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荻|「帝國主義」言說的前世今生
本世紀以來帝國主義理論的再度興盛,卻是往往忘記了理論的歷史性,從而呈現出以教條替代現實的危險,即是漠視了今日的世界遠比100年前複雜多樣,回歸到「帝國主義侵華史」的對立面而已。
犇報編按
長期以來,西方視中國的政治經濟充滿帝國主義元素,而眾多自稱「左派」者進而宣稱,今天的中國已經是帝國主義。對此,知名政治經濟學教授盧荻老師撰寫多篇文章駁斥,指出這類西方中心主義觀點,既是胡亂闡釋中國,也誤導人們對世界的認識。而自封左翼立場者,卻無視政治經濟學的帝國主義理論,都是面向特定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課題,而非跨時空的普遍理論,忘記理論的歷史性,呈現出以教條替代現實的危險,漠視了今日的世界遠比100年前複雜多樣。盧荻老師相關文章原載於《明報》,兩岸犇報經作者授權,轉載〈「帝國主義」言說的前世今生〉、〈「發展與不發展」,需要探討中國的啟示〉、〈再談「帝國主義」言說的濫用〉三篇,編為「帝國主義思辨系列」,以饗讀者。
「帝國主義」言說的前世今生
◎作者|盧荻(中山大學嶺南學院政治經濟學教授、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經濟學教授)

關於「帝國主義」的言說,在中文語境中深深嵌套義憤,這是歷史使然;反對帝國主義,直至今日仍是極其普遍的國民深層意識的正確性和正義感。然則,義憤之餘畢竟需要合理的認知,即是說需要有理有據的知識作為義憤的支撐,惟此才能應對種種來自實質上是服膺於帝國主義卻又挪用義憤包裝的對立言說。
事實上,就在知識層面,中國政治經濟學界在整個改革開放年代少有關於帝國主義的學術探討,而這個議題卻是自世紀初以來在西方復興,主要是來自各路「自封左翼」的學者半學者,尤其是將矛頭指向中國,這是極其荒誕的現實。
不容掩蓋的帝國主義的物質性
在中國,反對帝國主義的言說始於五四運動,至國民革命開始時被樹立為建國信條,至五卅運動和省港大罷工時成為劇烈的革命實踐,然後至今剛好一個世紀就或明或暗成為從社會大眾到學術建制的政治無意識。
與中國學術界曾經興盛的「帝國主義侵華史」論述相對立,更與中國政治的抵抗帝國主義相對立,長期以來,西方學術界總有試圖顛覆這種論述、汙蔑這種抵抗的努力。此類努力的特性,往往不僅是要強調西方為中國帶來現代化、否認破壞性和欺壓性,而且乾脆就否定帝國主義論述的知識含量,或者將通常被指認為帝國主義的現象說成並非西方獨有。舉個例子,美國歷史學者柯文(Paul A. Cohen)的巨著《在中國發現歷史》,就說清朝其實也是帝國主義,所指的是滿族政權對漢族的統治、對邊疆的「征服」,說這些現象與歐美的作為性質無異。
這是將前現代帝國等同於現代帝國主義了,更甚至,是將帝國主義現象解釋為前現代帝國的殘留,以此解釋為什麽發達資本主義還有此類現象,以及判斷這種殘留勢必走向消失。世界權威的《新帕爾格雷夫經濟學大辭典》的「帝國主義」詞條就是持這種觀點,撰寫者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已故教授Alice Amsden是東亞專家(以研究台灣和南韓工業化經驗的普遍意義聞名),就其論著看應該是知悉政治經濟學有發達的帝國主義理論,但是她對此是全然不屑一顧,連批判也省掉了。
認定現代帝國主義的物質性,強調它並非偶然也並非歷史殘留,而是資本主義的內在邏輯的產物,這是政治經濟學傳統。歷史上,從西班牙和葡萄牙征服新大陸,到荷蘭、法國等國家的跨洲遠征,再到英國霸權主導下的世界體系,都是物質利益驅動的,是為了在系統層面上獲得財富,包括暴力掠奪和以和平甚至慈悲面貌掩蓋的攫取。這個脈絡清晰不過勝於任何雄辯,也是惟有透過這個脈絡,才能領悟到美國霸權主導下的世界體系的性質,包括時至今日的川普2.0政府的所作所為。
漠視知識的歷史性就是教條替代現實
