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的年代》10:消失的左眼,未曾解開的禁忌

By 楊渡 / 2021-02-09 10:53:55 /
白色恐怖
歷史
摘要:

由於長期的政治禁忌,所有左派的書全面禁止,台灣變成一個缺少「左邊眼睛」的社會。台灣的世界觀因此只有一半。其遺毒,至於今。而那種動不動戴人紅帽子,罵人「親共」「大中國沙文主義」的口號,遺傳至今,即使換了執政黨,其實仍可聞到戒嚴的腐味。

xxx左圖為1982年,李敖第二次出獄,一臉調笑。右圖為金瓶梅繡像本的畫,史上最有名的禁書。作者表示:李敖應該會很開心把他跟金瓶梅放在一起。(圖文/楊渡臉書)

一九八四年之後,隨著禁忌的解除,各種禁書相繼出版。台大一帶是出售禁書的大本營。三、四十年代的文學小說,到後來的社會主義理論、新左派、乃至於台獨理論書,都成為出版的熱點。原因無它,閱讀者想看,市場太大,各路書商競相投入。有理念有理想的,有理念無理想的,只想賺錢的書商,各種都有。書的內容就更多樣了。

從翻譯的《宋家王朝》,到彭明敏的回憶錄《自由的滋味》,從郭廷以《近代中國史綱》,侯外廬的《中國思想通史》《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到三、四十年代的文學書,甚至連簡明本的《資本論》都換一個名字如《政治經濟學》出現。台大新生南路上還有專門賣三、四十年代,或大陸翻印書的地點。那時候還未有版權問題,翻印一本算一本。影響當時一代人的思想之深遠,實難以估計。

而它所突破的思想禁忌,以及對戒嚴體制的衝擊破壞,更是遠在黨外運動之上。應該說,它是為黨外運動作了思想上的準備。然而,情勢非常明顯,影印機、傳真機的出現已經讓科技突破思想控制的硬體設備,而地下印刷廠、市場的需求、社會的需要、開放的討論風氣、中產階級的興起等等,已經為這個思想的開放,準備好社會條件。當時的開放,其實是整體台灣社會轉變的開端。被查禁的書,就愈來愈少了。

然而,對台灣文化來說,它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陷:由於長期的政治禁忌,所有左派的書全面禁止,台灣變成一個缺少「左邊眼睛」的社會。如同一個人,有左右雙眼,才能維持平衡,對前方飛來的物體,才能有一種立體的空間感,判斷遠近距離。但台灣只有一種平面的世界觀。那就是以美日為馬首是瞻的、資本主義陣營的世界觀。

國民政府對歷史、文化的教育也是如此。不管是歷史或思想文化,若一旦涉及留在大陸的學者、作家、哲學思想家、藝術家等,一律禁止,更不必說呈現真相了。近現代史的扭曲就更嚴重了。兩度國共合作、西安事變、抗戰歷史、正面戰場、民間游擊戰等,都被削去一半,看不見真相。連國民黨自己的歷史都扭曲不堪。國民黨早年的革命家如廖仲愷、胡漢民、汪精衛等,都是禁忌的歷史,更不必說和蔣介石有矛盾的國民黨內自由派、左派了。

其結果即是:台灣的留學生一旦出國,在歐美的大學看到歷史的另一面,會很容易變成反國民黨愚民政策的人。甚至因此走向完全對立的另一面。有的變成親共,有的變成反國民黨的大將。這就是查禁書籍的反作用力。

更為嚴重的是,反國民黨的人也是受這種教育長大的,一樣少了「左眼」,台灣的世界觀因此只有一半。其遺毒,至於今。而那種動不動戴人紅帽子,罵人「親共」「大中國沙文主義」的口號,遺傳至今,即使換了執政黨,其實仍可聞到戒嚴的腐味。

