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荻|再談「帝國主義」言說的濫用
西方歷史編纂學向來宣稱,帝國主義並非西方獨有;自封左派進而宣稱,今天的中國已經是接近成為一個完全的帝國主義政治經濟體了。本文試圖拆解這些西方中心主義觀點,指出它們既是胡亂闡釋中國,也是誤導人們對世界的認識。
犇報編按
長期以來,西方視中國的政治經濟充滿帝國主義元素,而眾多自稱「左派」者進而宣稱,今天的中國已經是帝國主義。對此,知名政治經濟學教授盧荻老師撰寫多篇文章駁斥,指出這類西方中心主義觀點,既是胡亂闡釋中國,也誤導人們對世界的認識。而自封左翼立場者,卻無視政治經濟學的帝國主義理論,都是面向特定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課題,而非跨時空的普遍理論,忘記理論的歷史性,呈現出以教條替代現實的危險,漠視了今日的世界遠比100年前複雜多樣。盧荻老師相關文章原載於《明報》,兩岸犇報經作者授權,轉載〈「帝國主義」言說的前世今生〉、〈「發展與不發展」,需要探討中國的啟示〉、〈再談「帝國主義」言說的濫用〉三篇,編為「帝國主義思辨系列」,以饗讀者。
再談「帝國主義」言說的濫用
◎作者|盧荻(中山大學嶺南學院政治經濟學教授、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經濟學教授)

關於中國與帝國主義問題,傳統上西方的歷史編纂學一直有所論述,而以馬克思主義話語來重新包裝並拓展這個傳統的論題卻是新近現象,是各路「自封左派」的發明。這兩者都是呈現出赤裸裸的「西方中心主義」特性,即,都是力圖淡化、掩蓋帝國主義是現代世界普遍存在的一個歷史性體系,該體系以其核心實體的迄今仍未動搖的霸權為核心主宰世界。
西方歷史編纂學向來宣稱,帝國主義並非西方獨有,至少從前現代以來中國的政治經濟就承載濃厚的帝國主義元素;自封左派進而宣稱,今天的中國已經是接近成為一個完全的帝國主義政治經濟體了。下文試圖拆解這些西方中心主義觀點,指出它們既是胡亂闡釋中國,也是誤導人們對世界的認識。
歷史論題與政治亂燉
西方歷史編纂學的相關論述主要包括兩個論題。一是論辯,至少是自明清以來,傳統中國的政治經濟深具征服和移居者殖民主義元素,而且這些元素一直維持至今。二是論辯,傳統中國因為政治和社會制度發達形成強大的穩固性,阻礙了現代化的進路,惟有透過西方的衝擊才能打破這個阻礙,這是著名的「高水平均衡陷阱」論題。
就其理論基礎而言,第一個論題其實與馬克思主義對立,因為其立論是帝國主義只不過是前現代政治的殘留,勢必隨着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推進而消失。第二個論題對馬克思主義而言比較復雜,既有支持的一方也有反對的一方,大致上可說是傳統上第二國際(社會民主黨)與第三國際(共產黨)的對立;在戰後的相關學術圈中,前者表現為西方的「帝國主義為資本主義現代化開闢道路」理論,後者則是以依附論為代表的來自全球南方的各種反帝國主義理論。
今日各路自封左派的中國論述,倒是相當實用主義地將這兩個論題兼收並蓄,總之,能夠指摘、抹黑中國就是好。
前一個論題可以很方便地用來構建關於香港、台灣、新疆、西藏等等的言說。甚至就連越南、南韓、日本的自封左派也過來湊熱鬧,所謂「中國侵略了它們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今日中國仍然佔據它們的領土或對它們的領土有野心」之類離奇說辭,是典型的歷史神話化的結果。就中國內部的區域統合與分離而言,這些說辭的基礎,歸根究底就是罔顧歷史和事實,總之依靠神諭式普世價值就足夠,即,自稱是列寧主義基本信條的「民族(究實是也只能是住民)自決」原則,偏離了就是帝國主義。
理論的普適與特殊性
一旦論及今日中國,前述「高水平均衡陷阱」論題往往被各路自封左派顛倒過來,宣稱中國正走在西方舊路上,阻礙、扼殺全球南方的發展。這種宣稱充滿硬傷。