政治經濟學傳統的帝國主義理論,一般認定是源自英國社會改良主義學者霍布森(John A. Hobson)的論著,其核心論題是消費不足論,即,資本主義內在地導致收入分配趨於不平均、工資份額下降,這使得消費不足從而是需求不足、產能過剩,勢必要求對外擴張以爭奪商品出口市場和過剩儲蓄的投資空間,帝國主義於是誕生。這個論題經過馬克思主義革命家盧森堡(Rosa Luxemburg)的系統闡發而在世界範圍上形成巨大影響力,直至今日的諸如「貿易戰的實質是階級鬥爭」等說法皆源於此。
在資本主義的限度之內或之外,消費不足論是特定歷史理論,抑或是跨時空的普遍理論?這里的關鍵在於,消費在總收入的份額下降,是否必然會導致總量需求少於按照已有生產能力的供給(從而導致利潤率下降進而經濟危機)?如果原則上也有可能出現投資增加彌補消費下降,包括投資-生產創造收入從而創造新的需求,使得總需求不低於供給,即消費不足論就只是一種可能,而非必然。換言之,這就無法構成帝國主義的普遍理論。
列寧的帝國主義理論同樣是聚焦於資本輸出,但是這種輸出未必是因為消費不足,更有可能的是為了奪得超額利潤,即是為了獲得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廉價勞動力的成果和資源。這種爭奪的基礎是壟斷資本的形成,即是資本的集中以及銀行資本和工業資本的融合,以壟斷力量壓榨殖民地半殖民地,同時使得爭奪表現為壟斷資本主導的國家之間的爭霸。正是因為著眼於這個特性,列寧將帝國主義概括為壟斷資本主義,稱之為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
必須留意,政治經濟學的帝國主義理論的第一次興盛出現在上世紀初,霍布森、盧森堡、列寧等等的理論皆屬於此,這是知識面對歷史的反映。當時的迫切形勢是世界大戰,迫切任務是改良抑或推翻資本主義,都是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課題。所以,這些理論主要還是面向特定歷史的,並非跨時空的普遍理論,其中列寧就很明確地宣示這一點。
本世紀以來帝國主義理論的再度興盛,卻是往往忘記了理論的歷史性,從而呈現出以教條替代現實的危險,即是漠視了今日的世界遠比100年前複雜多樣。例如以批判「新帝國主義」著稱的地理學家David Harvey,其一系列相關論著就很有消費不足論的傾向,甚至連列寧所強調的霸權資本攫取不發達經濟體的剩餘問題也否認了。又如社會學家兼政治活躍分子Alex Callinicos及其同道者的帝國主義論述,同樣漠視攫取經濟剩餘問題,只是津津樂道於爭霸問題,將包括中國在內的在世界上並沒有任何霸權的國家也劃入爭霸之列,這純粹是為了正當化其「自封左翼」的立場罷了。
現實問題,具體分析,不要類比
見到資本輸出,就說這是帝國主義,卻不理會輸出未必是為了追逐壟斷利潤。見到對外投資,就說這是要將過剩產能外移,卻不考慮投資能否創造收入、創造新需求。見到發展科技產業,就說這是要構建壟斷資本,卻無視這個世界原來還有科技產品被打成了「白菜價」。見到國際對立,就說這是帝國爭霸,卻不想想對立還有可能是為了抵抗霸權,甚至就是對抵抗的性質刻意地視而不見。
以上種種,尤其是以「競爭/爭霸」範式論述今日世界的帝國主義,在知識上就是以教條替代現實考察,無視教條只是理論的概括,而理論具有歷史性,從前的歷史不是今日的世界現實。
更等而下之的是根本無關知識,純粹就是愛這麽標籤罷了,背後的驅動力是自說自話的政治。例如一群從香港和台灣跑出去的連同一群從內地跑出去的,連同他們的「自封左翼」的西方同道或領導,甚至於將港台疆藏問題通通說成帝國主義,這除了包裝之外已經沒有任何左翼意味了,只是回歸到「帝國主義侵華史」的對立面而已。
◎作者|盧荻(中山大學嶺南學院政治經濟學教授、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經濟學教授)
◎本文原載於《明報》(2025年5月2日刊),經作者授權全文轉載。
盧荻老師帝國主義思辨系列:
‧ 盧荻|「帝國主義」言說的前世今生
‧ 盧荻|「發展與不發展」,需要探討中國的啟示
‧ 盧荻|再談「帝國主義」言說的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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