比起1980年代的衝撞摸索,找各種禁書,想尋找答案,二十一世紀的台灣,反而重喊著各種反共時代的口號,戴人紅帽子,有一種倒退感。

而在1980年代,開放社會一旦來臨,民間享受了自由開放的便利,門就再也關不起來了。

一九九○年代,是台灣社會出版界的黃金時期,各種禁忌之書,所有文學的(包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薩德爵士的色情之書)、政治的(從左派的馬克思、列寧、毛澤東思想,到法國新左派、中南美洲的革命理論書)、社會學、經濟學等。出得不亦樂乎。而青年學生、知識份子也買得不亦樂乎。這是帶著一種「補課」的心情,在購買這些書,閱讀這些書。

這世道,讓我想起古典小說的故事:古代書生上京趕考,往往寄宿在沿路的寺廟裡。寺廟往往有廟會,那一天,附近千金小姐會來上香,於是在後花園和書生相遇了。他們只是這樣見一面,竟一見鍾情,愛得死去活來。有些情不自禁的,還躲在寺廟的香案底下,當場「相好」。想想看,外有燒香禮佛,鼎沸人聲,香案底下是何等幽暗,灰塵滿佈,他們席地而臥,何等不浪漫,卻可以當場歡愛,身心升天。這姑娘平日不出門,不知道性愛的危險,以為只要相愛就好。回家後,相思一個多月,才發覺懷孕了。而書生已經上京趕考去了。於是就發生了諸般生離死別、還魂離魂的故事。

以前讀至此處,甚為不解。以為這樣不浪漫的愛情,怎麼會發生?後來才知道,古代禁忌太多,千金姑娘從未出過家門,所以一看到書生,就驚為天人,一下子愛得死去活來。如果在開放社會,平日姑娘與書生常常見面,多一些認識和選擇,就不會如此。

開放社會的好處就是如此,多了選擇,少了禁忌;少了禁忌,就不會為了禁忌而愛。台灣社會開放後,書多起來了。時報出版公司後來還出版了《資本論》外帶導讀。出書當時,出版公司總經理郝明義還被老板要求說:「有事情,你要自己負責。」然而社會已開放,並未出事,還大張旗鼓的開了新書發表會。這就表明了台灣社會的漸趨成熟。

看到新出版的《資本論》,我真的百感交集。想到當初在圖書館的厚厚灰塵裡,找到英文本《資本論》的時候,內心的喜悅和緊張,比幽會還刺激;我用無限的熱情,當場借出來,並立即騎上「火鳥」(當時機車的牌子)一百cc的摩托車,奔赴台大,東轉西找的尋找小小的影印店;有如向上天借知識、取火種般的秘密之愛,翻開字典,死命吞讀起來,有如歐陽峰偷偷練《九陰真經》……。

啊!那真是閱讀的黃金時代。每一個字都是黃金,都是偷來的知識,偷來的火種,都是禁忌的愛情,讓你在午夜夢迴時,還暗暗的再三回味。

一個開放的社會,竟是從這裡開始的……(未完待續)

◎原文刊於作者社群平台,經作者同意轉載

《禁書的年代》1:買下第一本禁書
《禁書的年代》2:陳映真和《將軍族》
《禁書的年代》3:暗娼街的羅曼.羅蘭
《禁書的年代》4:被查禁的金庸
《禁書的年代》5:角落裡的馬克思
《禁書的年代》6:我們來印禁書
《禁書的年代》7: 要不要跟警總打一架?
《禁書的年代》8:約稿,總在貓鼠之間
《禁書的年代》9:《原權會》和《春風詩刊》
《禁書的年代》10:消失的左眼,未曾解開的禁忌
《禁書的年代》11:看不見的江湖──北京的地下書商

【延伸閱讀】
雲南怒江:地球褶皺裡的「中國脫貧奇跡」
11年前那位感動中國的「春運母親」,找到了!
大陸扶貧劇爆紅!衛星告訴你真實的《山海情》是什麼樣
【犇報專題】易地搬遷式扶貧
中國960萬易地搬遷人口脫貧,為什麼可說是人類兩大世界壯舉?

0 Comments