」之地的埔里，再次看到這批學唱、教唱國歌的年輕人，圍在謝雪紅旁邊，聽謝雪紅指揮。

三年後白色恐怖全面展開，爸爸第一次被捕，輾轉移送關到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裡，在軍法處，爸爸第三次看到這批年輕人，卻是一個個喊著「共產黨萬歲！」走出牢房被槍斃。

這就是當年歡欣迎接台灣光復，因二二八事件而拋棄「白色祖國」，走向「紅色祖國」的這批愛祖國、愛人民熱血青年的下場。

2022年秋祭上，高齡95歲的彭金木代表白色恐怖政治受難人發表致詞演說，最後表示要高喊他「志同道合」戰友們的心聲，在台上高喊：「中國共產黨萬歲！」。圖源：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

藉由這兩個故事想說明的是，二二八之後的熱血台灣菁英，是集體「向左轉」，五○年代白色恐怖，本質是國共內戰的延伸，以及美國介入後對國民黨政權清剿任何與共產黨相關者行動的推波助瀾，因此受害者並無省籍之分，且在「五○年代」白色恐怖的當時，所有受害者都是被戴上「紅帽子」，並無所謂「台灣意識」、「建立國家」的問題。

爸爸在這篇〈被扭曲的歷史集體記憶〉，就講到幾個論點：

1、民國38年國民政府發動白色恐怖初期，因為不確定能否保住台灣，因此民國38年間逮捕、處死的都是外省人，直至民國39年韓戰發生，美國第七艦隊駛入台灣海峽，國民政府開始大規模逮捕左傾份子，才有大量台灣菁英死亡。

2、根據中研院調查，白色恐怖受難者中外省人佔40%，而外省人當時佔台灣人口比率為15%，顯示白色恐怖時期，所謂「外省人」也深受其害。

3、二二八及「五○年代」白色恐怖，確實造成許多受難者與受難家庭對國民政府的不滿，但「台獨」運動興起的根本原因，是國民政府在民國42年（西元1953年）實施的「耕者有其田」政策，台獨運動的開端，是沒落台灣地主子弟遠走日美後發起的反國民黨運動。

4、白色恐怖中真正的「台獨案」，在「六○、七○年代」後才逐漸增加；且所有因「台獨案」被捕者，沒有任何一人被判死，唯一一例死刑因涉及政府幕後不當操作而遭清算，不是因主張台獨判死。

其中第3點的台獨「土改起源論」，是爸爸的創見。爸爸在他的回憶錄裡提到，他在第二次坐牢出獄後，赴日本向救援人士道謝時，在日本買了一些台獨人士的書籍，回台後進一步研究後，因此提出台獨「土改起源論」，並以此否定主張台獨者欲藉「二二八起源論」，取得台獨的道德正當性。

而反「土改」人士遠走海外，開始推動台獨運動的時間點，即1960前後，也符合白色恐怖中台獨案增加的時間點。

《無悔──陳明忠回憶錄》，陳明忠先生的口述自傳。圖源：人間出版社

爸爸的祖先輩在鄭成功時代來台，過去若有人因爸爸對二二八、白色恐怖的說法，不符合台獨主張者的論述，批評他「不是台灣人」，他就會笑著回稱：「我的祖先成為台灣人時，你的祖先還是外省人」；且不論是爸爸的籍貫高雄或媽媽的故鄉宜蘭，都是台獨所謂的「民主聖地」，不存在生於「天龍國」不知民間疾苦的問題。

媽媽的大哥於23歲被槍斃，爸爸和媽媽二人三次坐牢刑期共31年，爸爸在第二次被捕時遭到的嚴酷刑求，更讓他在餘生飽受刑求後遺症的折磨（見前文《爸爸致四中全會的一封信》），若就恩怨情仇論，與國民黨應算是「苦大仇深」。但爸爸在2005年赴國民黨中央黨部做了這篇〈被扭曲的歷史集體記憶〉演講，為此他的救命恩人還一度很不諒解（見前文《鬥士養成手冊3-3》）。

然而爸爸想強調的就是，徹底反省歷史的目的，是要能解決發生悲劇的歷史根源，就他認為，結束兩岸的敵對狀態，締造和平，是真正的解藥。而這樣的大我目標達成，應該凌駕於他和媽媽及家族所受的個人苦難之上。

2011年4月27日，陳明忠與夫人馮守娥合影於四渡赤水紀念館。圖源：張方遠攝

回到電影《流麻溝十五號》。因為這部電影標榜是第一部女性思想犯電影，因此我先前已貼文《媽媽版台灣「女性政治受難者」報告》，希望留下媽媽版本對當年白色恐怖女性受難者的紀錄。

這部電影上映後，電影中男隊員林耀輝在與杏子私下聊天時，提到「成立一個國家，想想也不行嗎」的劇情，在網路上引發「台灣意識」和「建立國家」主張出現時間點是否過早的討論。於此因此再貼出爸爸這篇演講文，為爸爸版本的二二八和白色恐怖歷史留下紀錄。

另一方面，作為採訪30年新聞的政治記者，我對《流麻溝十五號》這部電影的解讀，就如同2019年電影《返校》一樣，都是以電影為包裝的選戰大文宣。

既是選戰文宣，除看電影內容如何模糊、扭轉不符籌拍者論述的史實外，電影要夾帶的意識、要批判的對象、要訴求的受眾，乃至於上映和等待其發酵的時機，只要與選戰時間點、選戰對手及要製造的仇恨對象一一對應連結，無不耐人尋味。

至於二二八與白色恐怖的真相，只能說，如果有人對以「剽竊論文」、「假論文」上位不覺得羞愧，則藉「剽竊歷史」作為選戰勝選、鞏固政權的工具，做來又有何難？

陳明忠在回憶錄中談及二二八後熱血台灣菁英集體「向左轉」，以及他研究的台獨源起。圖源：作者提供

（未完待續）

◎下篇｜陳明忠版二二八與白色恐怖歷史（下）：被扭曲的歷史集體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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