馬克思主義理論認為,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在歷史上的存在形態,因此,其原動力必然就是系統性的資本積累邏輯。由此伸論,帝國主義就是資本主義體系在空間上的擴張,自核心地區也即全球北方起(先是西歐隨後包括北美和日本),逐步將外圍地區也即全球南方的一個個社會納入體系之中。這就是馬克思的「世界歷史」命題,表現為北方資本攫取南方勞動的剩餘,透過劫掠和欺騙以及表面上是自由選擇的貿易和投資等機制,其基礎是軍事和政治霸權以及金融和技術壟斷。
這樣,無論怎麽說,剩餘攫取始終是帝國主義的根本,並且由此導致核心地區與外圍地區長遠上趨於發展分化。經濟剩餘從外圍向核心轉移,這首先就勢必強化後者在資本積累上的優勢,從而強化其金融和技術壟斷地位。進而,經濟剩餘在外圍和核心之間的不平等分配,還使得前者承受經濟危機衝擊的條件要遠比後者薄弱,而周期性經濟危機卻是二百多年來世界資本主義的常態。
在此之外,更為細致、具體的帝國主義理論,必然承載着特定的歷史特性,不能作為普適理論套用於這個那個現實。
筆者之前在本欄的文章已經闡述過,盧森堡式收入分化導致消費不足的理論、以及列寧式資本追逐超額利潤導致帝國主義列強爭鬥的理論,都屬此類。就列寧理論而言,追逐超額利潤的基礎是壟斷和資本輸出,這是他當時的情況;但是,壟斷和資本輸出是否就必定追逐超額利潤,這是由歷史而非理論決定的,今日中國的情況就應該不是這樣。同理,帝國主義的規定性是世界範圍的資本與勞動的對立,至於帝國主義列強之間的爭鬥、以及核心地區內部的革命與否,其現實性和重要性終究是以上述的世界範圍的關係為依歸。
中國降臨在話語舞台上
各路自封左派的中國觀,在運用起帝國主義言說時可謂千姿百態、各擅勝場,總歸是不離西方中心主義,即是以掩蓋帝國主義體系的霸權及其盤剝全世界這個事實為前提。
有理無理就給中國貼標籤,這是眾多政治活躍分子和煽動者的最愛,只是一般只能說服自己,說服不了別人。單純擷取歷史編纂學的成見定論,這又勢必置自封左派於尷尬境地,畢竟這些定論是明明白白地在為西方帝國主義的歷史洗地。訴諸盧森堡式消費不足論,這倒是時髦,一是表面上看很有根據(所謂「產能過剩」和「全球失衡」之類說辭),二是符合社會民主主義的政治正確性(蘊含的意思是說中國產業的國際競爭力純是建立在「低人權優勢」之上),正好取悅於今日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政治建制,只是現實根據可疑。至於簡單直接地將列寧所說的帝國主義五標準對照中國現實,毫不考慮標準本身的歷史特殊性,這只能說是教條主義。
要從帝國主義理論視角透視中國,就必須有充分根據,確認中國是否系統性攫取國外的經濟剩餘。已有的學術研究文獻給不出這個根據,反而顯示出,在整個全球化年代中國一直經受著剩餘外流。如果說至近年開始出現部分全球南方國家的經濟剩餘向中國轉移的跡象,這始終不是系統情況,更加是與超額利潤無關。
既然如此,所謂中國帝國主義論就是無稽之談。在政治層面,按照上文的理論闡釋,攫取超額利潤必須依靠帝國主義政治,沒有追逐、獲得超額利潤顯然就不是帝國主義政治。同理,所謂帝國主義之間的爭鬥也並不存在,如果爭鬥的至少一方並不依靠攫取全球南方的經濟剩餘來追逐超額利潤。今日的中國與美國並非處於競爭、爭鬥,而是中國抵抗美國的霸權,其正義性無可指摘。
◎作者|盧荻(中山大學嶺南學院政治經濟學教授、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經濟學教授)
◎本文原載於《明報》(2025年9月26日刊),經作者授權全文轉載。
盧荻老師帝國主義思辨系列:
‧ 盧荻|「帝國主義」言說的前世今生
‧ 盧荻|「發展與不發展」,需要探討中國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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